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的方向由南往北移动,由于日夜开工,工程进度很快,部队一般以二十天至一个月搬家一次。每次搬家,班排一律住军用帐蓬,连部及直属班住越南老百姓家里。连部的住房全部选择在平房中,这主要考虑行动的方便。越南政府安排给连部平房的建筑材料一般都比较好。房子的横梁和立柱比中国的房子粗一倍,木料又都上乘,抹了油红光发亮,美中不足的是墙头不用砖头。房子的正中一间全都贴着他们五六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照片,就像中国在1965年前贴着的领导人照片那样。
在第五次搬家前,连长对胡文奇文书说:
“新地方不住在老百姓家里,是一个没有学生上课的学校,故住的时间要长些。”
“学校离这里远吗?”
“在北太省富梁县北侧两里地处,我和指导员去看过了,等一会你叫石忆跟副连长和章翻译一起去看一下,司务长和四个排长也去,以确定一下搭帐蓬的地方。”
副连长和石忆、章翻译先走,他们在公路上边走边等几位排长。章翻译是移民到广东的越南华侨,四十多岁,个头不高,一张被海风吹得黑红的脸,酒槽鼻子,说起话来带有明显的鼻音,走起路来脚后跟有点拖。石忆知道他不是军人,是援越抗美为了执行任务方便特意招来的。他的工资是江苏籍战士每月津贴费六元的十倍。章翻译对整个越南的风土人情很熟悉,他告诉石忆“汽车”越南人念“屋嘟。”“理发”念“轧达。”副连长走在前面,石忆和章翻译并排走着,石忆开着玩笑对章翻译说:“我们这里都是军人,你是例外,标准的地方干部。”
“地方干部不敢当,我也是为援越抗美尽一点力。”
“为援越抗美都是军人的事,你是特殊的人物。整个援越抗美的战场上只有你们几个翻译不是军人。”
章翻译笑笑说:“卫生员你错了,其实在越南和云南边界地带有一个民工大队都不是军人,他们也在越南援越抗美。”
“真的。”石忆感到奇怪,“你没瞎说?”
“我瞎说干啥,不信?你问问副连长。”
副连长洪积章点点头。
三个人边说边走进了县城。
富梁县城经过敌机许多次空袭扰乱,死伤了一些人,炸毁了一些房屋,已变得城将不城。越南政府为了减少损失,把工厂、学校、机关转移到山区农村。眼前的县城显得很破落。街道两旁排列着十来间草屋,一条满是尘灰的公路穿城而过。东面一个理发店,店的一面墙头被一块远处飞来的炸弹片打了一个洞。靠洞的一边摆放一个旧椅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在为一个老人理发。理发店两侧还有四五间草屋。大门一律地紧闭着。西面有一个伍百镑的炸弹坑和一个子母弹坑。里面积了不少水。旁边有两间被炸弹炸毁的草屋废墟,废墟北面十来米处有一个书店,是两间不新的草屋,里面有一个年轻店员,她的眼睛望着来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露出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女店员的身后墙上挂着胡志明主席的标准像,紧接着的劳动党第一书记黎笋、国会主席长征、范文同总理、武元甲大将以及越南南南方解放阵线主席阮友寿等越南领导人的大幅照片。
石忆站在门口望了望书屋,又回头朝后眺望一下。后面的来路上只有几个走动的越南百姓,就对副连长说:“几位排长枪也打不到,我们进书屋看看,边看边等他们,怎么样?”副连长朝后望了一下,点点头同意,“排长们来了我们就走。”三个人一起走进屋店。
店中只有一名女店员,站在柜里望着门外,看见三个中国军人进来,露出笑脸打招呼,“早同基。”
“你好。”副连长客气地回礼。
章翻译用越语讲了三人进书店的来意,女店员再一次露出了笑脸,这时才明白这三个人为何破例进书店目的,用热情的口气对中国军人表示欢迎。
章翻译用越语问,“你们这里来买书的人多不多?”
女店员用越语回答,“北部湾海战前,这里生意比较兴隆。来书店的人陆续不断。1965年3月7日美帝采用‘南打北炸’后,这里的人大多数搬到农村去了。来书店的人明显少了。一天也来不了几人。”女店员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露出愤怒的目光,“帝国美把我国人民害苦了,我见到美国人,真想咬掉他一块肉。”
三个人对女店员的话表示理解。“你们这里几个人?”
“原来四人,抗美战争爆发后,剩下两人。”
“还有一人呢?”
“她回家去了。昨天政府通知她,她在安沛炮兵队服役的丈夫牺牲了。”女店员说着眼睛潮红起来。
“你对美帝这么仇恨,你家里人一定有人在部队里服役吧?”
“嗯,我父亲,我哥哥姐姐都在部队服役。父亲前年海战中牺牲了,哥哥和姐姐一块参了军,哥哥在海军,在父亲生前的军舰上,姐姐在陆军。”
“你们这里的人女子参军的人多不多?”
“不少,我姐姐本来要结婚了,战争爆发了,姐夫和姐姐都参了军。一个在海防,一个在胡志明小道。”
章翻译把他和女店员的话告诉了副连长和石忆,石忆立即想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一首名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的姐姐、姐夫是真正《爱情和自由》的实践者。”石忆感叹道。
女店员兴致很高,一边讲着一边让中国军人进柜里看书。柜子是玻璃和几块木板做成的,里面放了不少书,其中有《南方来信》、越南作家阮公欢的《女老师阿明》、《金枝玉叶》、《男角四卡》,沙努林的《祖国站起来》,裴德爱的《遗留下来的画像》……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苏联另一作家《铁流》……中国作家杨沫的《青春之歌》、曲波的《林海雪原》,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还有马克思的《资本论》、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产党宣言》,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胡志明选集、诗集……墙上贴着胡志明在今年2月15日的对外宣布的号召:“越南人民决不在武力面前屈服,决不在炸弹的威胁下对话。”和《告全国同胞书》中的一段话:“战争可以延长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河内、海防和其他一些城市、企业可能被摧毁,但是越南人民是不会被吓倒的。
石忆通过章翻译问女店员。
“你们这里的人最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祖国站起来》和胡伯伯的著作诗集。”
“你们胡主席还写过中国诗呢,我看过他的诗,他写给我们中央领导董必武、陈赓以及广西省委书记韦国清的诗哩。”
“我知道,现在我念给你们听。”女店员兴致勃勃念起一首胡主席给韦国清的一首七绝:
百里寻君未遇君,马蹄踏碎岭头云。
归来偶过山梅树,每朵黄花一点春。
“好诗,好诗。”副连长和石忆听章翻译翻译过来后,鼓掌称好。
“胡伯伯和韦国清感情很深,他们一起参加过抗法战争,胡伯伯经常到韦国清家作客,韦国清也到过胡伯伯家作客,中越两国人民情意很深,两国领导人感情也很深。”
“你们国家的人对国外喜欢看什么样书?”
“《资本论》和列宁的书籍,《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国青年多数人看过,保尔是我国青年学习的榜样,因为他给人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力量。”女店员顿了顿说:“中国小说也是大家喜欢的小说,《青春之歌》和《林海雪原》在这里很畅销。《三国演义》看的人也很多。”女店员又顿了顿说:“你们的关公在我们这里很崇拜,尤其像我母亲这样年龄的人。”
“我们这次抗美斗争,得到过许多国家支持,其中包括你们中国。”女店员真挚地说。
“我们两国是邻居,邻居受欺负,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副连长说。
他们从书店里出来,几位排长还未来,三个人只得继续往前走去。没走几步又看见两处被炸弹炸坏的草屋残迹。有一个残留在泥面上的竹屋歪倒在路旁的里侧,草屋的屋顶露出两个大缸口的洞,飞舞着的尘灰在往里面钻。不远处的路旁有一个水果摊,摆放着香蕉、菠萝、槟榔、柚子等水果,街上的人极少,走动着的越南人大都迈着匆忙的脚步,两个口唇被槟榔染得猩红、穿着不新黑衣服的老年妇女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她们也懒得吆喝招客……街上冷清得很,只有穿城而过汽车的轰鸣声,给这座县城带来一点热闹的气氛。县城的出口处有一片茂盛的阔叶树,它们的周围散落着大小不等六七个炸弹坑,每个坑里有不多的积水和一些飘落在里面的树叶。阔叶树丛的北边四百米处有一座平型的小木桥,小木桥建筑在公路旁侧的最狭河口处,S形地隐在两棵大槐树下,从空中望下来不易发现桥的位置,由于隐藏巧妙,在多次的轰炸中,它仍安然无恙地屹立在那里。
石忆从地上拣起一块泥巴往河里一抛,静静地望着水里,过了一会只见几个细细的水泡接连不断地升起来。
“副连长,这条河很深的么。”
“你怎么知道的?”副连长觉得奇怪。
“根据水泡从河底升上来的时间,如果河浅水泡就升起来快,河深水泡升起来就慢。”
副连长佩服地看了石忆一眼,“你不愧为水乡地区长大的,今后我们团要在这条河上修一条桥,当然这是桥梁连的事。”
“在这条河修桥很危险,因为它靠近县城,暴露目标大,而渡口又是敌机重点攻击目标。”
“是很危险。”副连长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军人不怕死,军人是冒着危险前进的。”
三个人走上木桥继续往北走去。一路上他们看见东面是一片长势很好的树林,有五棵香蕉树夹在其中,每棵树上挂着一串沉甸甸的还未成熟的淡青色香蕉。公路西面地里种着一片不足二米高的木蕃,表面看这里是一个很好的防空地方。他们又走了两百来米,在公路西侧一个高坡的碗口大的小槐树旁停了下来,“我们在这里等吧,怎么搞的,时间观念不强。”副连长不满地说。
“我们的新驻地还有多少路?”石忆问。
“就在高坡上面。”副连长又指了指公路东面。
“十多米处有一条小河,那里的水是从小木桥那边流过来的,水很清,今后连部的用水就从那里取。”
过了一会儿,司务长和四个排长也来了。八个人一起上了高坡,发现高坡西边全是高地,高地内侧有五十米处有一块面积很大的平地,约一千平方米,平地上长着深绿色的牛筋草和螅蟋草,平地边上也有几棵长得不高的野蕉。南北两边各有一排建筑得较好的砖瓦不是很旧的大平房,在北面的大平房旁有一棵大榕树。
副连长指着南边的白墙黑瓦的大平房说:“这里原来是个小学校,学校搬到西边的山里去了。”
“学校为什么要搬?学生们都是孩子?”朱准才排长问。
“学校也是敌机轰炸的目标。今年5月30日,安沛市受到大轰炸,几百架敌机轮番向城区发动攻击,许多房子被摧毁,人员死伤无数,其中一所护士学校也被炸毁,学生死伤好几百。”
“敌人真是可恶。”司务长愤愤地说:“连孩子都不放过。”
“敌人就是敌人,他们那讲人道主义,我们不谈这个,把驻地安排一下,现在我们把连部放在这排房子里。”副连长说。
石忆朝这排房子打量一下,又望了望四周,不觉吸了口冷气。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一棵树木,整排房子很显要地暴露在那里,万一敌机发现,能毫不费力地把这排房子摧毁,一旦敌机发动攻击,不是说人,就连蚂蚁也休想逃掉一只。
“副连长,你弄错了吧?”石忆提出了疑问。
几位排长也一致认为连部放在这里不适合。“副连长,连部还是驻扎在西边山坳里较好。”朱准才排长提出了个人意见。
“即使不驻扎在山坳里,驻在公路东面的树林里也比这里强。”四排长说。
“公路东面,小河对面,安排你们四排放在那里。”
“让我们驻在这里,你们驻到树林里去。”四排长提出了要求。
“不要争了。”副连长摆了一下手,“连长、指导员都来看过,南边这一排全部使用,从东往西安排起,第一间直属班,第二间连部办公空,第三间连长、指导员宿舍,第四间我和邱裕茂副指导员宿舍,第五间仓库。排里的宿舍全部分散,除四排之外,其余全部在西边山坳里,住山坳的一律住帐蓬。现在我们先到西边山坳边去选择好伙房,再安排各排驻地的具体位置。”
石忆和他们一起往西边走去,但他还回头望着那排显眼的平房,越望越觉得那地方选择得不恰当,他希望在这里住宿的时间越短越好。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他没有想到,在整个三号路的住宿中,这里住得最长——约三个月。
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
没有料到的事却发生了。
吹号员赖文广和通讯员梅寿庆坐在小河滩旁洗手,他们是老通讯员张祥水和吹号员陆小牛下班当副班长后调来连部的。小河只有绿野河的一半宽,两米多深,河水很清,水流缓和,从小木桥那边缓缓流过来,又朝东面缓缓流下去,小河两旁长满了槐树,空中的太阳光无法穿透这茂盛的树林,通讯员望到对岸的东面,四排的干部战士正在三十多米处树林里搭帐蓬。
“通讯员,部队驻扎在这里才比较安全。”吹号员说。
“我也这样认为,连首长们不知怎么想的?把我们放在大草地上?”通讯员望着河水发愣。
“不过既然定了,我们当心就是了。”
“当心要当心,我担心的是防不胜防。既然来到战场上,我们要作最坏打算。”
“当然最好不作无谓牺牲。”
“连首长既然这么定,一定有其道理。”
吹号员和通讯员打着水从两旁长着灌木丛的小路走来,跨过公路,才发现房子十多米处有三间草屋,草屋的门紧闭着。
“这屋,住不住人?”
“也许不会住人吧?房子不住人,草屋更不会有人住了。”通讯员把水端到连长那里去了。吹号员把水放在直属班。他走进屋,看见石忆从屋里出来。他们互相打招呼后,吹号员问,“卫生员,我们住学校是不是缺帐蓬的缘故?”
“不清楚,上个月敌机空袭,二排是被炸毁一个帐蓬,但真正帐蓬缺可以向上级后勤部门领一个,如果国外无,到国内领一个也来得及。当然不排除临时住一下的可能性,但从连首长按排来看不像临时住一下。等一下你问一下文书就知道了。”
“文书呢?”“和指导员去一排了。”
石忆背着药箱往伙房走去,伙房在连部西侧半里之地的山坳里,旁边住着一排,北面住着二排。石忆刚走进山坳,温和金气喘吁吁跑来。“卫生员,我们班长病了。”
“是不是旧病复发?”
“不太清楚,你去看看。”
二排的军用帐蓬搭在山坡下端的灌木丛中,路基铲得特别平整,四周开了排水沟。帐蓬上的两根粗麻绳紧紧结在两棵杂树的树干上,另两根粗麻绳结在插在地上铁钩上。帐逢一部分隐在大树下,另一部分被砍来的树枝伪装起来。石忆钻进帐蓬,感到里面一股闷热感。他跟着温和金走到最后一张床铺前,看见几个战士正围着陈玉春旁边问长问短。
石忆握着陈玉春消瘦无力的手,望着对方苍白的脸,详细询问了病史、疼痛部位和程度、大便颜色。他检查了病人眼睑、手指及腹部。见朱准才排长从外面进来,汇报说:
“陈班长上消化道出血,从眼睑苍白来看已失血很多了,应该送卫生队,否则生命危险。”
二排长同意了石忆意见。
二排长、温和金、石忆以及其他八班战士用床板把陈玉春抬往公路,半路上碰到老卫生员江镇文,石忆把病人病情作了介绍。老卫生员听了认为石忆的诊断正确,就说:“我把陈班长送去吧。从卫生队回来时到卫生所去领点药。”
老卫生员和病人走后,石忆回身往伙房走去。他看见温和金走在前面,他叫住了对温和金说:“我去信问了一下家乡的人,他们说,温大坚是广西人,他战死时约三十多岁,你问一下家里人,年龄是否差不多,另外他还有没有特征?”“好,谢谢你。”
伙房在山沟边的山地上,茂密的树木把帐蓬遮得严严实实。炊事班在做饭,由于炊事班长张金生到师部学习了山岳丛林训练班的培训,对灶头进行了改造,袅袅的炊烟在树林中弥漫,又慢慢消失在原野中,从远处看基本上看不出这个地方有烟火。伙房旁边有一条水沟,溪水在里面微微流动。水色很清,能清晰地看见水下的泥土石子也像在不停地滚动,沟边的水草随着水流在娓娓摆动。张班长为了安全起见,没有使用溪水,在小溪二十米处挖了一口大水井。石忆用铅桶打了一桶水,尝了一口,觉得水味还可以,从裤袋里拿出一瓶漂精片,按比例进行了消毒。
石忆又到一排看了一下。指导员和文书与一排长还在谈工作,他向指导员汇报陈玉春的病情,并说已被老卫生员送走了,指导员告诉石忆要特别注意对老同志的健康问题,多操心一些。石忆一人回来,走过种着木薯树和丰珠树的山地,跨过水沟,进入另一座山坡时,西南方向上空传来一声雷声样的巨响。
石忆凭以半年多经验知道这是美国飞机从泰国飞机场起飞所发出的特殊声音。估计没有多少时间就会飞过这里,连忙连蹦带跳往灌木林冲去,一口气跑到一棵粗大的菩堤树下站住。一手扶着树干,一手叉着腰,抬头通过树枝间隙往空中望去。天空干净得像被水冲洗过那样,方圆几百里没有一丝云彩——这是最不利防空的天气。
石忆最担心的是连部。
地面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石忆认为是本连同志,眼睛继续望着天空,嘴里却大声说:“快!快,快往这里跑。”
急促的脚步声飞快而来,一直奔到他身边停下,石忆估计敌机已经临近,眼睛继续注视着天空,嘴里说道,“你和我拉开一点距离。”那人没有吭声,也没有拉开距离,只是喘着气。“快,和我拉开距离。”石忆催了一遍。
来人还是没有吭声,石忆觉得奇怪,低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来人竟是一个越南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