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凤这几天心事重重。
宋薇婉回来了,身体不太好。
宋薇婉背部受到一粒子母弹的损伤,经手术治疗好了,出院时,又得了一个重症肌无力症,这很可能与渡河落水有关,目前处于半瘫痪状态。部队尽了全力给予最好治疗,效果还是不够理想。医院领导要她安心养病,她考虑再三,觉得这病不是一朝一夕能治愈的,只有在安静的地方疗养才有希望。整个社会处于武斗的漩涡之中,国内军队医院也受到影响,她知道回越南是绝不可能了,既然这样决定回家慢慢调养。家乡的气候更适合恢复健康。医院领导再三劝告,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宋薇婉的父母接她在上海耽了一段时间,半月后她提出回家休养。宋薇婉刚回到家里,学校里、村上、家中都很重视,隔三差五有人看她。奶奶、哥哥嫂嫂照顾周到。不料奶奶第二次脑溢血而去世,嫂嫂怀孕,且妊娠反应严重。石忆母亲和于凤多次来看望宋薇婉,细心的于凤看出宋薇婉哥嫂虽然仍然对宋薇婉照顾周到,无意间表示出无奈。于凤理解他们的苦衷,决心多照顾些宋薇婉。于凤觉得宋薇婉是石忆的人,把宋薇婉接到石忆家比较好。理由有两条。一是在石忆母亲家照料与在宋薇婉家照料含义不一样,二是于凤到石忆家方便。而到宋薇婉家有诸多不便。于凤觉得应该把这个想法和别人商量了一下。她选择了彩妹。
于凤走进彩妹的家,彩妹迎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未纳完针线的鞋子底。“这鞋子底是谁的?”于凤问。
“我父亲的。母亲很忙,我帮一把。”
“应该的,不愧为孝顺女。”于凤和彩妹并肩走进彩妹的卧室。于凤坐在凳上,彩妹倒了一杯开水,送到于凤手里。“看你满面春风的,一定有喜事。”于凤喝了一口水说。
“没有,没有。”彩妹嘴上否认但脸上还保留着红霞。
于凤不想和彩妹辩,看见桌子上有一封信和一张张兆华的照片,瞥了彩妹一眼,“怪不得那么高兴。”她放下茶杯,拿起照片,笑着问。“看看可以吧?”
彩妹忙把信往抽屉里一塞,斜视着眼睛望着于凤,“照片已经在你手里,还要问。”
张兆华的照片是在解放牌大卡车面前拍的,手里拎了一只铅桶,弯着腰在给汽车加水,大概摄影者为了能展示人物的自然美和动态感,没有给张兆华增加英勇气概的特别举动。主人公穿了一套蓝衣服,看不出像个军人,很像地方上开车的司机。于凤看过石忆的照片,石忆穿的蓝裤子,上身穿着海军汗衫,只有肩上一只药箱,才稍有一点军人的味道。而这只药箱不同于地方医院里的皮箱子或木箱子,而是形似一个大书包样的帆布箱子。这种药箱她在看电影时战场上抢救伤员用的箱子,而石忆不在战场上,为何也用这种药箱,她不得其解。于凤更感到奇怪的,去年人们都争着穿没有红领章的黄军装,而应该穿军装的人倒穿了老百姓的衣服。
于凤凝视着照片上的大卡车,它和平时看到的汽车毫无两样,由于有一段故事,这辆汽车才那么引人注目。她似乎看到了张兆华的智慧,她想石忆应该比张兆华聪明,但石忆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她不免有些遗憾。“张兆华真神气。”于凤说了一句。彩妹满意地笑笑,问,“他和石忆比,那一个神气。”
“石忆。”
彩妹承认于凤说的是事实,但对于凤的回答不太满意;情人眼里出潘安。她当然偏向张兆华。“你没有抢到石忆真可惜。”彩妹说的真心话。
于凤摇摇手,觉得现在议论此事不合事宜,“宋薇婉病成这样,不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这谈不上落井下石,我的想法是我喜欢要的就一定要得到,特别是在爱情这件事上,我决不发扬风格的。十个女人中有九个女人跟我一样的想法。”彩妹振振有词地说。
“你真自私。”于凤不满地说。
“爱情本身是自私的,有谁把爱情让出的?天底下你独一无二——真是大傻瓜。”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于凤开玩笑地说,“如果张兆华被别人抢去了,或者张兆华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
“他敢?他真敢的话我要敲断他的脚。”彩妹毫无思索地说,“如果别人敢在老虎头上拔胡须,我一口吃了她。”
于凤看彩妹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动了真格,笑着说:“看来你们是铁板一块,任何东西也不能使你们分开。”
“那当然了。”彩妹满有把握地说。
“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到时候不要他没变心,你碰到更好男人变心了呢?”
“我不是那种人,我是风吹不倒,雷打不动,例石忆虽好,但我还是喜欢张兆华,因为张兆华喜欢我。石忆好像讨厌我,我也是一个标致女子,我为什么要受他讨厌?”
“好决心。”于凤佩服彩妹,但似乎也感到有某些触动,把话题一转,把来意讲了一遍。
“你服侍宋薇婉?你真伟大。”彩妹感到突然,认真地看了于凤几眼,同时心里服了于凤,“她是对你持有成见的人,她会要你服侍?她会不会对你产生戒心,或者别的想法?”
“谈不到伟大,她是为国家利益病成这样的,我是团员,完全有义务这样做。至于成见,只要我诚心相待,也会慢慢消去的。何况我和她之间没有根本利害冲突,她爱石忆,石忆爱她。我爱石忆,石忆没有说过爱我,我何必和她争。”
“石忆母亲会同意吗?”
“伯母是个善良的老人,很讲道理。”
“服侍病人是苦差事,宋薇婉的病看来一时好不了。”彩妹提醒于凤要有思想准备。
“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而且照顾她又不是我一人。”彩妹知道于凤的个性,下了决心不会轻易改变,“我支持你,需要我帮助尽管说。”她爽快地说。
“有你这一句话就好,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什么事?”彩妹问。
“暂时保密,我等其他事办好了,再对你说。”
“你这家伙,对我还要保密,我不支持你了。”
“不支持就不支持,你不用想吓唬来套出我的话,等我今后讲了,不怕你不支持。”
安沛地区的文娱生活显然没有三号公路地区丰富,主要原因是空袭频繁和战斗激烈。三号公路几百里地区虽然经常有炸弹掉下来,毕竟数量不多和平均受炸面积不大,又有崇山峻岭作掩护。而安沛地区不同,安沛机场的山头几乎都成了敌机攻击的目标,几十公里地域每天有好几处阵地起火和数量不等的敌机揍下来。身处这个区域的加强营人人员都体会到。安沛的一月战斗和受炸面积远远超过三号公路一年的程度和数量。这就使人们无法去顾及文娱生活。另外三号公路地区每周有电影,这除了团里自己有一个放映队外,中央东方红歌舞团,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越南人民军歌舞团,越南地方电影放映队经常来慰问演出。加强营到达安沛地区后,只在营区放映了一场电影,三连干部战士在看电影时遭到了敌机袭击,牺牲了三名战士,受伤八人,部队只得停止放映。
一天,连部接到营部通知:全连人员去三公里外的三支队队部去看电影,为了安全起见,一个连队分两批看,行动以排为单位。
电影场设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可容纳一个营的兵力。附近有一个用钢筋水泥灌浇成的坑道,十来米宽,一百多米长,椭圆型,坑道未端处有三间地下室。看电影的人来自各部队,一千多人。老卫生员最关心的是防空,望着黑压压的人群,走到附近的坑道口,探头朝里望了望,心里才放下心来,放映机的话筒里响起了有关负责人的声音,“警报响后,不管那个部队,一律进入坑道和地下室,行动时各带队干部带好自己的部队。”他宣布了防空顺序。
影片一开始,银幕上就出现了四个斗大的字:援越抗美。下面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彩色的镜头一会儿出现在国内舞台上,一会儿拉到自然的环境中。舞台上的演员有的是东方红歌舞团的演员,那悦耳动听的歌声,那阿娜娴熟的舞姿,加强营的同志们曾看到过他们表演的越南抗美救国一些节目。自然环境主要选择在越南北方的广大地区。有好几个镜头选择在三号公路地区。机枪阵地下的那段公路,富梁县城的全貌,新建造的水泥桥……银幕的镜头采用鸟俯式摄入和蒙太奇;白云慢慢地移动。田野一片连一片,山丘一座接一座。翠竹晃动,稻浪起伏,一串串成熟的香蕉在树上沉甸甸地挂着,几个身挂砍刀的妇女在辛勤地耕耘,一间破旧的茅屋里有七八个小孩子在读书,两块简陋的较宽的木板当作了他们的桌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正在为他们上课。两个脸上布满皱纹,嘴唇因长期吃槟榔染得黑红的老妇人默默地仰望着天空,眼睛里闪出愤怒的光。她们的旁边是一棵高大的菠萝蜜树和一幢很破旧的竹屋。镜头慢慢移向山丘顶部时,隐约出现了高昂着的炮口和身穿黄色制服的军人,有的山头上出现了四个管子的高射机炝和身穿蓝色衣服的军人……
半个小时后,银幕上出现了警报的画面,麦克风传出了中音向高音发展的声音,这声音很像安沛地区的大警报声。越南群众纷纷扔掉手中活,往附近的丛林里跑去。村子里传出了狗叫猪叫和小孩的啼哭声。“嗳,越南人民的生活真苦。”陈玉春虽然平时无数次见过这种场面,现在镜头里更清楚,心情更加感慨万千,美国佬逞凶就像在他家乡逞凶一样。
“嗯。”老卫生员和了一声,“电影里的画面和越南的场景差不多,不知怎么拍的?”
“肯定来越南拍的,使用的是特殊工具,否则不会这样逼真。”银幕上出现了鬼怪式飞机轰炸村庄的画面。敌人对毫无还击能力的老人、小孩、妇女屠杀起来那么‘从容’,那么得心应手,那样脸不变色心不跳,画面展示山上的高射炮正向敌机开火,敌机从各个方向向高炮阵地发起了攻击。一团团火光,一股股浓烟。敌机迂回、升降,比平时看到的更清楚。
一千多双眼睛集中在银幕上,人们奇怪的是电影中战斗场面已经展开,大警报声还在响着。“这警报声好像不是电影里发出来的。”陈玉春警觉地说。“是电影里和电影外一起发出来的,是巧合。”老卫生员有同感。他们立即把这情况报告指导员,指导员迅速报告上去。
“防空。”麦克风里传出有关负责人的声音,放映员关了机。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家不要慌,让兄弟部队先走。”指导员大声说。
一支支部队井然有序地进入了坑道。空空的坑道一下子挤满了人,地下室也站满了人。人们的说话声带着南腔北调。陈玉春刚进入坑道有股新鲜感,对坑道周围和椭圆形的顶部左看右看,人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变得稀薄。陈玉春感到很不舒适。胸部发闷,整个身体像要倒下来,连忙从坑道里退到坑道口,站在坑道口的老卫生员看见了。奇怪地问:“怎么不进去?”
“里面人多,不想进去了。你呢,怎么回出来了?”
“里面空气少,吃不消。”
“那靠里面一点。”老卫生员挪了挪脚步,用身体挡住了陈玉春。陈玉春明白老卫生员用意。趁老卫生员不注意时,悄悄站到老卫生员外面。
警报解除后,电影继续放映下去。
银幕中的敌机不算多,十来架,由于采用的特定镜头,敌机的攻击表现得淋漓尽致,各种俯冲的姿势,各个中弹的场景,十分清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炸倒的水牛,头部流血的小孩,一大片被炸烂的稻田,冒着浓烟的校舍,遍地熊熊烈火的阵地,残缺不全的炮架,身上扎着绷带继续战斗的士兵,给观众一种震撼人心的感觉。
又有一组新的画面出现了:十二架鬼怪式飞机从三个方向对高射机枪阵地发起攻击,浓烟和火光占据了整个画面。敌机慢慢缩小,机枪阵地慢慢放大。出现一个军人,面清目秀,身材中等,站在机枪旁边,目视着天空。又出现一个军人,身材粗壮,扛着机枪子弹箱朝机枪走去。这两个军人似乎比观看的军人们年轻些。在他们的前后旁边还有几个军人,其中有一人蹲在机枪后面,操纵着机枪向敌机猛烈射击,当这个人的面容在大家面前展现清楚时,一连的干部战士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杨建民。”
杨建民在第一射手位置上,脸上毫无表情,身旁不远处躺着一名战士,战士头上包扎着三角巾。突然,机枪停止了射击,杨建民一下子倒在机枪上。第二射手准备把他抱出来,杨建民慢慢坐了起来,身上淌着鲜血,他用手抹去眼睛周围的血,双手握着机枪,机枪又喷出了火舌,一架敌机正对着机枪俯冲下来。天上的炸弹落下来,地上的子弹飞了上去。
浓烟和大火覆盖着整个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