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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去两天，部队下达了一年到头才休息两天的命令。石忆第一个想到的是找份报纸看看。连部有两份报纸一份刊物。他决定先看《人民日报》，然后再看《解放军画报》和《解放军报》。他从报架上拿起报纸，第一版面的一项大字立即吸引了他。
“新春大捷”
他没顾得坐下，就惊喜地看着念了下去：
“越南南方解放阵线昨日攻占总统府……”
石忆从头至尾大声地念着，正在洗衣服的通讯员和正在写材料的文书听到读的内容，都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走到石忆身边看着报纸。“想不到，越南南方的革命形势那么好。”
文书笑眯眯地说：“真是想不到。”石忆把报纸递给文书，“几月前越南南方阵线逝世了一位杰出的将领——阮志清。我国三位主要领导人还发了唁电，我想这位军事领导人的去世，给南方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革命力量也许会受到挫折，没有想到战场上会出现如此鼓舞人心的形势。”
“等一会告诉连长和指导员，也让他们高兴高兴。”春节的日子荡漾着春天的气息。
两天后石忆到卫生所去领药，走到十字路口，看见路旁新竖了一个大木牌子，有十几个越南老年男子和妇女聚集在那里，一面看一面在议论着什么。石忆怀着好奇心走了过去，他对一位老人叫了一声。老人用手指了指木牌。又竖起了大拇指，“散方门拉”（解放南方）并主动让出一介地方来，石忆走近几步，踮起脚往前面一看，木牌子上贴了四张整版的黑白越南报纸。报纸的左右前方各画了一朵大红花。大红花的下方刊登着五六十个男性越南军人的半身照片。每张照片下方有一段越南文字，介绍着部队的番号和照片上军人的英雄事迹。石忆估计是新春大捷中立功的人员，用手势问越南老人。越南老人用手势告诉了石忆，证实了石忆的猜想。石忆怀着敬仰的心情从上至下一个一个地看着英雄的面容。照片上的英雄大多数年龄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石忆仿佛看到英雄们冒着枪林弹雨冲进西贡市，冲向总统府……
敌机又开始了空袭。石忆纳闷，总统府都占领了，怎么还有敌机？后来才知道，越南南方解放阵线攻占总统府后撤走了。
石忆虽然感到遗憾，但心里明白，尽管部队撤走，但越南南方的革命力量已经强大。
新春大捷使南越阮文绍政权受到极大的震动和恐慌。不得不再次向其主子美国政府求援。美国政府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情况下，只得重新向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提出和平谈判。并具体提出由越南民主共和国、南方解放阵线，美国和阮文绍政权在法国巴黎召开四方和谈会议。美国政府为了表示姿态，对越南民主共和国轰炸大幅度降级。安沛上空一周也来不了几次，且数量也少。防空和战斗明显减少。三支队领导根据这一有利时机，对部队施工步骤进行了调整。援越抗美指挥部又给三支队运来了大型推土机。施工进度进一步加快，在三月下旬有的部队完成了任务，有的部队即将完成任务。
一天，中国的所有援越抗美部队接到中央军委的命令。
一连停工半天，指导员和连长坐在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条凳子的主席台上。
连长首先总结了前一阶段工作，接着宣读了奖励命令，根据安沛地区反空袭和施工表现，经上级党委批准：我连记集体三等功，支部研究，上级通过，给陈玉春、陆小牛记二等功。给张文生、石忆、张金生、黄朝进、张祥水、杨启秋、苏伟鲜、盛三男、沈根木、黄维伟、陈尚春、伍启宙记三等功。同时给秦路生、裘长生、吉福根、孙酣曾、王海根、王全根、严金男、赖文广、谢小弟、胡文奇、马云龙、邓宏庆、李更生、赖夫子、韦代生、张绪枚、唐桂兴、诸凤元、朱寿明、梁干、杨强辉、尹文宪、彭妙全、陈业增、吴树德、李德庄嘉奖。
指导员宣读了中央军委的命令：
……根据国内外形势的需要，中央军委研究并报毛主席批准，对我国的兵役制度中的服役时间进行了调整，即陆军由原来的三年改为两年，海军由四年改为三年，空军由五年改为四年……
部队一阵喧闹，按照新规定执行，整个连队的人员已经全部达到超期服役年龄。
“同志们，部队一定要按照中央军委的命令执行，但又不能使所有的人员都走掉。根据上级通知精神，老部队的人员除个别同志提升干部外全部退伍。江苏广西籍的战士除留一部分骨干力量外，其余人员也要退伍。我们已经完成了三支队交给我们的任务，马上就可以回国了。本来想回国后搞退伍工作，为了工作的简化，退伍工作就在国外进行。”
“我们退伍后怎么安排？”有的同志提出实质性的问题。
“基本原则是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负过伤的人员也这样安排？”
“一般也这样安排，特别伤重的特殊照顾。”
开会后的第二天，钱林来找石忆，钱林一见同就开门见山地说：“石忆，退伍工作开始了，你有没有想法？”
“想法怎么没有？我也是人么，总有活思想。”石忆和钱林一起往野外走去。
“你不必犯愁，这次退伍工作肯定轮不到你。”
“不一定，回国了，在国内连队不需要两个卫生员了。我们两个卫生员肯定要走一个的，即使轮不到我，我也会考虑的。”
“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你是走不了的，这简直是两个指头捏田螺——笃定。”
“世界上打包票的东西是没有的。”石忆笑笑，“你有没有想法？”
“我想留下来，我当兵还没过足瘾呢？黄军装也只穿了三个月，不是蓝衣服就是青衣服。”
“其实想留下来的想法也是很好的，当兵干革命嘛，是好同志。”石忆认真地说。
“我现在是不管当好同志还是坏同志，我能留下就好，我还想再穿一二年黄军装。宋薇婉情况怎样？”
“不太好。”
“这女子真可惜，你要为她多考虑考虑。”
石忆低头默然。
部队开始了三三二二的老乡交谈，也有老同志和江苏广西藉的战士悄悄地谈着心里话，一切围绕着退伍的话题。
一座高矗的烈士纪念碑下，一支整齐的队伍默默地从它下面走过。在这方圆几十里的荒山野地里特别显眼。烈士陵园有一个围墙，围墙一侧写着越中友谊万古长青，一则写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中间写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没有看护人员，没有松树柏树，它除纪念碑外没有其他标志性建筑，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一律地穿着淡青色的衣裤，一律地把头上的华侨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走在队伍前面的十几个人，捧着两只大花圈。大花圈是他们自己用棕榈叶制做的，上面插了几十朵白纸做的小白花，两条白色的带子分别挂在花圈两旁。其中第一个花圈的白色带子上写着：陈玉春同志永垂不朽，一连全体干部战士敬挽……。第二个花圈上写着：我们的战友陈玉春同志永垂不朽，一连全体复员老同志敬挽。队伍井然有序地往里走去。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十分严肃，除队伍前面几人外他们低着头，谁也不开口讲话，迈着沉重的脚步。他们先走过一块约一百多平方米的正方形平地，然后沿着一条十来米宽的泥土路向前走去。两旁的烈士坟墓透出了阴沉的肃静。坟墓分几路纵队排列着，他们来自在安沛执行任务的中国各个部队。坟墓的外形既不像农村的土墩堆，也不像国内造型别致的烈士墓。它们都由一口木棺材外面彻一口长方形的水泥棺材。坟墓前没有碑石，没有小树，没有鲜花，只有轻轻摇晃的野草。
连长和二排长把花圈轻轻放在陈玉春墓左侧。
石忆和八班长把花圈轻轻放在陈玉春墓和其他连烈士墓前。
人们都轻轻呼唤着战友的名字。
“陈玉春同志，我们来看你了。”
“……我们来看你了。”
“老战友，我来看你了。”
施工紧张，空袭频繁，交通不便致使他们在冬至时节无法来看望他们。退伍命令下达，他们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诀别，今后不管是战争环境还是和平环境，谁也无法再来这里了。队伍中不少人流了泪，有声的和无声的。没有流泪的人都没有说话，一脸的严肃悲伤。石忆心如刀绞。陈玉春牺牲后，音容笑貌时时出现在他的面前。石忆想到了陈玉春的家庭，父母失去儿子后是什么样的心情，想当年自己在桂林学习结束返回连队时一封退信就使家里引起轩然大波。
世事多么艰难。
石忆用手抚摸着坟墓。水泥棺材旁已经长出青草，很稀很小。石忆跪在草地上，向陈玉春坟墓叩了三个头，从衣袋里掏出杨建民给的小飞机及自己和陈玉春一起从国内带回来的钢笔，用小竹片把泥土挖起，然后把它们小心地埋在坟前。石忆把一切做好，擦擦手，又拜了三拜回到队伍里。
连长用低沉的语调讲了话，赞扬了陈玉春和其他烈士的事迹，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淡黄色徽章纪念状读了起来。
越 南民 主 共 和国
独立自由幸福
越南民主共和国（越南民主共和国政府）
赠
徽章
团结战胜美帝（团结战胜美帝徽章）
为了铭记在越南抗美（抗击美帝国主义）的团结战斗友谊
入光荣册编号 总理政府（政府总理）
范文同
“越南政府赠给我们的纪念章首先应该赠给陈玉春等烈士。他们是我们的好同志好战友，是援越抗美战争中的杰出代表。他们的英勇行为不但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连长讲完话，大家沿着陈玉春和其他连烈士的墓地走了一圈，又都依次三鞠躬。
“好战友，再见了。”黄贤道悲伤地说。
“老班长，再见。”八班的老同志异口同声地说，“越南人民、中国人民不会忘记你的。”
“陈玉春同志，安心耽在越南吧，越南人民会像对待自己的亲人那样对待你的。”连长说着流出了眼泪。
……
石忆默默地环视了四周。在陈玉春墓后面又新添了不少水泥棺材。这里没有首长，不分编制，依牺牲的年月依次排成队列，自觉维护两国友情。
石忆和战友们看望了自己连的其他烈士后离开队伍，走到第八排第一个坟墓前，凝视着这个与其他军人毫无区别的坟墓，叫了一声，“豪豪，宋薇婉托我看你来了，怡信和张静霞托我看你来了。”
石忆毕恭毕敬地鞠了三躬。
“他是谁？”连长觉得奇怪，在场的人也觉得奇怪，都朝第八排的坟墓走去。
“他叫豪豪，是个学生，我们家乡的学生，主动来参加援越抗美的，在机枪阵地上战斗牺牲的。”
连长恍然明白，接口说：“他们有四个学生，一块来的。怡信、张静霞，还有宋薇婉。宋薇婉是石忆的女朋友，为了救护伤员负了伤，因伤势严重回国治病。在渡过北汼河时遭到敌机有预谋的袭击，牺牲了三名越南军人，我们师长女儿也为此负了伤，宋薇婉掉到河里得了病。现在在家里。张静霞在卫生队里和师长的女儿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自己的同学宋薇婉。怡信和豪豪就是在去年九月看电影镜头里杨建民机枪班里阵地上两个稍年轻的军人。黑大个子就是烈士豪豪，眉清目秀的叫怡信。”
退伍的老战友们这才明白了石忆为何退伍的心意，“石忆，你做得对，”黄贤道大声地说，其他同志也紧握着石忆的手，对石忆的行为表示理解。
一行人从陵园里出来，在门口看见两个越南女子拎着一只竹篮子从外面走过来。
“阮英。”石忆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妇女就是钻防空洞的。”二排的老同志也认出了阮英的嫂子。
阮英和她嫂子都穿了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阮英走到队伍前面，用汉语叫了一声。
“连长，石忆。”
阮英嫂子也认出了石忆，愣一下，她从上至下认真看了一下，恭敬地叫了一声，“同基。”
“你好。”石忆回了礼。
“阮英，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石忆想起以前的托嘱，还是感激地问了一声。
“扫墓。今天是清明节，来看望为了我国的独立自由而牺牲的中国同志。”阮英低沉地说，“也特地来看望为了我嫂子而牺牲的八班长。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我代表全连同志谢谢你们，代表在九泉之下的陈玉春同志谢谢你们。”连长激动地说。
“不用谢。连长，真的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的，是份内的事。”
连长吩咐大家解散就地活动，等一会集中。
阮英和她嫂子在连长及石忆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往里走去，烈士坟墓使阮英眼睛红了起来。“啊，这么多坟墓，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中国的兄弟们为了我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阮英哽咽着，“三号公路上也牺牲了不少中国兄弟。”她们从第一排起脚步更缓慢了，视线一直对着整齐的坟墓，一直走到第十排停下，又一溜眼望到第一排，凝重地看了一会，才把目光收回来。
“就是这一个。”阮英看见了坟墓前的花圈，她告诉了嫂子。
阮英流了泪，把竹篮里的鱼、肉、豆腐一一放在坟头上，把香插在坟前，并点上了火。朝陈玉春墓拜了三拜。
“嫂子，你也来拜拜。”
阮英嫂子抹去眼泪，虔诚地拜了三拜，并低声说：“八班长，你本不会死，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全家，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会经常来看望你的。”
连长和石忆站在旁边看到阮英嫂子满脸是泪，为这种真诚所感动，“越南人民真好。”连长说了一句。石忆也说：“越南人民最富有感情，最爱憎分明。”
在烟缭雾绕之际，阮英认真地看了一下旁边的花圈，脸上产生了疑团，问
“八班长叫陈玉春。”
“是的。”
“这花圈是你们送给八班长的吧？”
“是的。”石忆觉得阮英问得很奇怪。
“石忆，他们要复员了？”阮英指了指陵园口的老同志们。
“嗯，如果情况不变化的话。”
阮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吞吞吐吐地问，“你总不会复员吧？”
“我也要走了。”
“什么？你也要走了。”阮英惊愕，“为什么？”
“宋薇婉的伤病至今还未恢复，我有义务去照顾她。”石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一封信，“这封信是宋薇婉写给你的，你慢慢看吧。”石忆把信交给连长。连长看了看封面，上面写着宋薇婉给阮英的地址姓名。
“连长，信封没有封口，宋薇婉给我的信中嘱咐我看一遍给给阮英的信。我看了，里面只叙述了她们两人的情意，没有其他内容，请你看一看后给她。”
“看私人信不太好吧，何况是女同志的信。”
“不看反而不好，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她认识你女朋友？”连长觉得奇怪。
“是的，阮英在三号路负的伤，送进我们卫生队，是宋薇婉护理她的，她们关系很好，后来义结了姐妹。”
“义结姐妹，是好事情。”
连长经石忆再三要求，才从信封抽出纸看了一遍，回头对石忆说，
“没问题，没问题，多此一举。”
“现在多此一举，会减少以后很多麻烦。”石忆笑笑。
连长把信交给阮英后，“希望你和宋薇婉的关系像中越友谊一样一直亲密无间。”
“我相信会的，正如越南人民和中国人民的友谊永远长存一样。”
阮英接过信凝视着看信封，沉思一会喃喃地说：“薇婉妹真好。你去照顾她应该的，我为她感到高兴，也为你们俩的牢不可破情意高兴。回去以后，别忘了我，别忘了我们的国家。”
“越南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不会忘记，故乡中有很多人和事是不会忘的，尤其是你和另外两位女教师，我会永远记着，直至生命的终结。宋薇婉和我更不会忘记为了护送她过河而牺牲的三名人民军同志。”
阮英凄惨地笑了笑，流出了眼泪，“我也会记住你的。记住薇婉妹，回去后代我向薇婉妹问好。本来再写一封信给她，不知还来得及来不及？”
“谢谢，我会如实转告的。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不知明天走还是过几天走，反正快了。”
“我努力吧，今天回去就写，碰碰运气。如果能碰到你，最好，碰不到你，就算写一封未发出的信吧。”
阮英把石忆和宋薇婉的事告诉了嫂子，嫂子动情地用越语说：
“好兄弟，一路走好。”
石忆走到阮英面前，认认真真、庄重地举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