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忆没有牺牲,也没有负伤。当石忆看见约逊逊的枪口瞄准他时,明白必死无疑。两人距离这么近,又暴露在野外,躲避显然来不及了,迎着危险冲上去,在枪响的同时,敌人一声尖叫。
原来在另一个位置的陈玉春看到苗头不对,大喊一声,使尽全力把小铁镐扔了过去。小铁镐打在约逊逊肩膀上,约逊逊尖叫的同时,身体不由自主一斜,枪口一偏,子弹从石忆头发上方擦过。约逊逊慌忙爬起来,连滚带爬往前面的山坡上狂奔而去,一刹眼消失在树林里。
陈玉春跑到石忆身旁,着急地问,“有没有伤着?”
“伤了几根头发。”石忆笑着摸了摸头发。
“没有伤着就好。”陈玉春舒了一口气,这比捉住美国佬更高兴,敌人既已暴露,已成瓮中之鳖。假如石忆受伤或者牺牲,作为老同志是有责任的。
枪声给搜索的人们提供了新的目标,形成了一个新的包围圈。身材高大满身泥土的约逊逊像惊弓之鸟,毫无目标地狂奔,突围,但在紧逼的搜索大军面前显得徒劳。他想挥动手枪硬冲出去,都被挡了回来;约逊逊往东冲去,几十个手端自动步枪冲锋枪的中国军人朝他逼来,他一下子慌了手脚,连连后退,一转身钻进竹林,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一群高举砍刀赤着脚的男女老百姓潮水般朝他涌来。他们没有一点防御的动作,每个人眼睛里充满着仇恨,大有把敌人千刀万剐砍成肉酱的架势。约逊逊一阵寒颤,脸色都发白了,咬咬牙硬着头皮往前走去。他看清这群人中间没有一人拿枪的,胆子壮了不少,估计手枪就能把这些人镇住,于是把枪平拿着,哇哇大叫。
涌来的越南老百姓没有一人停止脚步,也没有人放慢步子,紧紧逼了上来。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年男子跑在最前面,砍刀举得最高,怒视着对方,约逊逊凶狠的目光和歇斯底里的叫喊他仿佛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他用越语叫喊着,要约逊逊放下武器。约逊逊的枪口从老人的头部移到胸部,露出狰狞的面目。老人眼睛未眨一眨,迎着枪口冲了上去。
“呯!”枪口飞出了罪恶的子弹。
老人捂住胸脯,高举着的手和砍刀垂了下来,身体晃了几下要倒下去,后面冲上来一个年轻女子,双手抱住老人,其他越南人没有一个停止脚步,他们大喊大叫,把砍刀举得更高,如旋风一般卷了过去。约逊逊这时明白越南老百姓和刚才的中国军人一样坚强。他们视死如归,前仆后继,即使自己手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光,一粒子弹能击倒几人,也不可能把面前的人都打死。这群人只要还有一人活着,也会和他拼命,那时他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他一看苗头不对,朝侧面落荒而逃。
人群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约逊逊左冲右突全是徒劳。他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了,这是他才知道生命的珍贵,不管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越南人、美国人,后悔来越南参加杀人,更后悔刚才不应该对老人开了一枪,但为时已晚,越南的老百姓绝不会轻饶他。约逊逊朝四面八方的人群扫了一下,绝望地叫了一声,全身颤抖起来,只得扔掉手枪,哆嗦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一样的东西,他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双手高举,朝中国军人的方向奔去。
“站住!”
端着半自动步枪冲在最前面的杨建民大喝一声。
约逊逊身体一颤,手帕一样的东西从手里滑落下去,他弯下腰想去捡。
“不准动!”一个更严厉的声音。
约逊逊身体一下子僵在那里,双目无神地望着杨建民,望着杨建民身后的中国军人。一双双威严的目光刺向他。约逊逊把目光移到地上手帕一样的东西,嘴哆嗦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杨建民感到俘虏的动作滑稽可笑,用脚踢了踢那东西,然后弯腰把那东西拾了起来,瞥了那东西一眼,发现上面有几排字,正想看清楚,这时所有的搜索部队全部围了上来。
越南群众也围了上来,冲到高机连同志面前,叫着喊着,打着手势,一定要把俘虏带走。
杨建民和其他同志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飞机是他们揍下来的,俘虏是他们捉住的,应该交给自己的上级处理。根据中越双方签订的协议,俘虏可以让给越方,但面前的是老百姓,不被纪律约束,又深仇大恨,可能会出现过火的行动。他们想把俘虏押回团部再说,越南群众死死围住中国军人,不让他们离开,但没有人抢俘虏,也没有做出对中国军人不友好的举动。
双方僵恃着。
突然,从越南老百姓后面跑来五名越南军人,其中一人一面喘气一面和杨建民握手,并出示了证件,用标准的中国汉语说:
“感谢中国同志为我们打下了敌机,并抓住了俘虏。我受越北军区司令部指派,要求把俘虏带走。”
“能不能让我们把俘虏押到我们团部再交给你们。”杨建民商量说。
“不需要了,早交给我们和晚交给我们一样。”
“我们应该有个交代。”杨建民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越南军官说,“我们会通过上级通报给你们上级的。”
杨建民无话可说,点头答应。
约逊逊一看苗头不对,预感大难临头,脸色一下子灰白。并拼命往中国军人人堆里躲。越南军官一挥手,四个越南军人跑过来,抓住俘虏的肘膊往外走。他们刚走几步,越南老百姓呼的一下子把越南军人和约逊逊包围起来。两个身穿黑色衣裤的越南青年女子冲上几步,一个抓住约逊逊的衣领,另一个狠狠地给约逊逊一个耳光。越南军官觉得事态很糟糕,大喊大叫,试图叫部下用双手分出一条路走出去。越南群众很快组成一堵人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无论越南军官如何叫喊,如何蹿上蹦下都无济于事。越南军官无法,只得从腰间拔出手枪,威胁性的朝空中放了几枪,并叫部下趁这个机会立即把俘虏押着硬冲出去。他们没有走动几步,越南群众愤怒了,他们你推我搡,把五个越南军人分割成五个圈子。更多的人立即扑向约逊逊,砍刀、木棒雨点般落在约逊逊身上,越南军官急红了眼,一面气急败坏地吼叫,一面朝天空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也没有把疯狂的人们震住。约逊逊开始还能发出尖叫,后来像死狗一样在地上没有了声音。
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正在这时,一个越南女子从包围圈分开众人冲了进来,跑到约逊逊的面前,用砍刀对准美国佬那只曾经拿枪打人的手就是一刀,“嚓!”的一下,胳膊被砍了下来,又用一只沾满泥巴的脚对准约逊逊的胸踏了下去。“咔嚓”约逊逊肋骨断了,越南女子回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退在一旁的中国军人看到这场面,摇摇头没有吭声,连越南军人也不能阻止这场混乱,他们更不能。
越南军官哭丧着脸,叫部下把约逊逊的尸体搬到开来的吉普车上,向中国军人礼貌打了个招呼,挥挥手,缓缓地开走了。
越南群众目送远去的吉普车,等车子拐了弯,才慢慢散去。
“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战士说了一句。
“注意关系。”杨建民立即制止说,他把约逊逊扔在草丛里的手枪拣了起来,往腰里一插。
中国军人也开始离开这个地方。
“副班长。”石忆走到杨建民面间,按老习惯叫了一声。
“啊,石忆。”杨建民又惊又喜,伸出手,紧紧握着石忆的手,“你怎么也在这里?”
“抓俘虏。”
“噢。”杨建民后退两步,朝石忆上下打量着,见石忆手里只有一把不满三斤重的小铁锹,开玩笑地说:“你真够胆大的,敌人手里有枪,小心他把你抓了。”
“就是吃亏武器不好,否则我和陈班长早把那家伙抓了。”石忆把刚才的经过讲了一遍。
“好险。”
杨建民这时才发现陈玉春也站在旁边,他一边和陈玉春握手,一边赞扬说:“还是陈班长有经验。”“不要夸奖,”陈玉春摇摇头,“其实我冷汗也冒出来了。”三个人亲热地喧叙几句,石忆突然问,“副班长,你怎么把俘虏交给越方了呢?”
“这是中央规定,我们出国部队不能和越方人员争俘虏、争战利品,出国前都学习了有关政策。陈班长也一起学习过。部队学习时,你在桂林,看来你需要补一课。”杨建民诙谐地说。
三人谈得很起劲。
附近的中国军人没有几人了,一个高机连战士对杨建民说:“我们走吧。”“好吧,我们边走边谈。”石忆对杨建民身旁的一个战士说:“我认识你,上次我学习回来,我碰到过你,你叫杨才兴,”“噢,你是一连卫生员,你记忆真好,”杨建民对石忆介绍说:“他是我连通讯员了,上个月去连部的。”“是吗?通讯员同志。”“对。”杨才兴爽快地说。他们走了一段路,看见一群越南男女待在那里,人群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哭声。他们走近一看,见一个青年女子伏在一个越南老人身上痛哭,老人胸前有一大滩鲜血,他的旁边放着一把沾着血迹的砍刀,三个人都认识那青年女子,她就是刚才砍下美国佬一只肘膊和踩敌人心窝的女子。
“以牙还牙。”他们明白了一切。
他们虽然都没有吭声,表情却不相同:陈玉春摇摇头。石忆严肃地皱了皱眉头。杨建民看到老人仰望天空满副愤怒的脸庞,想到约逊逊死后的眼神,一声感叹。
“战争中有各种各样的受害者。”
他们离开人群,走到公路边,杨建民突然想起裤袋里有一样东西,把手伸进去拿出来一看。那东西和手绢差不多大小,白色丝织品,很薄很轻,上面印着十四行黑色文字。中国文字占了两行:一行是汉字,一行是汉语拼音字母。汉字一行比其他十三行字略大些。其他十二行字分别是十二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文字。这些国家分别是苏联、越南、波兰、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朝鲜、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匈牙利、保加利亚、蒙古。各个国家的文字文形不同,内容都一样;
我是美国公民,我不幸。请你们给我吃的和住的,美国政府一定会大大酬谢你们。
石忆冷笑一声,“这是美国政府的周到之处,他杀人,好像是天经地义。他做俘虏,是他的不幸。”
“这是美国政府给来越南轰炸飞行员的一颗定心丸,这东西叫活命符。没有活命符,还敢来?”陈玉春从杨建民手中拿过活命符,掂了掂说。“怎么不敢,为了玩乐,为了金钱美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重赏之下必有亡命之徒。”
石忆从陈玉春手里拿过活命符,认真看了一遍,胡乱一团,便要往口袋里塞。
杨建民把手伸出来,“拿来吧。”
“把这个东西送给我,作个纪念怎样。另外我还要把它拿给我连的干部战士看看。”
“这是战利品,要上缴。”
杨建民看到石忆失望的样子,从裤袋里拿出一架精巧的小飞机模型,递给石忆,“这个给你,纪念意义不比那个东西差。”
石忆欣喜地接过看了看。小飞机象空中的鬼怪式飞机,机头尖尖,机身很白,钢笔那么长,拿在手里很轻。不由好奇地问,“这是珍贵之物,从哪里弄来的?”
“是用击落的美国飞机残骸烧浇成的。”
石忆很喜欢,拿在手里抚摸一会,从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递了过去,笑着说:“小意思,作个纪念。”
“你自己用吧。”杨建民推开石忆的手,看见石忆衣袋上还别着一支钢笔,奇怪地问,“你要这么多笔干什么?开店呀。”
“不开店,送人,送你一支。”
“我需要的是机枪子弹,不是钢笔。”
石忆听了只得作罢。杨建民回身对陈玉春说:“陈班长,我身上只有一架,今后有了,捎一架给你,一定。”
“小飞机我要,但我希望你打下大飞机。”
“不打下大敌机,就不会有小飞机,你收到小飞机,说明已经打下了大飞机。”
“那谢谢了。”
杨建民等几人走到两丘岗的交岔处,石忆指了指大石头对杨建民说:“那个美国佬就躲在它后面。”
杨建民顺着石忆的手势朝那边望了过去,忽然想到一件事,对石忆和陈玉春说:“按照兄弟部队通报的情况,美国飞行员不会只带两样东西。他若侥幸逃脱,必然还有东西,否则难以生存,美国当局一定会考虑的,如果他落到大森林或者海中,必备一些为了生存的工具。我们在他刚才藏的附近搜搜看,看有没有东西。”
杨建民和石忆、陈玉春以及高机连几个战士地毯式搜了一下。终于在一百米外的草丛中搜到一个包裹。
杨建民打开大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个橡皮东西一面说:“这是一个橡皮船,飞行员假如落到河里或海里,他只要在这金属东西上一按,橡皮马上会鼓起来,变成一个小橡皮船,人爬进去随波飘浮就会到达岸边。”
石忆点点头。
杨建民拿出一本书,石忆猜测道,“这一定是本小说书,他空余时间消遣的?”
杨建民笑笑,“不对的,他被击落下来,悲伤还来不及,哪有闲心看书?”他把书翻了一页,把书往石忆面前放近一点,“你看看,上面是摄影的照片,这被摄下来的东西都是可食小植物。这是美国当局考虑飞行员落到大森林所备的。”杨建民把一端是小斧子一端是小锯子的东西拿了出来,“这两样工具可锯树木搭建一个简易的住所。”
石忆伸手把里面一包东西拿了出来,打开一看,是跟平时看到长方型大小的饼干差不多,饼干的颜色为深棕色,数了数,三十块。笑着说:“美国佬真馋嘴,这小孩吃的东西他也带。”
杨建民摇摇头说:“你说的不对,这叫特制的压缩饼干,美国佬尽管身材高大,一天只要吃一块就不会饿。”“啊,真够神的。”
陈玉春从包裹里拿出一副钓鱼钩子,认真地看了看,这钩子外表看与平时看到的钩子并无多大区别,说:“这是钓鱼钩子?他们考虑真周到。”
杨建民笑笑说:“你说对了,这是备用钓鱼钩。而且这钩子不用放鱼饵,鱼就会自动上钩。”
石忆笑着摇摇头,“你说得太玄了,姜太公钓鱼鱼才会自动上钩,那是神话。”
“过去的神话都在成为现实。”杨建民说:“封神榜上说人可在天上飞,现在不要说人,铁的东西:例飞机、导弹也在天上飞,至于那钩子,因为美国人在钩子上涂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鱼闻到了这种气味误认为是鱼饵,就吃了下去。”
“美国的科学真发达。”石忆赞扬说。
“是很发达。但他们没有用在正道上,正如有本领的人不上正道一样,以前我们曾称苏联为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一样。”
“如果他们的科学用于和平事业,用于为人类服务的事业上,美国将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美国曾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抗日时期曾在人力、物力上支援过我们,陈纳德、史迪威就是他们杰出代表。我们不会忘记这段历史。”
在场的人都有同感。
杨建民这时想起石忆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便问缘由。石忆把空袭经过简略地讲了一遍,陈玉春和杨建民都悲伤起来。杨建民曾听到一连受到空袭,死伤一些人,由于战斗频繁,自己班里也伤亡了人,所以没有多注意一连的事情。八班副是杨建民的老乡,两人关系极好,又一起参军,平时书信来往不断,近阶段战事很忙,才好久未通信,没有想到老乡已经牺牲。杨建民对温和金印象极深,在出国前学习的军人大会上,温和金充满激情的讲话,至今记忆犹新。他默默地望着地下。
“你伤在那里?”过了一会,杨建民抬起头问。
“一颗子母弹的弹珠打在背上,不重。”石忆说得很轻松。
“不重,要不是一个越南女教师救了他,早已到马克思那里报到了。”
“别听他的。”
“瞎说?这么说越南女教师没有救你?”
“这究竟怎么回事?”杨建民插话问。
“嗳,不要理解偏了。”石忆连忙解释说,“越南女教师是救了我。”石忆讲了负伤经过,“没有她,我真的不行了。”
“你知道人家的姓名吗?”杨建民问。
“连长通过章翻译问过,女教师叫阮英,教小学四年级。”石忆为难地说,“我不知该如何谢她?”
“这事难办。”杨建民提醒说,“这事应该让组织出面较好,个人谢怕发生误会。部队纪律极严,你千万要注意,那怕送一支钢笔也不好。”
“我本来想送一支钢笔给她。”石忆从衣袋里拿出一支英雄牌钢笔,“那支是我在国内特意买的。”
“不要,不要。”杨建民连连摇头,说:“千万不能送,这会发生误会的,记恩只能记在心上。”
“我会牢记一辈子的。”
“是应该牢记。”杨建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两天部队通报敌机在南边发动了一次大的空袭,炸毁一些村庄房屋,一所小学也被炸了,伤亡了十来个小学生,两个老师。这个遇难的女教师会不会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啊!”石忆一惊,他担心着救命恩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