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指导员在修三号公路总结大会上宣读:经党支部研究,上级党委批准:梅寿庆、吴树德、罗招才、李金水、马云龙、黄伟惠、陈善辉、凌家顺、吴树森、何均泉同志记三等功。党支部研究决定:查国美、黄宗荣、洑炳元、王全根、杨强辉、李朝金、金阿四、李更生、周泉根、邹兴根、陈书盛、黄贤道、吉福根、邓宏庆、李德忠、蔡水法、莫功利、唐诞先、李德庆、伍启增、赖文广、肖伟雄、钱林、周荣俊等同志嘉奖,连长在军人大会上宣布;部队以一营为基本单位,再配备一个机枪连,二个桥梁连组成一个加强营,支援三支队修建安沛机场,那里的情况和这里有千差万别,天天打仗。这里十天八天扔不下一颗炸弹来,而那里一天要扔好几十颗炸弹下来,同志们要作好打大仗打恶仗的预备。
一连的同志们虽然经过一年多的艰险锻练,听了连长的讲话,表情还是严肃起来。
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总结和准备,开始了新的行动。
出发前一天下午,石忆到卫生所去领一些急救包和药品,走到卫生所门口时,看见塔山端着一面盆水从屋里走出来。
“是你。”石忆一愣,脑中立即产生一个不祥的念头:是不是宋薇婉有什么不测,她来报讯的。转而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于是问道,“怎么在这里?”
塔山把水往竹子旁一倒,笑眯眯地说:“有些突然吧。你们营这次到安沛去,我随你们营行动。”
“上次送宋薇婉你负了伤,我谢谢你。”
“没啥,没啥,这是我的职责,就像你对战士的职责一样。”
“调到卫生所来了?”石忆问,
“不是的,”塔山把面盆拿在手里甩了两下,“我到三支队野战医院去,搭你们营的车。”
“那叫你爸爸的吉普车送一送就可以了。”
“我没有那种特权,何况费时费力,和卫生所同志们一起行动很好。”
石忆点点头,想起杨建民在出国前曾说过三支队是北京空军部队,意味深长地说:“你的交际本领真大,从陆军一下子跳到空军,是不是你爸爸起的作用?”
“你的判断不完全对。”塔山歪着头笑着解释说,“我从学校毕业就分配在北京军区空军医院,为了取得实践经验,前阶段在你们卫生队锻炼了一阶段,现在锻炼结束,正式归队。本来回国的,我向北京军区空军医院写了一份请求书,又通过爸爸向三支队长说了情,空军医院和三支队长破例答应了我的要求。”
“你理由还挺充足的么,想不到我们还会在一个地区战斗。”
“你忘了,我爸爸曾说过我们有可能成为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么?”
石忆笑笑,“忘是没有忘,我当时想这是戏言。”他望着塔山说,“三支队有你这个四支队长的女儿,他们会特别照顾你的。”
“没有必要。”塔山严肃认真地说,“我爸爸讲过,野战医院里有不少高级首长子女,其中还有一位上将的女儿,上将的女儿严格要求自己,没有表现特殊的地方。我更应该如此,我爸爸希望我学习她,像一般的战士那样工作、战斗。”
石忆正想说下去,看见有两个人从公路方向走来,认出是师长和李兆勤团长。
“爸爸。”塔山兴奋地跑上两步,亲热地叫了一声。
“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师长慈祥地问女儿。
“整装待发。”
师长微笑着点点头。
“你女儿要接受更大的考验了。”李团长说。
“经风雨、见世面,这是毛主席讲的。她应该到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去锻炼,那是对她今后的人生是件好事,她去那里,是她的幸运。”师长这时看见了石忆说:“小鬼,你也在这里。”他和石忆握了手。
“师长好,团长好。”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团长奇怪地问。团长等师长和石忆握完手,也和石忆握了手。
“我们早认识了。”师长讲了桂林的经过,“他在背后说你的好话呢。背人被别人说好话可不容易呀,说明你团的战士对你很了解。听我女儿讲,这位同志在以往的战斗中表现得不错,负了伤还抢救伤员。年轻人正在发扬我们老一代人的光荣传统,小鬼,你说是吗?”
石忆难为情的笑笑,“是老前辈的榜样激励着我们。”
“不错,不错,小鬼,你又进步了。”师长赞扬说。
“爸爸,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来送送同志们,顺便送送你。加强营到三支队去战斗应该是客人,也是主人。兄弟部队有许多的好东西值得我们学习,安沛地区战斗环境险恶,考验着我们每个军人,你们要像三支队的同志们那样去战斗。”
“我们记住了。”石忆和塔山异口同声地说。
1967年7月,部队行动以连为单位,行军方式以汽车为载运,汽车连担任了运送任务。
一连在三号公路最后的宿营地在营部,是向安沛进发的第一个连队。清晨,全连集中在场地上,李团长作了简短的动员:“要做好迎接更严峻的考验。”师长也讲了话,“同志们,你们是代表四支队到三支队去战斗的,处处严格要求自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要为四支队争光。”
师长最后说:“向三支队同志们学习。”
“牢记首长教导,发挥塔山英雄团精神,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全连干群异口同声地说。师长满意地点点头。
汤海春连长、指导员和师长、团长、营长握了手,指导员跳上了第一辆汽车,其他人员也上了车,汽车一辆接一辆开了出去。当直属班的汽车经过师长身旁时,师长满面笑容地对石忆挥手说:“小鬼,再见。”
“首长,再见!”石忆兴奋地喊道。“塔山,安沛见。”
“我跟你们一块去。”塔山快步跑上石忆所乘的车。
“你不是随卫生所行动吗?”
“情况变了,我觉得随你们行动更好。”
“真有你的。”
“怎么?我们是老战友了,不欢迎?”
“欢迎,欢迎。”石忆连忙说。
汽车上了公路,往南而去,为了防空,车子上进行了全面伪装,每辆汽车拉大了距离。直属班被安排在张兆华驾驶的汽车上,汽车以每小时四十五公里行速前进。火红的太阳烤烘着空旷的大地,宽阔平坦的公路上移动着一道道尘土,石忆望着窗外,公路两旁留下他和战友们足迹,留下了一个个难以忘怀的故事。淡味的沙子拌着咸味的汗水,蓝白的石子渗透着殷红的鲜血。一排副、温和金、八班副以及其他烈士将长眠在三号公路的烈士陵园里。汽车开到离富梁县北侧高地约五十米处,石忆的目光急切投向那里。他首先看到了公路边的那棵槐树。槐树似乎认识石忆,朝他微微点头。他把目光移向学校,奇怪的是学校仍完好无缺地挺立在那里。而草屋的平地上已是空无一物,连野草也未长出一棵,它似乎在等待主人的归来。汽车很快开到八班和石忆被炸的地方;炸烂的地方已被野草覆盖。烈士的鲜血早已溶进黑色土地里,被子母弹打成斑斑点点的白痕已被新生的树皮遮没,折断的树枝已经长出新枝,石忆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地方,直到驶到新造好的水泥大桥。石忆看到水泥桥不远处的那座隐藏着小木桥没有被拆掉,继续隐在大树下面。石忆联想到桥上的天空和桥下的流水,以及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感既万千。
汽车从开始施工的三岔路口拐了弯,往西开去,经过张兆华智擒女特务的山丘旁公路,一个小时后进入平原地带。公路两旁全是低矮的灌木丛。石忆朝远方望去,看不到一棵高大的树木,也看不到一座山丘。
“这如何是好,敌机来了怎么办?”
前面的汽车和后面的汽车相距一里多路,公路上卷起的尘土给天空指示了目标。
“最好能快点冲出平原地带。”石忆默默地希望。
两个小时后,汽车还是在干旱的大平原奔驰着。太阳升得很高,热量也进一步加大,两旁是矮树丛过后还是矮树丛,十一点钟左右,汽车在两间低矮的木棚屋前面经过,并在二十多米的矮树丛中停了下来。“同志们,这里是兵站,下车吃饭。”司务长从木棚屋里走了出来。石忆下了汽车,伸了伸腰,对四周望了一下,这里的地形仍然平坦而辽阔,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没有一座小山,也看不到一家农舍,没有河流,没有像槟榔树、菠萝蜜树那样高大的树木,也没有木蕃、柚子树那样的农作物,四周无机枪阵地,一条并不宽的公路,把整个大地的灌木丛一分为二。
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离开公路,隐蔽在灌木丛中,坐在第十七辆汽车的连长跳下汽车,对身旁的通讯员说:“告诉各排长,吃饭后休息半小时,注意防空。”他一面用一张报纸扇着,一面嘟哝着,“这鬼天气,真热。”
各班到木棚里领了饭菜,放在灌木林的地上吃着。
塔山、张兆华和汽车连班长在直属班吃的饭,饭后,塔山和文书把饭盒送往食堂,石忆拉着张兆华走到汽车旁边,对汽车连班长说:“我们老乡拉拉家常。”
“拉吧,拉吧。”汽车连班长友好地说。
“班长,你记不记得,去年有两个女学生来越南。”
“记得。”班长对旁边一扫,见没有其他人,放低声音说,“就像昨天的事一样,一个白面孔,一个黑面孔,两个人的胆子够大的。”
“他就是白面孔的男朋友。,在龙州你们有一面之交。”
“啊,你这人真有艳福,白面孔真漂亮,像仙女下凡。江苏的女子美如天仙,名不虚传。”汽车连班长高兴地向石忆伸出了手,“今天又碰到你真高兴。”石忆把腰间的药箱往后一移,握住对方的手,“我也一样。”
“班长你叫什么名字,那天你们护送伤员,班长为薇婉负了伤,张兆华为救薇婉出了大力,没有你们,她也许牺牲了。”
“作为军人,这点我们应该做的,就像你救伤员一样。”班长真挚地说。“张兆华这个老乡真不赖,帮了你女朋友不少的忙,今天老乡碰头应该好好叙叙。”
“是呀,是呀,我得谢谢他呢,你也帮了忙,也谢谢你,”石忆拉着张兆华在离汽车十几米的地方坐下。张兆华开口就问:“宋薇婉现在的情况怎样?”
“还在医院里。”
“情况好像有点不妙。”张兆华低声说。
“她来信说在康复之中。”
“但愿如此,不过不能乐观。康复,需要这么长时间?”
“要相信她的话。我们的连长指导员知道这件事,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曾叫我去看望一下。”
“应该去,你怎么不去?”
“我想到了新地方后去。”
“到了新地方后马上去,不能拖了。”张兆华内疚地说,“他们四人是我带到部队里的,如果当时把他们送回国,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薇婉到越南没有错,这是她的志向。卫生队被炸,如果不是她抢救,也有其他人抢救,也会伤亡其他同志。”石忆真诚地对张兆华说,“你也没有错,尽了老乡之情。我佩服你的勇气,一般人很难做到。假如你不带他们。根据他们的决心。他们也会找到部队的,不过要吃更多的苦。”
钱林和一个战士把吃剩的饭菜送到木棚屋里回来,看见石忆和张兆华在树丛里交谈,对那个战士说:“你告诉班长,我在卫生员那里拿点药,就来,你去吧。”战士走后,钱林加快脚步,走到张兆林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好,我们的英雄。”
“你好,我的好老乡。”张兆华站起身,“想不到你一开口就捧我,别忘了往往捧得高摔得重。”
“摔一跤没有大不了事。我如果能当英雄,臀部摔一个碗口大的洞也值得。”钱林嬉笑说:“那天他要当英雄了,喊他也不理我。”
“大敌当前,身不由己,否则害己害你。”张兆华讲了那天细节。
“你为我们绿野村争了光。”石忆说。
“是呀,是呀。”钱林说着抹了一把汗,“这里的天气好像比三号公路热,怎么回事?”
“是热,也许是地形的关系,我们是往西开,西边比东边热。我们中国也是这样,来吧,坐到这里来。”张兆华说,“还是树林里阴凉些,不过没有风,有些闷。”
“闷倒无所谓。”石忆开口说,“这里的地形地物对防空不利,从空中望下来十分清楚,万一炸弹下来,防也防不了。”
“但愿敌机不要来。”
一声似大炮样的轰响,在西南方向传来。石忆跳一样地站了起来,“不好,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敌机从泰国空军基地起飞了,看来朝这里来了。”他朝天空望了望,又远眺了四周平坦的大地,对张兆华说:“我们散开吧,钱林,你也散开,但不要到班里去,等防空过后再去。”
“也许班里的同志为我着急。”
“不要紧,他们知道你在我这里。”石忆像发布命令地说,“万一敌机扔炸弹,钱林不要动。张兆华也一样,除非击中汽车。万一有伤亡,我一人去抢救。这里人越走动越容易暴露目标,敌机乘机攻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两个人点点头。
“你需要帮助的话,说一声。”
一刹眼功夫,敌机已经窜到上空。石忆蹲着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天空。天空中没有一丝白云,太阳光毒辣辣地烤着大地,蔚蓝的空中出现了白点。白点一个接一个出现,快速地往这里移动,接着很快现出敌机的模样。
“二……四……八、十二……二十四……三十六。”
三十六架敌机。石忆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怕数错,重新数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在这平坦的地方,有六架飞机各扔三个炸弹,就可以把整个连队炸得稀巴烂。三十六架,每架扔三颗炸弹,方圆一公里之地可以炸得炸弹坑遍地都是,这是怎么回事?飞机虽然飞得很高,但噪音很大,整个天地嗡嗡一片。敌机像得到消息又找不到目标在空中盘旋搜索,迟迟不肯离开。石忆发愣了,整个地面的人员都发愣了。
“汽车队在行进途中,就是有特务指使,已无法确定具体目标。”石忆心里想,“是不是他们发现了兵站?”
敌机继续在三千米高度盘旋,搜索,地上的人员都发现许多飞机在回绕着一架敌机转。“那架敌机肯定是个指挥官,而且是不一般的人物。”他来现场视察,还是组织进行空袭?地上的人都猜不透空中敌人的意图几分钟过去了,敌机迟迟没有动静。开始人们都准备着最糟糕的情况出现,随着时间的延长,地面上的人都确认这是敌人来视察,以步骤今后的空中行动。正在这时,敌机对兵站东北二十几公里的地方发起攻击。炸弹几个几个落下去,爆炸声接连不断传来,火光映红了几里之外地方的天地,浓烟布满了整个天空,一股烧焦味从东北方向飘了过来。
黄昏时候到达安沛城下,汽车上的人保持高度警惕,“那是个死亡地带,要灵活机动,汽车一辆一辆进入安沛城,现在我们先行,如没有特殊情况,过十五分钟你们再过。”指导员说。
十五分钟后,当汽车经过安沛市时,天色没有完全黑透。城市里的情景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城市中灰濛濛的一片,没有一棵完整挺拔的树木,削去枝叶的树干直秃秃地指向空中,向世人诉说战争的哀苦。每十所房子中有八所倒塌,侥幸不倒的房子大多摇摇欲坠。那些未倒的房屋顶上被打满了大小窟窿。墙头一面塌三面歪。一幢法国式别墅被掀去了屋顶,钢筋有的倒挂在墙上,有的断在地上。断砖碎瓦到处都是。大弹坑小弹坑布满整个城市。看不到一个人,听不到一声狗叫鸡鸣,连夏虫鸣鸣也没有,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如果说三号公路富梁县城被炸后大部分工厂机关人员撤到乡下去了,但毕竟还有小部分人坚守在城里干各种事情,还有一部分完整的草屋在街面上维持着生机。而安沛城没有一幢完整的房子,整个城被打烂了,有像1965年前苏州城大小的安沛城完全变成了一座废墟。这场面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飞机轰炸英国的考文垂,它真实地向人们说明什么叫战争,什么叫野蛮的现代化战争。如果说三号公路地区敌机来时比较明显地表现出战争的气息,而安沛城是敌机走了几周,几月甚至一二年后仍表现出战争的残酷。
汽车走了一段路,看见一辆汽车被炸去车头倒在路旁,旁边有一个约半米深的大坑,汽车绕过坑走了一百来米,又看见有两辆炸翻火烧变形的汽车倒在路旁。两旁有十来个大小不等的弹坑。
汽车冲出城,十几分钟后开到三支队野战医院。
“我去报到了,你有事来医院,来望望我。”塔山说。
石忆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