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二时左右。
安沛飞机场四周围正处于一片静静的氛围中。石忆和直属班人员全部站在越南女突击队员搬走时遗留下的战壕里。泥土的芬芳香味混杂在火辣辣的空气中。他们没有心思去体会这特殊的气味,眼睛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天空。大警报又一次把他们从床上叫了起来。大警报的声音第一声由中音向高音发展,而第二声是拉着很长很长的尾音。小警报声和打钟声还未响,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这个信号出现。
石忆望了望四周,四周长满了一人抱两人抱的环扇树,山脚下是一块三亩大小水稻田。他们的竹屋就在战壕上方的山坡上,竹屋形状与三号公路的营房差不多,但面积少一半,颜色已呈黑黄,显而易见这些住房原来是女突击队员住的,而且已是多年。他盯着竹屋门口两米外的长方形的竹台上,有两只彩色玻璃杯,玻璃杯里各有一支牙刷无声地留在那里,正对着上方横着一根自来水管粗的竹竿,竹竿上无力地飘动着两条肥大的黑色裤子,两件紫红色的衬衣,他断定两名越南女突击队员牺牲了,她们的同伴没有把她们的遗物带走。他心中产生一种对敌人的愤怒和对两名女青年婉惜之情。
战壕一米多深,一米来宽,赭红色的泥土没有一棵小草,每隔两米就有一个防空洞,整个战壕依照环扇树的长势弯弯曲曲环山面行。部队到这里还不到四个小时,紧张的防空已经进行了三次,第二次地空战斗中有四架敌机被揍了下来,三个炮兵阵地上升起了浓烈的火烟,石忆误认为今天的战斗结束了,没想到第4次防空开始了,他真正体验到这里比三号公路的空袭残酷得多,安沛机场确确实实是敌机重点攻击的目标。针对这种情况怎么能随便离开这里去看望宋薇婉,责任性不允许他这样做。石忆对分到的防空洞打量一下,摇摇头淡淡一笑,防空洞太小,以前肯定是越南女子蹲的。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判断,抱紧身子慢慢往里进,背部已经贴到洞底,小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这简直是野鸡躲头。”他索性退了出来。
“躲在防空洞与站在战壕里没有多大区别。”吹号员也这样认为。其他同志也和石忆有一样的看法。认为现成的防空洞太小,必须改造一下。
文书虽然同意大家意见,“暂时先这样安排,明天请示连长。”
空中响起了小警报声,同时远方响起了“当当当!”的打钟声。两种声音遥相呼应,在寂静的夜空中特别响亮,“一律蹲防空洞。”文书下了命令,为了对防空的重视,他用了严厉的口气。石忆把半个身体靠在防空洞口,膝盖上放着药箱,其他人员也靠在防空洞口。
半个小时后,天空中响起由中音向低音发展的大警报声。这末音拉得很长,是中音的四五倍,一次过后又连续一次。紧接着小警报声和打钟声也响了起来。文书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大声喊道:“防空解除了。”
石忆从防空洞口站了起来,拍掉沾在身上的土,疑惑地问,“这次与上两次不一样,这究竟怎么回事?”
“飞机过来了,好像没有打呀。”统计员说。
“这里的防空真有趣。”理发员嬉笑着说。
“还笑得出来。”老卫生员插断了理发员的话。
“前次打得还不惨烈,文书说过,这里天天有战斗,每天战斗好几次,令人讨厌的事还在后面呢。”吹号员也同意老卫生员观点。
“是这样。”文书接着说,“现在我解释一下,三支队通报说我们在防空前听到大警报声,表示敌机已经来到安沛外围地区,提醒我们离开房屋进入战壕,站在防空洞口。注意!不管有什么事还是睡着,必须进入战壕。听到小警报声就会听到打钟声,(小警报声是我军使用的,打钟声是越南老百姓使用的)这两种声音一响,表示敌机已经进入安沛内围地区,战斗马上找响。听到第二次大警报声和打钟声,说明敌机已被炮兵击落或者敌机被炮兵击伤后逃离了安沛地区,战斗结束,防空解除。”
“刚才没有听到开炮声,防空怎么解除了?”统计员问。
“这种情况也有。说明敌机虽然进入安沛内围地区,但它们仍在内外围边缘地带徘徊,不敢进入到里面来,转了一会逃出去了。”
“前次防空炮兵与敌机打,好几块炮弹皮落在我们战壕内外。”石忆拣了一块在战壕里的炮弹皮说。
“所以我们必须钻进防空洞里面去。”文书说,“不能敌机没炸着我们反被我们的炮弹皮打中了。”
“这防空洞太小,钻不进去。”石忆提出自己看法,“根据八班被炸的情况来看,如果一颗小子母弹落在战壕里,人员仍会出现伤亡,我认为必须改造目前的防空洞。”
“从现在防空洞的样式来看,我也认为肯定不行。”文书同意石忆的看法,“需要把防空洞挖大挖深,再拐个弯挖进去,使站在战壕里的人望不到蹲在防空洞里的人为止。”
“另外,”石忆又说,“现在这些防空洞处在战壕的山坡下方,我认为不好,如果炸弹的冲击波下来,防空洞易冲垮,人员就会伤亡,我建议挖在山坡上方。上方土层厚,又是岩石型层,较坚硬,当然挖起来困难一些。越南女突击队员挖在下方与土层的坚硬度有关。她们认为只要有泥土的防空洞就可以了,我想还是山坡上方的较好,多流一滴汗,少流一滴血。”
大多数人同意了石忆的看法。
石忆在分到的防空洞对面挖了一个防空洞,这个防空洞是他利用工作之余断断续续挖了五天。
安沛飞机场四周的山头上布防了两个中国炮兵师,两个机枪营以及三个雷达站。还有越南驻扎在安沛的炮兵部队。每天的战斗白天不少于十次,晚上不少于五次,每天消耗的炮弹子弹不少于五个火车车厢。而每次开战,中越军队基本处于守势状态。
深夜两时,石忆坐在自己新挖的防空洞里,眼睛困得睁不开。左边洞里的通讯员和新调到连部来做木土的查国美在右边洞里也如此,今天晚上他们已经第五次从床上爬起来防空了,“这美国佬,真缺德,扰得人不让安睡。”石忆疲倦地靠在洞壁上。
“这才有战斗气息。”通讯员打着哈欠说。查国美从防空洞把头探了出来,朝天空望了一下,又把头缩了回去。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脚步声在文书的防空洞口停了下来。那人喊了一声。文书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抬头一看,见是连长,连忙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请示般地问,“连长,什么事?”
“他们都出来了吗?”
“出来了。本来打钟声未响,让他们站在战壕里,我看到人人都困倦得很,怕在战壕里睡着了,让他们钻进防空洞,即使睡着也安全些。”
“你的想法很好。”连长点点头,“必要时检查一下,同志们年轻,白天要工作,夜里空袭频繁,容易睡得香,我们与你们分开住了,你要多操点心,要注意,越是后半夜越要当心,一定叫他们从床上爬起来,转移到防空洞里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连长看了看文书,问石忆在那个洞里。文书用手指了指。连长走到石忆所在洞口,叫了一声。石忆应着从防空洞里钻了出来,走到战壕里。
“你什么时候走?”连长问。
“我不走了。”
“为什么?”连长觉得奇怪。
“这里防空这么频繁,战斗这么激烈,我怎么能离开呢,我走了老卫生员肯定忙不过来。”连长赞赏地望着石忆,“你顾全大局很好,不过探望一次是应当的。昨天我在营部和黄军医谈起过这件事,我和他商量派一名卫生员来。”
“不要来了。”石忆连忙说:“营部卫生所也只有四五个人,他们工作也忙,今后我会把把情况对宋薇婉讲清楚,她会理解的。”石忆看了连长一眼,问,“连长,这么晚了,你特地为了我的事到这里来?”
“不是的。”连长抬头望了望夜空,“这里敌情实在大,防空特别艰苦,我放心不下,到各排去看看,路过这里,想起了你的事。”
第二天黄昏,石忆像往常那样背着药箱在战壕里朝一排走去。战壕有三分之二是新挖的,三分之一是改造的,根据地形地物把连部与各排连通起来。石忆沿着弯弯曲曲的战壕走着。战壕里每隔三米就有一个防空洞。这些防空洞都是为来往人员备用的,天色暗得很,连战壕外面的野草也看不清楚。石忆打开手电,朝战壕里照着,两旁的防空洞挖得很标准。手电光照不到防空洞的死角。石忆一边走一边间隔照一个防空洞,查了十几个,差不多一个模样。微风从东南方向吹过来,凉飕飕的,又似乎有火药味。他朝四面望了一下,四面黑黑的,看不到一点东西。整个大地无声无息,没有鸟鸣虫叫,也没有猪吟狗叫,静得骇人,天地间隐藏着一片杀机,表面上好像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一样。但石忆知道,这里和安沛城截然不同,安沛城是座空城,而这里附近四周的山上有成千上万个人守卫在阵地上,有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着天空。
洪亮的中音向高音发展的警报声在天空中回荡着。
石忆停止了脚步,身体往战壕边一贴,抬起头遥望天空。空中没有月亮,布满了闪烁的星星。石忆觉得有的星星停在那里,有的星星像走动的飞机。“假如没有雷达,光靠人的肉眼,很可能产生错觉。”石忆想,“这里毕竟不像三号公路那样完全处于防御状态,这里也有进攻,是西北最大的主战场,一点差错不得。”
近处的小警报声和远处的打钟声响了。
石忆钻进防空洞,蹲在拐弯处的最里面,眼睛注视着洞外,耳朵静心地听。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周围比以前更静了,静得可怕,石忆心里产生孤独感。他的顾虑不是怕死,也不是怕鬼,而是蹲在这个防空洞怕别人不知道。子母弹落在防空洞上面或掉在防空洞口他晓得不会负伤,但重磅炸弹掉在防空洞上边,他有可能成为失踪人员。
天空中隐约传来敌机的声音。
敌机声音断断续续,没有定向,有时像朝这里飞来,有时像朝别的地方飞去。“敌机已经进入机场地区,炮兵怎么还不开炮?”石忆觉得有些奇怪。等了一会儿,他听到敌机声音似乎远去了,小心地爬出洞口,探头朝天空望去。突然,几十条巨大耀眼黄的白色光柱从几十个山头射向天空。光柱时而平行,时而交叉,光柱射得很远很高,寻找着空中目标,忽左忽右,有时集中,有时分散,最后聚到一个点上。十几个像星一样的东西朝石忆蹲的地方过来。空中连接出现的几十个火球,从地面向空中冲上去,当一个火球飞速飞向天空在高空中消失,后面的火球跟着追了上来,第二、第三……第三十二以致无数个火球冲向夜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无数个爆炸声连贯性响着,一组组排列整齐的红点,间隙有序地向空中飞去。它们有的跟随着星星样的东西朝这边移来,有的跟随着星星一样的东西朝别的方向移去。
石忆看见天空中的奇景十分高兴,忘记了自己处于危险境地,当他看到一个星星一样的东西朝自己的方向移来,估计是敌机,正准备进防空洞,那星星样的东西突然改变了方向,往东边方向而去。探照灯光跟着向东边移去。火球和火点也朝那边移动。不知为什么,那星星一样的东西突然改变了方向,往西边而去,探照灯光跟着向西边移了过去。火球和火点也朝那边移动。没有多久,那个星星一样的东西又折了回来,朝石忆蹲的方向飞来。
石忆一看苗头不对,赶快钻进防空洞。
探照灯光不停地在防空洞口闪烁。炮弹皮、子弹壳在空中发出嘘嘘——咝咝的声音,最后劈劈啪啪落在大地上。战壕里也响起卟卟卟的声音。石忆感觉到防空洞上面的土里像在打鼓。尤如千颗万颗冰雹从空中砸在大地的声音。“万一敌机仓皇扔下炸弹,或者敌机被炮火击中掉下来,都有可能在他的防空洞上面爆炸。”石忆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自主往里靠了靠,屏住气听着外面的动静。炮弹皮还在像倾盆大雨一般泻下来,远处的树上发出“吉刮吉刮”的响声,草丛里也传出嗖嗖的声音。
一声异样的声音在空中发出,石忆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地面上响起惊雷般的爆炸,石忆感觉到头上像被击了一下,努力睁开眼,但没有多时,他头一歪,一下子地倒在了防空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