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忆显得十分尴尬和不快,怪自己瞎嚷嚷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许她跑进来是偶尔巧合,但两人一起在这密密的树林里肯定不行。部队纪律这么严,万一有人跑进来看见了还当了得,即使辩解,混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他希望那女子立即走开,但那女子没有走的样子,在他四五米的地方站着往天空望去。石忆决定她不走自己走,刚走两步,越南女子着急地叫了起来,
“美倍,美倍!”
石忆抬头一看,三架机头尖尖的F5-101型超音速怪鬼式轰炸飞机从头顶上空飞过,往东北方向飞去,过了一会,巨大的轰鸣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紧接着又有三架敌机掠过。石忆回过头朝西南方向望去,还有好几批敌机过来。
“肯定要大轰炸了,被轰炸的地方不知是那里?”石忆觉得再也不能走动了。万一暴露了目标,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了,也许整个连队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
七批飞机过去后,整个天地间处于一股巨大的疯狂的噪音之中。石忆看飞机过去了,决定趁这个时候走到别处去。
“美倍。”越南女子又一次告诉了他。
石忆往天空一望,西南方向又来了三架敌机,从自己头顶往东而去,突然一架敌机离开机群,折了回来,在天空盘旋起来,机身在明亮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
是刚才暴露了吗?显然不可能。是发现了连部的房子?石忆吃不准。
石忆望了望越南女子,见她很镇静地站在那里,要是炸弹下来,这样站着显然是很危险的。石忆心里想。“同基。(同志)”他指了指地下,自己也往地上伏了下去,为了不使炸弹下来伤及两人,石忆往旁边挪了几步。
“轰!”空中发出爆炸样的巨响。
石忆猜想地面会很快发出呼啸般爆炸声和树枝的断裂声。他忙把药箱压在身下,双手护住头,等待严重情况的出现。一会儿过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奇怪,抬头朝上望去。
空中有一个橄榄状的东西荡悠悠落下来,这东西比飞机小一半,银白色。是新式武器还是什么东西?石忆目不转睛望着。那东西不是垂直而下,是带翻滚状下来,在太阳光照射下发出一束一束晶亮的光,下来的速度虽然没有炸弹那样快,但也快到地面了,那晶亮的东西耀得石忆只能眯起眼睛来,石忆看那东西正朝自己身上坠下来,爬起来躲已经来不及了,抱紧药箱往旁边一滚。白色的物体咔嚓一下砸在大树上,而后落在石忆刚才伏着的地方,直挺挺地躺在离石忆三四米处。
树林里又恢复了平静。
“好险。”
石忆暗自庆幸,白色的物体没有爆炸,否则尸骨不知飞到那里去了。抬头往空中一望,敌机早已没了影踪,便一骨碌爬了起来,走上几步,认真看了起来:那东西比未爆炸的炸弹大十倍,两头尖中间粗,封闭型的橄榄状,全部由铝制成。石忆肯定不是炸弹,怀着好奇心用手轻轻抚摸起来,感到体表虽光滑,还有一些粗糙手感,两手在一端用力一拱,居然能把一头拱起来。
“美倍胆夫商”(美国飞机的副油箱)女子一边说一边轻轻拍了拍那东西。
“什么?”石忆听不懂那女子说的话。“胆夫商”那女子又说了一遍。
“美国飞机的副油箱。”石忆从这女子反复的比划中知道了这东西,她怎么会懂的?同时联想到敌机扔掉副油箱后到别的地方去轰炸。脑中浮出一副血肉横飞的悲惨景象。
“你真行。”石忆伸出大拇指。越南女子抿着嘴微笑“早同基中各(中国同志好)”
石忆拍掉身上的泥土,越南女子把马尾巴式头发往胸前一抛,一一拿掉落在头发上的树叶,石忆看她额头上方的头发里还有两张树叶,用手指指。女子去掉树叶后,又把乌黑的马尾式头发往后一抛,就在石忆旁边站着,并友好地笑笑。石忆没有笑,礼貌性点点头,用手势告诉她到东面一棵大树下防空,自己走到西南一棵大树下。时间一分一分过去,石忆总觉得多耽一分钟多一分不自在,为了消磨时间,蹲下来检查了一下药箱里的药品,发现药品没有损坏。又过了一段时间,石忆根据时间判断敌机不会从这里经过了,他没有和越南女子打招呼,快步走出了树林。
石忆走到连部,通讯员告诉他连长叫他去。他一走到连长身前,连长说今天晚上有越南歌舞团来慰问演出,让他和通讯员分头通知。石忆从连长办公室出来,正好那个越南女子经过,她望了望连部,又望了望石忆,点点头,朝直属班旁边的三间草屋走去。
“她是草屋的主人?她是教师?”石忆心里想。怪不得她身上没有挂砍刀。
黄昏时光,一辆苏联产的伏尔加吉普车驶上了高地,在连部门口停了下来,后面跟了两辆苏式嘎斯车。一位身材不高的越南人民军军官下了车,接着是一个穿便装的中年男子下了车。
“欢迎你们,越南同志。”汤海春连长和新调来的周笃兴指导员迎了上去。
“中各同基。”(中国同志好),越南人民军军官也抢上两步。
双方都伸出了手,穿便装的越南翻译用流利的汉语介绍说:“这位是连长同志,这位是指导员同志。”接着又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越北军区歌舞团团长同志。”
双方像见到分开已久的老朋友那样热烈地握着手。后面一辆汽车上的男女文工团员也跳下了汽车。他们都穿着军装,女团员中有两人戴着墨镜,走起路来胸突臀摆。
团长简单地介绍了他们的情况和要演出的节目,在连长、指导员的陪同下来到早已等候在丛林开阔地的全连官兵之中。
树林里立即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声。
舞台是新平整的场地,台前竖了一个竹架,布置了幕布。舞台前两盏汽油灯放出雪白耀眼的光,舞台背景是天然的树林。
一个戴墨镜的女团员走上了舞台,首先向中国军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用流利的汉语报了节目。
《东方红》是中国人民喜爱的歌曲,也是我们越南人民熟悉的歌曲,第一个节目,歌唱《东方红》。”报幕员声音刚停,立即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
一排男演员和一排女演员组成的合唱队用汉语大合唱《东方红》使会场的气氛首先掀起一个小高潮,掌声随着雄壮的歌曲一阵又一阵响着。
一首《越中友谊之歌》使高潮推向到顶点。
越南——中国,
山连山、水连水,
……
共饮一江山
……共烧一山柴
啊,同心又同德。
我们在红旗下前进!
越南艺术家真挚动听的歌喉,中国军人热烈的掌声汇合在一起。
啊!人民歌唱万岁。
胡志明——毛泽东。
越南的京族语和中国的汉族语在舞台上回荡,在舞台下共鸣。
富有越南特色的《竹竿舞》在古老歌曲《军歌调伴》伴奏下。四个越南女团员穿着红色衬衫青色长裤子赤着脚双手一会儿胸前,一会举过头击着掌轻快地跳着,竹竿在另外四个男文工团员手中一起一伏有节奏地晃动着,并发出“咭刮、咭刮”的响声。还有四人穿着紧身白色背心黑色肥大裤子赤着脚的女文工团员抬起双臂,随着双臂一伸一缩自由旋转着。她们一会儿跟在男团员后面,一会儿穿插在女团员之间。他们的舞姿尤如天女撒花,尤如轻舟嬉水。
“抗唷、抗唷。”男女团员嘴里发出高亢欢快的声音。“咭刮、咭刮,”“咭刮、咭刮。”竹竿的磨擦音带着音乐感,这原生态的音乐舞蹈给现代人一种新鲜的活力,给紧张的战争环境带来一种世外桃园的气氛。台下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快的笑声。
越南文工团员不停变化着舞姿,开始一对一对齐跳,后来一对一对交叉跳,最后混合跳,舞步娴熟,跳的速度由慢变快,最后令人眼花缭乱。
钱林正看得起劲时,朱准才排长走到他身边说:“你去换一下温和金的岗,一个小时后孙酣曾会来换你的岗。”
钱林起身就走,他回来时,好几个节目过去了。
……舞台上出现一个越南南方解放阵线的特工小分队,已经从敌占区抓来三个阮文绍集团的军官士兵和一个美国军官胜利地返回解放区。副班长何均泉轻声问钱林,“你看四个人中那一个最可恶。钱林抚摸着小腿上的伤疤,低声说:“按照俘虏的身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但想到敌机对无辜百姓的疯狂轰炸来看,美国军官最可恶。”
“我也这样认为。”
一阵沉重的铁镣声,打断了钱林的沉思,阮文追被一群阮文绍傀儡政权的宪兵押着走上舞台。阮文追挺直胸膛,昂首面对敌人。皮鞭在空中呼啸,狼嚎般的叫声从宪兵队长嘴里发出。“谁指使你刺杀美国国防部长的?”
“麦克拉马拉是刽子手,是我国人民的敌人,是我要刺杀他的。”阮文追厉眼逼向美国豢养的宪兵特务,“我刺杀他是为了反对美帝国主义对越南的侵略,是为了给死难的越南同胞报仇。”
“你知罪吗?”
“我完全无罪。为了争取祖国的独立和统一,我何罪之有?对越南人民犯下罪行的,正是美国强盗和你们这些卖国贼。”他对着敌人怒吼:
“滚开,美国侵略者!滚开,可耻的卖国贼。”
刽子手们气急败坏,用黑布蒙住阮文追,“准备开枪。”宪兵队长发出狼嚎般的吼叫。
阮文追高声呼喊:
“记住我的话,美国侵略者必败!卖国贼一定会被我国人民惩罚。”
“记住我的话,越南的统一一定会实现,南北方的骨肉同胞一定会团圆!”
英雄的鲜血从脸上流到身上,又从身上流到地上。身上被打得皮绽肉开的阮文追正气凛然,毫无畏惧。
“打倒南越反动政府!”枪声在呼喊声中响着。
“为阮文追报仇。”
中国军人高举拳头,发出愤怒的声音。
“解放南方!保卫北方!”
舞台上又一次发出高亢的呼声。
散方门拉(解放南方),散方门拉(解放南方)……歌声冲出树林,越过山丘,向南方飞去。
天气越来越炙热。
大地上泛起一股又一股的热浪,施工人员体力消耗极大,部队领导为了保护战士们的身体健康,采取了多种措施,这除了每天上午九时和下午三时供应绿豆稀饭外,还避开了高温时间施工。
一天,文书根据指导员通知,停工学习半天。连部干部全部分散到各排去了。直属班学习就在连部。连部布置得很简单,一张松木桌子几条楝树长凳。桌子上除放着连长指导员办公用品外,还有一架军用望远镜,正中墙上挂着毛主席的像,这位共和国的缔造者严肃地望着这些年轻的战士,好像在告诉他们暴风骤雨的即将到来。胡文奇文书看老卫生员江镇文背着药箱从外面进来,对在座的人员说:“人到齐了,我们学习开始。”
文书把手中的《人民日报》摊在桌子上,语气郑重地读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8月18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检阅百万红卫兵……
胡文奇读得很慢,声音很响亮,听的人很认真,国内发生的事很突然,似一声惊雷在营区响着,报纸上的每个字,每段文句,牵动着每个人的神经……大家屏住气听着,文书读了一半,手摇警报器响了。
“疏散。”
敌机这次不但改变了以往的活动规律,而且似乎发现了目标;几架雷公式敌机在一连驻地上空兜了几个圈子就向地面发起了攻击。
轰!
轰轰轰……轰轰轰……
劈劈啪啪,刮刮刮,轰洞。
又有几棵大树倒下,“轰轰。”
树林里有好几个地方响起了连贯性炸弹爆炸声。
石忆在树林里判断。受炸的地方不在连部也不在班排,而在二排西侧越南老百姓居住地,他背着药箱和急救包袋在树林里往爆炸的方向跑去。
轰!一颗炸弹在他前方十几米的地方爆炸,一根飞过来的树枝打在他的帽子上。“咚”石忆感到头上一震连忙卧倒,伸手摸了摸头,没有血流下来,又一颗炸弹在不远处的地方爆炸,飞过来的泥土石子大多数在他身前二三米处掉下,有几块硬泥砸在他脚上手上和急救包袋上,石忆抱紧药箱,往旁边一滚,他不敢肯定敌机是否发现了他,只得一动不动爬在地上。
过了一会,四周恢复了平静。
石忆跳起来继续往前方跑去。被炸正中心的地方一片狼籍:粗大的树干被拦腰折断,破碎的树叶满地都是,附近几百米几乎没有一棵不被炸坏的树木。石忆估计附近有伤员,一边跑一边寻找起来。
只见两幢竹屋全部被摧毁。还有一幢竹屋被炸去一半。残留的竹屋塌了下来。石忆在竹屋墙边发现有一条很细很白的小腿,它被一根炸断的竹竿压着。石忆怀着悲痛心情搜索起来,看见一颗血淋淋的老年妇女的头颅,头颅上一只眼睛张着,一只眼睛闭着,白色的脑浆溢了出来。石忆脸色严肃起来,用眼光扫一下四周,十来米处有一个约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炸翻在地,他跑过去一看,她脸朝下,两手无力地往前伸着,石忆小心地把她翻过来,只见她满脸是血,她双眼闭着,一只嘴微微张着,嘴边粘着一片青黄色的香蕉树叶,石忆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心脏已停止了跳动。石忆心里十分难过,这个家和另一个家全完了。正当他考虑如何处理目前的情况时,一个低沉的呻吟声传了过来,石忆仔细听了一会才确定了方向,转身朝那个地方跑去。
一个老年男子倒在地上,老年男子仰躺在地上,一条腿蜷屈着,另一条腿倒挂在树干上,暗红色的血从倒挂着树干上的脚踝部随着小腿上流下来。石忆快步跑到他身旁,他停止了呻吟,探起小半个身体对石忆点点头。
石忆蹲下去,一股浓烈的异样血腥气味直冲脑门。石忆一愣,当了卫生员之后,看到和闻到的血不知多少,但从未闻到过这种气味,也许是炸弹中的硫磺和血溶在一起化学反应所致。石忆把药箱放在地下,取出急救包,帮助伤员把裤子卷上去,对伤口用双氧水进行了消毒,之后用三角巾进行了仔细地包扎,把老人扶起来,从药箱取出消炎片和止痛片,告诉了老人服法,并把军用水壶递了过去。
石忆等老人服了药后用手势告诉两幢竹屋被炸的情景。老人在石忆的搀扶下来到塌了的竹屋前,看见三个被炸得残缺不全的尸体,立即倒了下去,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着,树叶和泥土立即沾满了他的全身,刚才包扎好的三角巾也沾上了泥土,已经止血的地方又殷出了鲜血。石忆站在那里不知是好,劝他,他们间语言不通,拉他,老人不肯起来。泪水沾满了他的双脸,又流到脖子里淌到胸前。石忆理解老人的痛苦,但他无能为力。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老人的伤处,弄不好老人的伤会雪上加霜。这时走来一位年龄相仿的老男人。那人看了眼前的情景,一愣,两行无声的热泪流了出来。石忆把经过用手势告诉了那位老人。老人抱住受伤的老人痛苦得直摇头。
“同基,同基!”
一个急促的声音从西边传了过来。石忆回头一看,丛林中隐着一座竹屋。石忆走过几步,竹屋的一堵墙头倒了,墙旁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石忆认出是在树林里一起防空的女教师。女教师向他招招手,又指指地下,比划着。石忆估计有伤员,拎着药箱奔了过去。一个越南人民军战士倒在地上,伤员头顶上的鲜血已经殷红了头发和耳际。他的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女孩,据那位女教师手势介绍,越南战士用身体掩护小女孩负的伤。石忆俯下身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回答,用手背放在伤员鼻孔前,感到还有轻微的气息。他用听诊器听了心脏,心脏在跳动。石忆从伤员头上摘下一只被打了一个洞的军帽,递给了女教师,自己用军用剪子把他伤口周围的头发小心剪下来,对头部作了仔细地检查,一块弹片已伤及脑壳,伤员正处在昏迷状态。
石忆用三角巾给伤员作了帽式包扎,用红布条固定在受伤部位外侧。
“怎么办,是喊别人来抬还是自己搬?”他望着这个个子较大的伤员,又望望被炸坏的房子,房子的大门已经被炸烂,根本不能抬伤员。石忆知道这里离连队已经很远了,除女教师和小女孩外还有刚才遇到的老人。他明白不能把另一位老人叫来,因为需要他照顾那个悲痛欲绝的老人。
石忆决定把伤员送到连部再说。
石忆望望一动不动的伤员,看看站在身旁的女教师。女教师身段很好,标准的婷婷玉立,作为选美是好条件,但石忆需要的是五大三粗,力气很大的女子,能够帮他一起抬伤员。石忆再次望望伤员,伤员大约1.75米,在越南男子中属体大者,体重不会少于75公斤,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会更沉。
石忆决定试一试。
石忆把急救包袋从肩上卸下递给女教师,把药箱背带从左肩换到右肩,弯下腰小心地把伤员翻平躺直。自己躺下去半侧卧,把左侧小半个背部靠在伤员左侧小半个身体上,一双脚勾住伤员的腿,一只手拉着伤员左上臂,咬紧牙使自己的身体和臀部同时急速旋转。伤员身体一下子翻倒在石忆背上,石忆把两腿紧紧收缩,慢慢支撑起来,然后身体离开地面。女教师看到石忆一连串的动作,很惊讶,没有想到这个十分清秀的中国卫生兵有这么一手,竟能背得起比他大得多的人。
女教师准备跟中国卫生兵一起走时,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样东西——一卷蓝布。拾起来一看,从散开的蓝布一端看到里面有块花布。好奇地打开一看,是一块花手绢,上面画着一幅鱼儿戏荷图。她觉得这幅画很美,联想到这个卫生兵的家乡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而送给他花手绢一定是一个女子,这肯定是定情之物。她决定把那件珍贵东西马上还给他,抬头一看。那个卫生兵已经走得很远了。她又认真望了一下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