石忆带着悲痛的心情回到连队。他没有向别人讲起这件事。下午,连长把卫生队受炸的消息告诉了石忆,他是上午去营部开会,营长在会上传达的。
“你们有个江苏老乡还是学生呢,叫宋薇婉,表现得很勇敢,本来她不会负伤,因冲进屋抢救住院伤员,才负了重伤,伤后又表现得很坚强。作为一个学生,很不容易,令人肃然起敬。明天召开全连军人大会,我要讲一讲,学习她的精神。”
石忆默默听着连长的话,告诉连长,“她是我们一个村的,我了解她,她的思想以前就比较进步。”
“肯定进步,否则不会有现在的表现。”
连长又表扬了张静霞,“你的另一个老乡学生也不错。宋薇婉负了伤,她和师长的女儿一块儿冒着生命危险把宋薇婉和另一个伤员背出来的。如果她们不进去,伤员完了,宋薇婉也肯定不行了。”
“她们是同学,怀着革命豪情来越南的。”
连长同意石忆的看法,发觉石忆很悲伤,感到奇怪。想问为什么?转而一想,老乡负伤,石忆难过是正常的。他没有把这件事讲下去,话题一转,对石忆说:“这几天敌机更加猖狂,空袭频繁,富梁县城昨天上午受到空袭,那座建造中的桥挨了炸,桥梁连伤亡好几人,七班虽然没有伤亡情况报告过来,我仍不放心,你去那里看看。”
石忆望着连长说:“我打听到一件事向你汇报,我们住房旁的草屋屋顶被敌机的旋风卷掉了,救我的三个女教师情况不明,我想到那里后也打听一下。”
连长低头沉思一下,“应该的,你可以问问七班的同志,他们也许知道。”
石忆乘汽车赶到富梁县城北侧原来的驻地。从汽车上往南望去,桥梁连的干部战士在紧张地抢修被炸桥墩。他下车后走上高坡往草屋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草屋的屋顶不知飞到那里去了,整个草屋塌了下来,草屋旁没有一个女主人。他走近草屋,草屋里空无一物,他沿着草屋走了三、四圈,又蹲下去仔细辩认一下,没有看到地上有血渍,心情好了一点,但还不放心,扒开茅草片子一看,也没有看到血渍,心里放心一点,但凭他以往的空袭经验;有血渍肯定有伤亡,没有血渍并不能说明太平无事了。他愣愣地怔了一会儿,默默地望着草屋门前的那片地以及地前面的那条泥路沉思着。
“她们的情况究竟怎样呢?”
石忆回头望了望瓦房。那座房子倒安然无恙,桥梁连的同志们正进进出出。石忆本想向他们打听一下草屋的主人,立即想起连长的话,心想问了七班的同志再说,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下了高地。走下公路时,浮现出三个人站在那里还他花手绢的情景,回头朝那棵槐树望了望,槐树仍挺立在那里,被微风一吹,正轻轻摆动着枝叶。他又想到那天阮英和他谈话的情景,现在她们不知那里去了?他蹲在地上呆呆望了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走过公路,从小路上往东面走去。
七班人员在菜地田锄草,看见石忆,都停下活来跟石忆打招呼。秦路生班长说:
“桥梁连被炸了,连长派你来了解情况的吧?”
“连长知道你们没事,但没有确定的报告,心里不踏实,叫我来,问你们班有没有危险?”
“平安无事。”
“桥梁连伤亡了好几个人吧?”
“六个。我和查国美一起去抢救的。他们的一个班长被炸断一个手臂,还坚持指挥战士自救互救,意志真坚强。”
“了不起的英雄。”石忆赞扬说。
“这里附近的老百姓有没有伤着?”
“不太清楚。桥梁连被炸,我们跑步到那里去抢救,只看见负伤的中国军人,没有看见越南老百姓。”秦路生努力回忆着,“噢,对了,空袭时敌机飞得很低,把你们原来住的房子东侧的那个草屋的屋顶卷上了天,这家伙够猖狂的。”
“住在里面的越南女教师有没有受伤?”
“不太清楚,我们抢救回来时才看见草屋屋顶没有了,那五个人没有看见,其中包括救你在槐树旁等你的那个女教师。”
石忆低头沉默了会,慢慢抬起头,对七班长真挚地说:“秦班长,我说的话你不要见怪,我想打听一下她们的下落。”
“不见怪。”秦班长不以为然地说,“她们救你的命,又在公路等你送你,你想知道她们的生死,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这事很难很难,我们平时不和她们接触,不谈话,何况我们和越南老百姓语言基本不通,而且打听一个越南女子,真比上天还难。”
“你在平时帮我注意一下,可能在机会碰到,有消息请带信告诉我。”秦班长点点头。“那我先谢你了。”“卫生员,你见外了。”
“我想到桥梁连去打听一下,他们是邻居,肯定比你们知道得多,”
“不妥,不妥,他们不知道内情,会误会的。”七班长劝说道,“误会,我会解释的。”“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对她们的生死我不能不闻不问,我不能因为误会放弃知道她们下落,良心不允许,误会,反正会弄清的。”
七班长摇摇头。他又劝了石忆几句。
石忆告辞了七班长回去,他走上公路正往北面而去,又望了一眼槐树,脚步不由自主地再次往高地走去,他还想望一下塌了的草屋。迎面走来两个桥梁连的人。
“卫生员同志,你往我们那里去?”其中一个战士主动问。石忆听出那个人是江苏口音,心里一动,“现在问一问他,也许无妨。”石忆主意打定后就问:“你们连被炸了,我想损失不小。”
“是不小,敌我之间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牺牲难免的。”
石忆点点头,“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我们直属班住的,我觉得很奇怪,房子没有被炸而草屋顶倒飞上了天,这究竟怎么回事?”
“敌机为了便于扔炸弹,飞得极低,它从富梁县城那边往这里俯冲过来,一路上风力极大,比十二级台风还大,这一带尘飞枝落,草屋顶一下子被卷飞了,那时我正伏在公路边亲眼看见草屋顶升往天空飞了一段路后才掉到山林里去了。”
“那些住在草屋里的女教师们有没有伤亡?”
“不清楚。那天被轰炸,我们都担心着大桥安危,担心着造桥战友们的安全,我跑步到现场去看有没有伤员。抢救人和物资都来不及,那有心思顾到这里,等我们抢救结束,回来时路过这里,草棚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人都不见了。”
“哦。”石忆脸色阴沉下来。
石忆和两人分手后,又一次走到那草屋,呆呆地在那里耽了好一会才无精打采走到公路,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北面走去。
桥梁连两个战士往南走去,其中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回头往北面望去,见石忆转弯不见了,对江苏口音的战士说:“我看三十八分队卫生员不对劲,他对越南女教师的情况问得那样起劲,会不会有问题?”
江苏口音的人歪着头对那人说:“你这人疑神疑鬼的,她们和他是住在一起的老邻居,现在老邻居的房子被吹飞了,人又不见了,他问问应该说是正常的,假如换了我,也要问问,越南人生死不明你不关心?别忘了,我们和越南百姓是同志加兄弟姐妹。”
“你不要偏护他,问问是可以的,但你没有看见他那表情,刚才我已经看见他在草屋边走了好几圈,愣愣地望着那地方发呆,我当时就感到奇怪,他这是不是属于反常现象,光邻居会这样热心?也许他连里的战士负伤牺牲了也没有这种伤心程度。”那人瞥了江苏战士一眼,“你这人什么都好,老乡观念太重,现在这事是属于大是大非问题,我应该向连部报告,向上级反映。”
“不能。”江苏战士立即阻止说,“你这样会毁掉一个人的,他正大光明地问我们,你不吭声已经属于不礼貌了,你这样做不是坑害人么?”江苏战士两眼射出怒火:“他如果有问题,还敢问吗?”
“我坑害什么人?我认为他问越南女子就是不对,他如果问越南老人和小孩倒属正常。我要对中国部队的声誉负责,对中越两国关系负责,你只有跟我合作,站稳立场,向上级反映,查一查他以前的情况。”
江苏口音的战士说:“你去反映吧,你去立功吧,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不会与你合作的。”说着他气冲冲地走了。
当天,那个人把石忆的问话向上级作了报告,并在报告中谈了自己的看法,“三十八分队卫生员打听越南女子,行为很反常。”
团保卫股科长看了报告之后,觉得事情严重性,决定亲自去桥梁连和三十八分队处理这件事。
第二天,那个江苏藉战士和那个人从造桥处回来,两人谈了一些工作之类话后,那个人把报告之事对江苏藉战士作了透露。江苏藉战士十分吃惊,停下步眼睛盯着那个人说:
“我只以为你说说而已,怎么动了真格?你这家伙害人了,他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一向说到做到,特别在原则性问题上我决不会含糊的。”那人洋洋得意地说。
“你不进行调查,就草率行事。何况人家是兄弟连队的同志,你管得着吗?”
“只要是中国部队,都是一个样。至于调查那是上级的事,我有什么资格去调查别的连队的人。”
“他们的七班在河东边种菜,问问他们就知道了。”
“问他们有什么用,他们也不一定知道情况,他们和卫生员一个连队,会帮他说话哩。”“七班和我们不是一个连队,他们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咱连的人。”
“那件事和这件事性质不一样。”
两人边争论边走着,当走上高坡时,秦班长和查国美正从东面小路上来,他们准备去连部反映一下蔬菜总的长势及部分瓜菜将要收获情况。查国美和江苏藉口音战士是一个公社的老乡,七班长认识那个人,他们在前天一起抢救过伤员。他们互相打过招呼后,那个江苏老乡对查国美说:
“昨天你连卫生员向我们问起女教师的情况后,他说你连卫生员行为反常,你连卫生员是这样的人吗?”
“他是一个五好战士,身负重伤还抢救伤员。”
“五好战士?五好战士对越南的女子那么关心,问得那么起劲?”那人立即接着说,“依我看他这种行为就够不上五好战士。”
“我说同志,你的出发点是好的。”秦班长开了口,“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连卫生员在空袭中负了重伤,是这草屋中的三位女教师救了他的命。现在她们的草屋被敌机卷塌了,生死不明,他知道了能无动于衷?能不了解她们的情况?你们的房子和她们最近,知道的情况会比别人多一些,问问你们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问,倒不合情理了,变成了十足的忘恩负义之徒,如果越南女子救了你的命,那女子遇到危险,你该怎么办?”
那人吱唔起来,“我当然也要关心那女子了。”
“这就对了,今后不要你管的事不要瞎咋呼。假如我们卫生员心里有鬼的话,他倒不敢向你们打听了,他是有脑子的人,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笨,我想你的脑子倒有点进水了。”
“他已经把此事向上级反映了。”
“真的吗?”
“真的。”那人承认说。
“你这家伙,把事情闹大了,要害人了。”七班长生气地说。
“你赶快重新向上级反映,减少负面反应。”查国美立即说。
“是,我知道错了会立即纠正的,我会重新反映的。”
“哼!也许是亡羊补牢了。”秦班长说了一句。
“不,这叫屁出按臀。”查国美从嘴里蹦出一句粗野的话。“屁出去要臭一阵子呢。”
“不能这样说,他能改正错误不失为件好事,谁做事从来不会错的?何况他的动机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