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州显然比友谊关热闹,军营帐蓬林立,进出的军用解放牌卡车特别多。穿解放军服装戴帽徽红领章的军人把军用物资从全国各地运过来,而穿蓝衣服蓝裤子的司机把东西运出去。宋薇婉特别注意到那些开车司机的服装。
“石忆也是穿这种颜色衣服的。”她肯定石忆也在附近地区。
一辆装有军用物资的解放牌大卡车停在路旁,一位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安闲自在地望着来往的行人,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一行四个学生身上。尤其一个身材苗条修长的女学生引起他特别的注意。他盯着她看,怕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继续盯着那个学生。
“天下竟有这样相像的人。”司机自言自语,把目光扫向其他三人,又回到那个女学生身上。
宋薇婉四人继续往前走着。他们共同感觉到,从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中明显带有战争的特殊气氛。他们疑惑,战争的气氛不在友谊关而在龙州,这究竟怎么回事?宋薇婉看见路旁停着一辆军用汽车,军用汽车用草绿色帆布裹着车厢,里面的东西根本看不出。她看到驾驶室里有个司机,那司机穿着蓝衣服,正朝她望着,眼中带着疑惑和惊奇,她顾不得那么多,决定上前问个讯。
“同志,请问十四号信箱在那里?”宋薇婉走到司机面前用普通话问。
司机感到突然,这是一个特殊的问法,在国内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问。对方是何许样人,问这干啥?他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没有立即开口,继续对宋薇婉打量一下,把目光移到三个同伴身上,认真看了一下。
四个人莫名其妙。
豪豪心中很不舒服,解放军个个堂堂正正,这个人不开口回答人家的问讯,只一个劲朝人家看,尤其专朝漂亮的女子身上看,眼光中似乎带动一股邪气。“这个人流氓胚子。”(这个人流氓腔)他没好气地用吴侬软语骂了一声,宋薇婉忙用吴侬软语阻止。司机听了两个学生的口音,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用吴侬口音说:“五得(你们)是苏州人吧?”
宋薇婉一听高兴起来,“对、对,伲是苏州人(我们是苏州人。)”
司机打开车门,走下汽车,带着微笑,“我不但知道侬得是苏州人,还知道侬得是洞庭东山人。”四个人都觉得奇怪。宋薇婉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啦,你们是东山人特有的口音。”司机走近宋薇婉,面朝她说:“我不仅知道你们从哪里来,我还知道你叫宋薇婉,去年石忆参军,你在汽车站送他那股热烈劲,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宋薇婉被他说得脸红红的,其他三人也目瞪口呆。他们问他到底是谁?
司机没有立即回答,只朝他们笑笑。他对宋薇婉并不熟悉,从彩妹那里知道了她和石忆的关系。彩妹介绍说,于凤已是够漂亮的了,而于凤竟败在宋薇婉手下。这足以体现出宋薇婉非同一般。他只知名不知其人,很想目睹一下宋薇婉的芳容,然后一直没有机会。宋薇婉在读书,他在劳动。她在港东,他在港西。宋薇婉曾两次来团支部参加过扛米活动,他正好不在。直到送新兵那天,宋薇婉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她和石忆分别的情景,在他的印象中极深,刚才宋薇婉四人出现在公路上,他一眼认出了宋薇婉,不过理智否定了自己的眼光。千里迢迢,在这里见面实在不可能。如果在上海、杭州、南京或江浙一带见面,还有可能。红卫兵串连满天飞,但绝不会到龙州来。龙州是援越抗美后方大本营,没有他们的革命对象。但凭他的直觉很像,世界上相像的人多着呢,像列宁,像蒙哥马利的人也有。在非州打仗的英国元帅蒙哥马利利用相像的替身骗过德国的希特勒,他很想叫她的名字,又怕认错了遭人白眼,甚至带来更多的难堪。男女学生的对话,彻底打消了他的顾虑。
“我们是一个村的。”司机笑咪咪地说。
“你……是?”
“张兆华。”司机爽快地回答。
“你就是张兆华。”宋薇婉高兴得跳了起来,对张兆华左看右看。其他三人也欢呼雀跃。豪豪更加激动,脸都涨红了,他完全忘了刚才说的不礼貌的话。他说刚才的话是故意说的——是一条引蛇出洞的计谋,引起大家一阵哄笑。宋薇婉觉得不好意思先问石忆的事,想通过先问张兆华的事,再引到石忆身上。“你怎么开车了?”
“革命的需要,开始学了几个月,现在做班长的助手。”
“你们班长呢?”
“办公事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四个人围着张兆华跳呀笑呀,他们拉着张兆华的手,满怀信心地说:“十四号信箱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代号。”
张兆华请他们到驾驶室坐一会。宋薇婉和张静霞婉言谢绝。豪豪一点也不客气,第一个爬了进去,怡信也跟了进去。他们从驾驶室向后望,看见车厢里装了许多木箱子,从木箱子板上看出是猪肉罐头。“罐头食品在上甘岭战场看到过,志愿军用空罐头筒引诱过敌人。”怡信立即想到电影《上甘岭》的镜头,并把自己想法告诉了豪豪。豪豪立即下车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两位女同胞,“会不会真的有抗美援越?”怡信心里想。
张兆华跑到车后,上了车,拿出一筒一公斤重的猪肉罐头,笑着说:“我代表部队慰劳慰劳战友的亲人,你们三人也沾沾光。”张兆华用刀子开了盖,拿出一只钢精匙。
“你这样招待我们会不会受到批评。”宋薇婉提醒说。
“没关系,这是特殊情况,你们放心吃吧。”张兆华拿了一只大铅桶到河里去打水。宋薇婉打开罐头,怡信趁这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三个人都认为应该问问。
张兆华回到汽车旁时,猪肉吃得差不多了,他让他们洗了手,从自己的挎包里抽出一条雪白毛巾,递给宋薇婉,“大家擦擦手。”宋薇婉接过毛巾,看见上面有一行红色大字,好奇地看了起来。飘逸的毛体字“将革命进行到底。”宋薇婉看了一会才递给张静霞,张静霞接过毛巾认认真真地看了递给怡信,“解放军三总部发的,这条毛巾特别哇。”怡信看了说着递给豪豪,豪豪看了对张兆华说:“老乡,我到商店里去买两条毛巾,换你一条,怎么样?”
张兆华明白豪豪的想法,笑着摇摇头,“买的毛巾在部队里不能用,就像商店里买的白色胶鞋在部队里不能穿一样,部队统一服装,实在对不起,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张兆华回头对宋薇婉说: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她想看石忆。”怡信不露声色地说。
“噢。上午我在这里碰到他,乘车回去了。”张兆华有些惋惜。
“啊!”宋薇婉忘形地叫了一声,后悔自己晚来一步,另外三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宋薇婉脸带笑容说:“你现在就要回部队去吧?”
“班长来了就走。”
“能不能带我们去部队?”
张兆华为难地望着他们,坚决而低声说:“不能。”
怡信理解张兆华的难处,车上装满东西,这么多人去不方便,打圆场地说:“这样吧,你带她去,我们在这里等她,她和表哥见面后我们就回去。”
“表哥?谁。”
“石忆。”
“噢,对对对。”张兆华意味深长地望了宋薇婉一眼,这一眼没有逃过众人的目光。
张兆华告诉怡信宋薇婉也不能带。
“那告诉我们一个详细地址、行车路线,我们自己去。”
张兆华为难地摇摇头。
豪豪有点耐不住了,阴着脸说:“我说老乡,不是我们刚才吃了你的东西,翻脸不认人?你太没人情味了。一个人,多少重量?不要说一个大队的,就是一个公社一个县的,这个忙也应该帮。乘车不便,我们理解。给个地址,最起码的了,信封上只写了代号我们不好找,否则还用麻烦你吗?”
张兆华望望豪豪,对方讲的合情合理,如果他们赌气回去,村上的任何人都会说他没有人情味,彩妹也会埋怨他。世上最难的是受委屈,不过为了大局,只能如此,为了打发他们,他只好说谎,然后不善于说谎的他把话说走了调,“老乡么,应该帮助,石忆是我的战友,更应该如此,不过……”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摸了一下头,“石忆的连队距这里有五六百里路呢。”
豪豪听了不由伸了伸舌头,“哇,这么远。”张静霞立即说:“不对,友谊关到这里也没多少路,你肯定在骗人。”
怡信马上接口说:“他没有骗人,石忆在越南,是有五六百里路。”
“在越南?谁说的。”张兆华没有提防这一手,吃惊地问。
“他的信和你的服装,以及车厢里的猪肉罐头。”宋薇婉受到启发,肯定地说。
“石忆在信上说什么了。”张兆华紧张地盯着宋薇婉问。
“他说部队在祖国南方。”
张兆华松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难道这里不是在祖国的南方?这里是祖国最南的一个省了。我们的部队在搞科研,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是工作的需要,正因为我们在搞科研,驻扎在荒山野地,到市场买食物不便,故装些罐头猪肉。”
张兆华觉得自己的话天衣无缝。
“既然进去不便,这样吧,你把宋薇婉的表哥叫出来,他们一见面后我们就回去。”怡信一边说一边观察张兆华的表情。
“这也不行,石忆刚回去,马上把他叫出来怕不好。”
“什么好不好,这是特殊情况,老乡同志,我们从北京走到这里,走了几千里路,部队领导难道一点人情味也没有?”豪豪有点不耐烦了。
“我说老乡,你是千方百计在推托,说明宋薇婉的表哥肯定在越南,你的表情也在告诉我们。”怡信一针见血地说。
“不,不不不。石忆肯定不在越南,中国没有派兵去越南。”张兆华觉得后背的冷汗也冒了出来。他想毕竟学生聪明,他们是从同学中脱颖而出的精英,会通过蛛丝马迹分析出真相来。
这时走过来一个穿蓝衣服的人,问张兆华,“你们在讲什么?”
“班长。我的老乡来找她的表哥。我说她表哥在搞科研,不能相见,他们硬说她表哥在越南。”张兆华觉得来了一个救兵。
“他表哥在那个连队?”
“三十八分队卫生员,叫石忆。”
“三十八分队卫生员?”班长想了想,
“上午不是你们碰头的么。”
“是上午相见的。”
“既然你们上午相见,怎么会在越南?”班长望了望四人,“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们回去吧。”班长说完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室。发动了机器,他等张兆华也坐进了驾驶室关了车门,探出头说:“小将们,请让开一点,别撞着,我们走了。”班长又按了两声喇叭,汽车缓缓开动,向南边而去。
“那南边是什么地方?”宋薇婉望着远去的汽车茫然地问。
“水口关,不过离这里很远很远。”怡信昨天晚上对新买的地图研究一番。“我们先乘公共汽车走一段路,然后徒步到水口关,在水口关较远的地方观察情况,假如有中国汽车从越南开回来,或者有中国汽车从关口开出去,就可以肯定有中国军队在进行抗美援越,到时候我们想办法出去。”怡信说。
其他三人同意怡信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