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农村去,到艰苦的地方去!”这是上山下乡的主要口号。怡信和张静霞是市镇上的人,属于这场运动的参加者。乡镇领导和学校领导考虑他们上过战场,经历了大风大浪,按政策可以在镇上工作。张静霞被安排在医院里当护士。怡信考虑弟弟体弱多病,这几年没有尽好哥哥之责,决定自己下乡,让弟弟留在镇上。上山下乡办公室同意了他的意见,给他一个照顾条件,落户地点由他选择。
怡信选择了绿野村。
绿野村干部把他安排到宋薇婉所在生产队。他劳动回来的空余时间经常去石忆家。
石忆家屋子虽小,但去的人倒不少。除邻居和求医者外,更多的时间有怡信、于凤。石忆在村里当了医生,按他的来说,过去是为两百人服务,现在为两千人服务。石忆感到医术距农村病人的需求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又到医院进行了一段时间学习。
宋薇婉的病经过石忆的治疗,于凤的照顾,以及超人的精神力量和青春期的顽强生命力,病情有了好转,已经能站起来,生活完全可以自理了。她对于凤的感激之情刻骨铭心。她知道于凤很喜欢石忆,曾多次产生把石忆让给于凤的念头,并在言语中断断续续的暗示给石忆,不料遭到石忆的责怪。“你这种荒唐主意少出。”石忆直截了当地告诉宋薇婉,“你应该注意怡信和于凤的关系,暗中帮他们一把。”宋薇婉经石忆提醒,明显感觉到于凤在场时怡信的话就多,人也活泼。于凤不在场时,怡信的兴致就不高。“他们的感情是有基础的,又是郎才女貌,很配。”石忆担心怡信是镇上的人,于凤是农村里的人,中间横着一堵无形的墙。
“怡信现在不也在农村。”宋薇婉说。
“他毕竟是镇上的人,他的想法不得而知,于凤是独生女儿,最好找个上门女婿,这就增加了难度。即使两人自愿,双方的家长也不一定同意。”
“那看着办吧,我们在中间帮助帮助,能行最好,不行再想办法。”
石忆又想起一件事,告诉宋薇婉:怡信和张静霞都是镇上的人,是同学,一起出国,一同回国,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怎样?“我们应该找一个机会找怡信推心置腹问问,如果他们两人之间有爱情关系,不能拆散人家。”
一天下午,宋薇婉在家洗衣服。于凤走了进来,蹲下来帮助洗,宋薇婉忙说:“于凤妹,一上午辛苦了,现在应该休息休息。”
于凤笑着说:“该休息的是你。”说着就要抢衣裤。
“别急,别急。我们一块洗。”宋薇婉把自己的衣服给了于凤,自己洗石忆的裤子,暗示性地说:“女人家总免不了洗自己男人的东西,这是生活规律。虽然石忆的衣裤以前由自己洗,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身体好多了,何况我们村子大,他忙外面的事都忙不过来,夜出诊,日上班,他的精力应该放在病人身上。”
于凤点点头。
“合作医疗后,现在社员一年交一元钱吃药不要钱,这就方便了群众,社员一生病就上医疗站,工作量也大。村上的人都说,石忆哥医术好,待人和气,病人面前人人平等。宋薇婉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把话题引回到原来的题目上。“一个女人一生中不能少了男人,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看法?”于凤听出话中有话,低下头不吭声,宋薇婉望着于凤笑笑,凑过身对于凤轻声说:“怡信这个人怎么样?”
于凤眼睛一亮,“很好。”接着又垂下眼帘,“不过他是镇上人。”
“他现在不是也在乡下了么,只要有感情,就是今后回到镇上,也没有大不了的事。”
“他有人了。”于凤低声说。
“谁?”
“张静霞。”
“他没有人,张静霞不是的。”宋薇婉停止了洗衣,“这事我和石忆考虑过,经过反复观察,怡信对你特别有意思。为了谨慎起见,我曾找怡信谈过话,石忆也问过怡信。怡信明确表示,他和张静霞是战友和同学关系,不是恋人关系。怡信喜欢的是性情温和的姑娘,你具有这个条件。”
于凤听得很认真,但没有说同意不同意,只轻轻地说,“性情温和的姑娘多着呢。”
“说得不错,主要一条你们认识近三年了,已互相了解,又有感情基础。我和石忆平时观察过你们,觉得你心中有他,他心中有你,对吧。”
于凤的脸红了起来。
“另外,石忆还问过怡信,愿不愿意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怡信爽口答应。这样的好事儿,你应该抓紧了,记住,抓住了不要放。”宋薇婉用手势比划了一下。
“薇婉姐。”于凤的脸更红了。
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石忆和宋薇婉摇船到太湖去玩,重新领略一下大自然的风光,开始了充满生机的新生活,也是兑现几年前在莫厘峰上石忆对宋薇婉的许诺。同去的有于凤和怡信。小船一出太湖,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的气息。碧波荡漾,不远处有一群悠闲自在的野鸭。黄绿色的水草随波浪一拱一拱地动着,尤如水中无数条抖动的彩带。石忆遥望南边;几十条装满水草的船迎面驶来,水草船张着白帆,乘风破浪,浩浩荡荡,透出满载而归的情景,尤如凯旋的军用舰队。石忆看清有十几条船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有几条船是自己村的,还有二十多条船路远看不清。过了一会,前面的五条船已近眼前,带着气势过来。“这情景真壮观。”宋薇婉开心地拍着手说。
“今天还不算最壮观,最壮观的时候有上千条捞草船,还有三个帆的打鱼船,小网船和商船呢。”
于凤接口说:“像天女散花散在太湖中。”
“真的吗?”
“真的。”怡信说,“我也看见过。”“近几年才有的?”宋薇婉问,“不,有好几百年历史了。”两对鸳鸯从芦苇荡的一个湖湾里出来。它们一前一后,形影不离。在湖面上游了一会,又慢悠悠地游进另一个湖湾。
“薇婉姐,前面的芦苇荡里有几个相连着的浮墩潭,长着鱼吃的蒿草,长着人吃的莼菜,水比太湖水还清。好几年前我和石忆哥在那里割过蒿草。我还和彩妹、张兆华摘过莼菜。彩妹和我嬉闹,我不慎掉到水里,我虽会游泳,无奈莼菜茎缠上了我的双腿脚,怎么挣都挣不脱,人往下沉,我想完了,是石忆哥救了我。那情景好似在前日,真是日月如梭呀。”
“原来如此。”宋薇婉若有所思,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于凤对石忆那么好。
“那地方是个悲壮的地方。”石忆望着芦苇荡缓缓而沉重地说,“老人讲这几个潭死了十几个太平天国战士,这里的人们习惯称太平军为长毛,所以这几个潭叫长毛浮墩潭。”
“怎么死的?”怡信问。
“太平天国失败后,反动势力卷土重来,李鸿章的清兵到处捉拿溃散的太平军战士,二十几个太平军战士从莫厘峰山顶撤到太湖,在太湖中被清军搜捕只得躲进芦苇荡,他们没有新四军战士那么幸运。新四军有群众和党组织支援,他们没有。敌人搜索中把七八个战士抓去残忍地杀害了,还有十几个战士躲在芦苇荡里决不出来投降。挨冻受饿,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在潭边。这些牺牲的太平军里有为了我而牺牲的陈玉春先祖的部下。”
“真悲壮。”
“其实悲壮的故事在很多地方都有,有的被人们曲解,有的不被人们注意,有的随着时间推移而湮没,更多的是人们淡忘了,这就是历史的悲哀。”石忆说着回头指着南边的湖面,“这南边的太湖水好像洁净而单纯,好像与世人的纷争无关,其实二千多年前发生了大规模吴越的交战;士兵死亡不是几十几百而是几千几万,可以想象,血水染红了整个东太湖,而一年复一年从西边山里流下来的绿水把它们冲得干干净净,比没有交战前的湖水更加清澈。”
人们一阵沉默。
于凤则打破了沉默,用活泼的口气说:“石忆哥,吴越打仗我不知道,长毛浮墩潭我只知其名,当初割蒿草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你小,讲了怕吓着你。”
“我也十五岁了。”
“当时我确实这样认为的,因为你一人在芦苇荡里走动。现在看来这种看法不对,女子不是胆小的代名字,这话是薇婉说的,她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一论断。”石忆低下头笑着说。
几十只白鸥摆动着翅膀从芦苇上空飞出来。有的在空中消遥自在地盘旋,有的从空中扑向湖面捕捉鱼虾。白鸥在空中飞翔时给人带来一种动态美。只有它扑向水面的那一刹那时,给人一种丑恶的画面——很像鬼怪式飞机在越南的土地上俯冲投弹。
石忆和宋薇婉从白鸥俯冲式的姿势上联想到那一簇簇火光,联想到冲天而起的一团团浓烟。他们仿佛听到小孩的啼哭和老人的呻吟,仿佛看到那竹杆上飘动着的红衣黑裤……他们更想到阮英,想到陈玉春,想到了三个牺牲的越南军人。他决定明年的清明去温和金和陈玉春先祖牺牲的地方去拜祭一下。
怡信则想到了豪豪和一起倒下的几名射手,想到了在阵地上的炽烈。
于凤遥望北面的山麓,仿佛看清了莫厘山对面的还云亭。
白云在飘动,绿水在流淌。一朵特别洁白的云由南往北慢慢地移来,在莫厘峰上空停了一会,然后渐渐向山后隐去。
2023年6月2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