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电影场选择在二排营地旁边的一个较小的开阔地。开阔地一侧长着茂密细长的竹子,另一侧长着灌木丛,两棵粗大的波萝蜜树伸展出来的树枝树叶几乎遮没了半个电影场。夜色很浓,树丛中黑黝黝的,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各排战士排好队,拿着简易凳,从几个方向汇集过来。他们进入指定的地方,在一阵很轻的放凳子声音后,大家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电影场里偶尔发出极轻的咳嗽声。
指导员和汤海春连长陪同两名越南人民军放映员进入电影场,中国军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放映员架好放映机后,连长拿起话筒讲了话。
“同志们注意,一旦听到警报声,大家不要乱,也不要先动。让越南同志先撤。一排长、章翻译、石忆和一班副陪越南同志往西撤。一排随后。二排往北走。三排往南。四排往东。炊事班、直属班随四排行动。撤走时不要带凳子。撤到离电影场一百至二百米的地方,根据地形地物隐蔽。”
连长命令完毕,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今天二排值班。二排长。”连长喊了一声。
“到。”二排长朱准才站起来大声说。
“你现在派人到对面山上警戒,有敌机来,鸣枪两声。”
“是!”二排长立即布置了防空哨。
指导员讲了话,首先通过章翻译向越南政府、越南人民军致谢。接着简单地总结了前阶段工作。“同志们!”
指导员响亮地说:“根据前一阶段的反空袭斗争和施工表现由党委批准,决定给予陆星、黄贤道、温和金同志记二等功,给黄维伟、李寿根、张文生、马云龙、李志兴、杨强辉、王全根、张金生三等功,同时党支部研究决定,给予秦路生、莫宝根、李金水、刘金木、丁德才、潘和平、梁安尧、罗功华、李敬劲、梅寿庆、陈玉春、曾诗新、黄有亨、彭妙全、陈业增、罗绍玉、何均泉、陈善辉、梁家成、李义高、梁登龙、邓宏庆、黄朝进等同志嘉奖,希望全连同志们向他们学习,也希望活着的立功受奖同志谦虚谨慎,继续前进。”放映开始了。
越南属海洋性气候,昼夜温差很大。白天热浪滚滚,夜晚却清凉得很。全连一百七八十人挤在一起,丝毫没有炎热的感觉。大家都穿着蓝色的外衣。
银幕上开始一片空白,接着一团黑影,然后是模糊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展现在战士们面前的是一片海,广阔无比,一望无际。海面上有几条渔船在行走。随着镜头的移动,出现半个海岛,岛很小,多角状外形,海水击拍着悬崖。几块突兀的石头旁边长有一片茂密的树林。一个炮管从树丛中伸了出来,高昂着头,面向大海,直指天空。大炮旁边有六七个军人,穿着白色的衣裤,戴着钢盔,镇定地守在高炮旁边。
大家估计是纪录片,记录着岛上作战的场面。
一个身穿对襟白色衬衫的老人走了出来。他身材硬朗,面孔清癯,精神饱满,头上梳着像中国电影《秋翁遇仙记》中主人公的发型。老人走路随和,像一个乡下农民到镇上的茶馆去喝茶那样安闲。他沿着崎岖的山路朝炮兵阵地走去,身后跟着四五个穿着军装的越南人民军军官。
“胡主席!”全连人员一片欢呼。大家都认识他,六月份越南政府赠给每个连队一本《胡志明革命实践摄影集》传遍整个连队。全连人员从影集中知道胡主席曾在广东投身过中国革命,在广西柳州蹲过国民党监狱,是中国革命中的一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故都对这位越南领袖特别充满敬意。
胡志明脚步稳健,下巴的雪白胡子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满面笑容走到炮兵战士面前,炮兵战士在高炮旁鼓掌着迎接他们的领袖。没有鞭炮,也没有敲乐器。
胡志明没有一点上级视察下级的架势,就像一个乡下老人去看望他早年老朋友的孩子那样亲切。他走到高炮前第一个士兵面前,伸出一只手,微笑笑和那个战士握了握手,问候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用不熟练的动作把香烟盒打开,右手拿着烟盒,左手抽出一支烟,递给战士。说笑几句,然后又和第二个士兵握了握手。……
一个一个问候。
一个一个递烟。
一个一个说笑。
胡志明既无大人物那种做出来的特殊气派,又无政客的圆滑,更无老板大款那种小人得志的傲慢。一切那么亲切、自然、毫不做作。士兵们把他围在中间,介绍战斗经历,他为战士鼓掌。
胡志明抚摸着大炮,用炮兵军官递过来的望远镜望了望高空远海,又回身坚定地对战士们说:“同志们,为了祖国的独立、自由,我们坚决战斗。战争可以延长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河内、海防和其他一些城市、企业可能被摧毁,但越南人民是不会被吓倒的。”
一位炮兵战士高声说,“请胡伯伯放心,为了祖国独立和自由,我们决不向敌人倔服,坚决战斗到底,宁愿献出鲜血甚至生命。”
胡志明拍着手赞扬地说:“好样的,这就是我们的战士,我为你们骄傲,祖国为你们骄傲。”
“同志们,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得到全世界爱好和平人民的支持和声援,苏联、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从人力、物力上支持我们,我们一定能取得彻底的胜利,我们的国家一定能实现统一。”
炮兵们热烈鼓掌,“反美救国斗争一定能胜利,胡伯伯莫那(万岁)。”
胡志明是一位真正的伟人——身居高位,始终保持劳动人民本色,是古今中外艰苦朴素的楷模。
参与这场战争的主要国家。历史上都出现过伟大人物:美国的华盛顿、林肯,苏联的列宁,中国的毛泽东、方志敏,越南的胡志明。每个人都具有优秀的特点,然后像胡志明继续保持劳动人民本色是罕见的。
世界人民都称赞胡志明的作风:作为个人,品质的体现在他的作风,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是人格力量最伟大之处。
电影继续放映下去。
突然,山坡上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一声。
一排副、放映员、章翻译、石忆、一班副六人往西边走了一百多米。一排副叫大家散开,自己和两个越南放映员靠得近一些,以便在紧急的情况下可采取保护措施。石忆和章翻译靠得最近,石忆对章翻译说:“我们还是蹲下来吧。”
“不碍事?大家不都是站着吗?”
石忆觉得大家对防空意识太薄弱了,炸弹下来不管平地树林一个样,八班的伤亡就是一个教训。他走到一排副面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排副同意石忆的意见,对石忆说:“我的话我们的人会听,但越南放映员就不一定了。我刚才已经对他们讲了,他们用手势告诉我,在树林里,不碍事。我又不能命令他们。我只能注意点了,你们自己防空要当心,尽量蹲下。”
石忆点点头,回到原来蹲的地方。他朝天空望了望,也估计没有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蹲了下来。
突然,漆黑的天空出现三团耀眼的火光,紧接着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和树木的撕裂声。
所有的人都急忙伏倒在地上。
石忆伏在地上抬起头,借着火朝四周扫了一下,附近已是一片狼籍,树叶树枝铺了一地,有几棵粗大的树木也被拦腰折断。
“又有人负伤了。”他产生了不祥的念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朝树断最多的地方跑去。
“一排副。”石忆叫着跑着。
一排副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一排副。”石忆又叫了一声,轻轻地推了推。一排副经石忆一推,歪倒在一边。石忆看见地上还有一人,也一动不动,仔细一看,是越南放映员,忙打开手电,照了几下,越南放映员左前臂中了一块弹片,大腿上也中了弹片,昏了过去,血正在往外往涌。石忆迅速给他作了包扎。另一名越南放映员也走到同伴身旁。
石忆忙回身给一排副作了检查。心里沉了下来。一班副和章翻译围了上来。
“卫生员,我们副排长负伤了?”一班副着急地问。
“嗯。”石忆把手电光从一排副的头部移到后背,见背上有一个弹洞。他用三角巾给一排副包扎后,在一班副帮助下,把一排副轻轻翻了过来,一排副的左侧胸部也有一个弹洞。石忆心里很难过,那个弹洞是个致命伤。
石忆忙用三角巾敷料堵住洞里的流血,用加垫法给予包扎,摸了肺搏,听了心脏,低声说:
“一排副牺牲了。”
一会儿,连长指导员急急跑来。石忆报告了伤亡情况。指导员先看了一排副的遗体,又在章翻译的帮助下,看望了负伤的越南伤员,并和另一个越南放映员谈了话。
连长抱着一排副的遗体,眼泪流了出来,
“一排副,我的好同志……”他话说不下去了。
指导员回到一排副遗体旁,强忍着悲痛,对连长说:“救护伤员要紧,送走吧。”
“先把伤员送走,一排副遗体暂时放一下,让一排干部战士作一个告别仪式。”连长抱着一排副的遗体往回走去,指导员背着越南伤员走在后面。石忆、章翻译和另一个越南放映员、一班副跟着。
一路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
一排干部战士闻讯排长牺牲了,流着泪围了上来。“同志们,坚强些。”连长说着把一排副的遗体轻轻放在地上,把烈士的身体放平,衣裤拉好,“在这里举行一个告别仪式。”
……一排干部战士在副排长面前摘下帽子,人人向遗体三鞠躬,又围着烈士走了一圈。
“同志们,你们副排长是掩护越南同志牺牲的,他是国际主义战士的代表,是你们排的光荣,我会号召全连同志们向他学习,希望你们在学习副排长的过程中,为各排同志起带头作用,把副排长未完成的事业完成好……”
全排人员齐声回答:“把援越抗美事业进行到底。”
这时,二排长朱准才急步跑到连长跟前,报告说:
“横侧五十米处,刚才也受到敌机攻击,一颗炸弹爆炸,有一个越南女子负了伤。”
“我们连的同志有没有伤着?”连长问。
“没有。”
“石忆,你快去抢救,章翻译,你一起去。”连长对二排长说:“你陪卫生员一起去,必要时把伤员送到公路上去。”
伤员在一棵大沙努树下面。石忆用手电一照,树的顶部已经被炸弹削去,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树脂从削去的口子上溢出来。树底下有两个越南女子在哭。石忆认出是草屋中两个越南女教师。两个越南女教师看见石忆,主动让到一旁。石忆看见地上还有一个人,暗暗吃了一惊,凭直觉知道是谁?
“最好是轻伤。”石忆暗中希望,他用颤抖的手把手电光往地上人的脸上照去。
阮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头发上有几张树叶碎片,石忆喊了几声,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石忆蹲下去,用手电在她身上照了两遍。看见小腿部有一块弹片卡在那里。
“这点伤不可能使她昏过去。”石忆一边包扎一边想。他估计还有别的伤,把疑问告诉了二排长,二排长对章翻译说:“你问一问她们。”
章翻译用越南语询问了两名女教师,年龄稍大的那位说:“炸弹在附近爆炸时树木发生了断裂声,我在慌忙中倒在地上,爬起来看见一根树枝压在阮英身上,我把树枝拿开,推她喊她,她就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石忆听了章翻译话后,放心下来,估计阮英是被树枝砸昏的。从药箱里取出针灸针,在阮英的中指头上刺了一下,阮英才缓过气来。
章翻译和阮英交谈几句,知道阮英没有危险,醒后有些头晕、恶心,但没有吐。
石忆诊断轻度脑震荡。
“把她送到什么地方?”石忆问二排长。
“我看还是送卫生队吧。放映员已送往卫生队去了。”
石忆点点头,“不过还是征求一下她们的意见为好。”
两名女教师认为送卫生队很好,阮英也同意。
一名战士拿来一块门板,在两名女教师的帮助下,阮英躺上了门板。石忆、二排长在前面抬着,一名战士和章翻译在后面抬着,两位女教师扶着。
走了没有多少路,二排长不慎被一根断树枝绊了一跤,石忆没有提防,两个膝盖往地上撞去,石忆为了保护阮英,没有放手门板,嘭的一声,只觉得天昏地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