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忆从汽车上下来,从一棵小槐树旁走上了高地,就朝草屋望去,草屋好好的,但大门紧闭着,本来悬着的心里更不踏实,“草屋里的女教师是伤亡了还是在上课?”正走到门口时,通讯员看见石忆,快步迎了上去。“卫生员,回来了,八班长,回来啦。”通讯员和八班长握了握手,紧紧抱住石忆。文书闻声也从连部奔了出来,他和八班长打了招呼,又和石忆握了手。陈玉春走后,通讯员和文书拉着石忆走进连部。
“你今天休息休息,洗洗衣服,自己搞搞卫生,写写家信。”文书关心地说。
“卫生员,你有两封信。”通讯员把信交给了石忆。
石忆把两封信都看了。两封信都是母亲寄来的。从日期看一封是他负伤前寄来的,一封是他住院期间写来的。
信的内容有相同之处有不同之处。相同处都是表达了思子之情,都着重谈了家中之事,没有提及生产队的事。不同点是一封信出于宋薇婉之手,另一封信出于另一个女性之手。宋薇婉笔迹端庄秀丽。另一人笔力差一些,但写得很工整,是一撇一横用心写成的,可以看出是写了草稿重新誉抄一遍的。宋薇婉为他母亲代笔总带有她本人某些主观的成份,明显渗透她的感情色彩。而另一封信没有,只是客观地叙述事情的经过和家中的实际情况,透露出母亲淡淡的忧愁。也许吸取上次部队退信的教训,这次石忆没有及时回信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问石忆为何不及时回信,信中还提到宋薇婉到北京大串连去了。
石忆马上写了回信。信中没有提到负伤之事,推说部队拉练出去半个月。石忆在信的末尾问是谁写的,估计是于凤。
石忆把信交给了通讯员,背着药箱往工地走去。当经过草屋时,又望了一下,草屋的门还是紧闭着,石忆有一种不祥的之感,杨建民所说的事不会发生在草屋里的主人身上?刚才本想问一下通讯员,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心想今天总能弄个水落石出的。
他望了望草屋前的路,立刻想到负伤阮英救他的情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该怎么报?心中没有底。杨建民的话很对,但欠她的情该怎么办?
友情和爱情是两回事。他和宋薇婉是爱情,和阮英是友情,是经过生死锤炼出来的。他想信自己会处理好两种关系的,更相信自己对友情的处理不会破坏部队纪律,更不会影响两国关系。
石忆在小槐树旁走到公路时,一辆越南大卡车从南边开过来,他下意识地往路旁一让,越南汽车突然在石忆身旁停下。
“早同基!”越南司机探出身来,热情地打招呼。
“你好。”石忆感到突然,客气地回答。
越南司机开了车门,走下车,热情地和石忆握手。
“是你。”石忆朝司机一看,原来是上次翻车时被救的司机。
“全好了吗?”石忆很惊喜,笑着问司机。
“好了。”越南司机伸伸胳膊抬抬腿,并对石忆伸出大拇指。
“不必客气。”
越南司机从衣袋里取出一枚5.8纪念章,双手递给石忆,“来,留个纪念吧。”
石忆一愣,用双手接过纪念章,“谢谢。”他想了一下,把纪念章小心地放进衣袋。又从衣袋里取出一支新买的金星依金笔递给了越南司机,“我们互留个纪念。”
越南司机爽快地接过钢笔,“感恩同基。”他指了指汽车上装的大米,“这些粮食都是你们国家援助我们的。”
石忆抬头一看,一车大米全用麻袋装好,麻袋上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大米’字样。“中国真好。”他又一次竖起了大拇指。
“正如胡主席所说的,我们是同志加兄弟,不必客气。”
越南司机走后,石忆继续往前走去,老卫生员正从迎面走来。“回来了?”老卫生员高兴地问。
“回来了。这段日子可辛苦你了。”石忆客气地说。
“这没什么,你负伤倒很危险,那天我粗心没有看出来,差点出大事。”老卫生员歉意地说。
“这不能怪你,我当时救伤员心切,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后来你们走后,回连部拿急救包时才感觉到身体不对劲。”
“幸亏那位老师。”老卫生员说,“我后来是听通讯员讲给我听的。”
“是要谢谢阮老师。不知阮老师近来身体怎样?听说有一座学校炸了,学生和老师都有伤亡。”石忆觉得现在问起阮英的情况最为合适。
“附近是有一所学校被炸了,被炸的不是阮老师的班级。伤亡的是一年级的师生,二十多个,很悲惨。”
石忆听了心里仍很沉重,这么多无辜的生命遭难,他脑中浮现那些天真无邪的眼睛,想到了那天他去抢救老百姓住房那颤抖身体的小孩,露出愤怒的目光。
“美国佬罪恶太重了。”
“是太重了,他们没有一点做人基本的道德,也没有军人最起码的标准,否则不叫帝国主义了。”
怪不得越南老百姓这么仇恨,石忆讲了捉俘虏的情况。
他们是自绝于越南人民。
过了一会,石忆朝老卫生员望望,想起了另一件事。见老卫生员没有反应,鼓起勇气说:“我托你的事办了没有?那东西什么时候给我。”
老卫生员搔搔头,“我知道你见面后就要讨那东西。我知道交不了差啦。那天和连长把伤员送到卫生队,小周不在我一辆车上。到了卫生队后,卫生队军医和连长、副指导员以及我们另外几人忙着把重伤员送到外科手术室。那时全卫生队人员都出动了,人员很乱。我把伤员送到外科后,准备等外科军医把小周手臂上的花手绢取下来后拿回,这时连长叫我把两位烈士送到太平间里去。等我把温和金和八班副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后,小周手臂上的花手绢被拿下扔掉了。我正要去找,连长说马上回去,怕敌机再次发动空袭,同时要我到卫生所领点急救包。我说石忆有一块花手绢在小周手臂上,他托我带回去。”老卫生员望着石忆说,“当时连长很生气,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花手绢布手绢的?乱弹琴。我也不好和连长分辨。我们走后,过了一小时后你来了,可惜我们没有碰到,这可能你来路时我们去了卫生所。否则我们会碰到,我会护送你的,当时我想你也被送往卫生队,花手绢可能找到,后来听说你转到国内了,我想这事糟了。”老卫生员不好意思地说,“实在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信任。不过我想,这花手绢肯定是你女朋友给的,叫她再给你一块吧,或者让她寄一个相片来,这并不比花手绢差。”
石忆哭笑不得,他知道老卫生员不会理解花手绢的含义。他也不便解释,当然也不能全怪他。“这是特殊情况么。”
今后假如宋薇婉问起花手绢来,这种解释她会接受吗?他准备让宋薇婉给他一顿埋怨。
正当豪豪转过身来,边防军战士正要开枪时,后面那人已经跑到身边低声说:“别开枪。”
“为什么?他是越境,不开枪让他跑了?”那人提高声音说,
“连防军同志,你的话错了。”趴在对岸的怡信开了口,“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我们是去越南打美国佬,是支援越南人民,这事情的性质你不要搞错了,红卫兵到香港搞革命边防军同志也没有开枪,保尔柯察金从步兵跑到骑兵也没有人说他是逃兵。你这样对待热血青年会犯错误的。”
“我就是犯错误也要开枪。”
“混蛋,那个学生说得对的,让他们去吧。”
“那上级知道了怪罪下来怎么办?”
“我负责。那个学生已经到对岸了,你开枪把他打死在越南土地上,这会引起两国外交纠纷的,这更难办了。何况我肯定他们是昨天的四人,你打死一人还有三人不会回来的,那时候结果不知怎样,既然三人跑了,只抓住一人也没有用。”那个边防军对着怡信说:“你们过去了怎么办?他们会要你们吗?地陌生人不熟的。”
“谢谢那位同志关心。”怡信感激地说,“说地陌生是对的,人不熟未必,我们镇上有好几人在越南,我们村上也有人穿蓝衣服在越南的,昨天我们看见村上一个人穿着蓝衣服开着车的。至于如果他们不要我们,我们会要求的,实在他们不要我们,我们会回来的,在龙州帮助抗美援越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好,你们的精神可嘉,路上当心,听从越南回来的同志讲,前面敌机很多,要自己保护好自己,注意防空。”
“谢谢。这才像人民子弟兵。”豪豪说。
怡信宋薇婉等四人分开换好衣裤后一起上了路,为了防止意外,四个人把红卫兵袖章摘下放进了衣袋,并在公路边的树林子里走了几个小时,他们确信没有其他人发现才停下休息片刻。
天慢慢亮了,天边出现鱼肚色,怡信望了望天边,又望了望公路。
“你们看,我们继续行走还是停在树林里?”怡信征求大家意见。
“依我看,国境都过了,我们继续像刚才那样行进。”豪豪说,“早一点到部队早一点抗美援越。”
张静霞同意豪豪意见,并补充说:“我们应该离公路远一点的地方行进,在公路不远地方,容易被越南人发现,一旦发现,把我们遣送回去怎么办?何况我们和越南人语言不通,到时候解释也解释不了。”
怡信接口说:“我们很可能被送回家,即使当地政府不这样做,边防站人员也会警觉起来,再次偷渡肯定不行了。”
“我们这次过来不是放行了吗?”豪豪问。
“你说的只对了一半。这次过河是我们三人都过河了,而你也到达了对岸,那个军人是无奈之举,只好放行了。如果我们三人都未过河,你即使过河了,他们也会采取严厉措施不让我们过河,到时你会乖乖回来。”
三个人都同意怡信的分析。
“我们白天行动是不行的,要防止被别人看见,走的时候躲躲停停不好,因为我们的服装醒目,万一发现,易被越南人遣送,我们最好碰到中国军人。如果遇到我国军人,事情就好办一点。”怡信停了停说,“夜里可以直接在公路上走了,因为我们已经走了两三个小时。越南边防军一般情况不会遇到了。我走了几个小时观察到夜里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而只有行进中的中国汽车和越南汽车。汽车来好对付,它们有声音和灯光,这便于我们隐避,现在我们分两组,夜里走时一组观察前面,一组注意后面,半小时再调换。”
三人都同意怡信意见。
四个人走走停停了两天后,除了看到行驶的中国军人汽车外,没有看到中国军人的驻地,倒是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
“要不要翻山?”张静霞抬头望了望不见山顶的大山说,“这座山比我们的莫厘峰不知高出多少倍。”
怡信说:“我当时没有估计到我们的人会进得那么远,我失算了,关键是我们的口粮没有了,大家看怎么办?”
“翻。”豪豪立即说,“美国佬都不怕,还怕这座山?当年红军翻老山界,前有堵兵后有追兵,我们当老山界翻好了。”
四人在山上走了将近一天,又累又饿,坐在公路边几乎没有力气走了,豪豪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我们真正体会到红军的艰苦了,但我们坚持。”
宋薇婉张静霞同意豪豪意见,挣扎着要往前走。怡信忙说:“休息,我们走的时间多着呢。现在饥饿感更严重了,我们应该想想办法。”
“荒山野地的,办法怎么想?”豪豪说。
“我看怡信的想法也对,硬走是不行的,我想让我们军队的汽车带我们一段路。”
“汽车怎么能带我们?如果带,张兆华早就带我们了。”
“宋薇婉的想法是对的,照这样走,还有三天也不一定能走到,那时我们饿得全趴下了。”怡信说,“至于找开汽车的军人带,我认为要找从国内开往越南南边的汽车带较好,即使他们不肯带,也不可能把我们送回国,而从南边来的汽车,碰到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也许硬把我们送回国,而且从南边来的汽车都是空车,送回去是很容易的事。”怡信停了停说,“至于张兆华,我认为能碰到他最好。在国内他不带我们,是情有可愿,如果换一个位置,我们也不会带,因为这可能触及到军纪。任何人都会怕带我们违反军纪,可在国外是另一回事。”
大家想想也对。
四个人又饿又累坐在公路上,看见远方有一辆解放牌汽车从南边开来,他们连忙起来隐在公路边树林里,等汽车过后才出来,等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看见一辆解放牌汽车从北边开过来,豪豪连忙跑到公路中央连连摇手,汽车慢慢停了下来。
“你是……?”一名司机探出头惊奇地问。
“我们是学生,”豪豪指着后面三个人,“想抗美援越,所以越境出来了。”
“噢,你们的胆真大。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到你们部队里去,帮助你们打美帝。”
“笑话,我们部队人员不缺,你们去了没有用,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
“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我们到了你们部队若他们不要我们,我们就回来。”
“你想得太天真了,我们要受军纪处分的。”那司机又说,“你们怎么知道抗美援越的,这可是保密的。”
“我们……”豪豪正想说下去。怡信连忙接口说:“我们串联到水口关,看见我国穿蓝衣服裤子的人出了关就估计是有抗美援越了。”
“不愧是学生,挺聪明的,但我还是劝你们回去为好,不要白走了路。”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司机问,
“你们出来几天了?”
“三天了。”
“吃的是如何解决的?”
“带了两天干粮。”
“那今天断了粮。”
“饿了一天,头晕目眩的,但我们不怕,我们死都不怕,还怕饿吗?”豪豪拍着胸脯说。
那年长的司机笑笑说:“好样的,但饿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也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年长的司机从驾驶室里拿出一包饼干,“你们将就一下。”
“谢谢,”怡信说。
“你能不能好事做到底,把我们带到你们部队。”
“不是我不带你们,我也是中国人,有两点不能带你们,一是我们车上装的罗卜青菜,不知北汼大桥能不能及时过河,第二你们四人我们乘不下,请原谅了,我劝你们还是乘南边来的中国汽车回去吧,他们一般都是空车,我想任何一辆车都愿意带你们回去的。”
“那谢谢你了。”怡信笑着说。
汽车开走后,豪豪问怡信是不是听了司机的话思想动摇了。怡信摇摇头说:“回去肯定不会,我们已到这里,决不会后退的。”
“那你怎么说谢谢了,我还以为你听了他的话改变主意了呢。”
“人家给了饼干,又实事求是地分析了我们的情况,不谢怎么办,我认为他的话是对的,今天起我们不要指望搭车了,我们想办法从国内来的汽车司机要些吃的。”怡信望着大家说。
“那我们不成叫花子了?”
“为了革命,为了达到抗美援越,我们不要在乎这些,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吃树皮草根,后人也没有说他们是叫花子。”
其余三人都点点头。
四人在公路上吃了饼干,自觉有点力气了,继续往前走去。他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从北面一辆汽车突然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有一人叫了一声,
“宋薇婉。”
“啊,是你。”
宋薇婉和另外三人愣住了,“张兆华。”
“你们怎么在这里。”
怡信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张兆华笑笑说:“真有你们的,坚定的信念和坚韧的毅力,现在你们怎么办?”
“我想找到石忆。”
“不,你不能到石忆那里去,这会害石忆的。知道吗,我们出国是保密的,你去了,连队领导会误认为石忆泄了密,那会受军纪处分的。”
宋薇婉大惊失色地说。
“那怎么办?”
“回去。”
“不,我们坚决不回去。”四个人都坚定地回答。
“你们部队是不是直接和敌人打阵地战?”
“我们不是步兵,不和敌人打阵地战,我们是打防御战。”
“防御战多没劲。”
“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打阵地战?”“有,三个机枪连。”
“这里到你们部队还有多少路?”怡信问。
“还有很多路。”
“能不能带我们去,如果你不带我们走,我们也会徒步去的。”
张兆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身上有没有干粮?”
“没有了,”
“我们这次是临时任务,车上装的信件比较空,也许班长会同意。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跟班长商量一下。”
张兆华在驾驶室里对班长说:
“我想把他们带到我们团部。“
“那怎么行呢?领导要要批评的。”
“我们把他们带到团部附近,让他们步行到团部,即使领导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们,我们是他们出国了才带他们过去的,不是我们带他们出国的。”
“那也不行。”
“不带他们更不行,他们在荒山野地,碰到野兽怎么办?这要死人的,还不如带他们才能救他们。我参军后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次求你帮忙了,就像帮助我一下。”
班长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帮你这一次,不过不能告诉领导。”
“知道。谢谢班长。”
张兆华满面笑容地说:“老乡们,我们班长同意了,你们要谢谢班长。”
“班长万岁!”四人欢呼起来。“理解万岁!”
“嗳,不能喊万岁,只有喊毛主席万岁。”班长连忙摇手说,“带你们去我们受了很大风险,刚才张兆华和你们的谈话我知道了,现在你们既然出国了,我们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们的部队在修公路,你们也不可能去修公路。”
“那有没有炮兵?”
“炮兵是有的,但不是我们部队,我们只有机枪连。刚才你们老乡已经讲了。”
“我们出来的目的就是打美帝,既然我们不能到炮兵部队打美帝,我们到机枪连去。”
“这样吧。”张兆华对宋薇婉说:“我们想你们两位女同学到卫生队较好,因为有些越南妇女到我们卫生队看病,你们去可以帮助照顾,这对你们比较合适,至于两位男同学么,想去机枪连不知他们肯收留你们否?这要看你们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