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忆醒了过来。感到头部像炸开一样的疼痛,鼻子里流出来一股黄色的液体。一只耳朵听不出了,他坐在防空洞里,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头痛的症状有所减轻,鼻子里黄色的水不流了,但一只耳朵还是听不出,这才钻出洞外。他看见十多米处站着连部几位领导,正围着一堆火焰观看,从战壕里走了上去。连长看见石忆从防空洞出来,惊奇地问:“你在这洞里?呀,差一点,有没有震伤?”
“震了一下,不过没有关系。”
飞机残骸上的火逐渐小了下来,机体上还冒出一股股青烟。石忆看见飞机旁有一条断了的白腿,厌恶地回过头,往四排走去。在接近四排宿舍的路上他听到战壕里有噗噗的挖土声,感到奇怪,紧走几步,用手电往洞里一照,黄贤道正光着上身挖着土。
“班长,你还在挖防空洞?”
“这个防空洞不合格,我加一下工。”
石忆钻进洞,借着手电光看了一下,防空洞的深度明显不够,问:“这个防空洞是谁挖的?”
“杨强辉的。”石忆知道这位战友近几日身体不好,还带病施工。下午还给他打过针,”便说:“你怎么不发动全班,让大家轮流挖一挖?”
“大家挺辛苦的,防空也多,不用惊动大家了。我必须把他的防空洞修补一下,防止受炸。”
石忆估计一下,靠黄班长一人挖,起码要两三小时。如果有人帮助,就会快些,他本想帮助一下,但巡医不能不去,暗自想等巡医回来后再帮助他。“你慢慢挖吧,累了休息休息。”
石忆先到了四排,又到了二排,经过陈玉春床铺时,看见陈玉春在写信。便在他床铺上坐了下来,亲热地问:“陈班长,给家里写信?”“给表弟的。”陈玉春抬起头,看见石忆,放下笔。陈玉春的床铺上有一个开了口的信封,石忆看见信封上写着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字样,拿起来认真地看了一遍。“你表弟在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读书?”石忆来了兴趣。
“读二年级。”
“你表弟很幸运。”石忆把信封放回原处,“这种名称的大学我第一次听见,一定是一所很好的学校,我羡慕你的表弟。”
“我也很喜欢这所学校。”陈玉春带着满意的神情笑着说。“前年表弟来信征求我的意见,我特别支持他考这所学校。共产党人最基本点是信仰共产主义。为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服务,没有这一点,算不上共产党人。”陈玉春对石忆说,“我文化低,想读这所学校没有条件,你年轻,文化程度高,待援越抗美结束,去考这所学校。”石忆摇摇头,“我也没有条件,文化程度达不到。不过我对江西这个地方有崇敬感,大革命时代的井岗山根据地。江西弋阳又出了一个方志敏,都是使我们这代人崇敬的。”
“对,陕西的延安,河北的西柏破,都是大家崇敬的地方。陕北的南泥湾精神,西柏坡开的七届二中全会提出了夺取胜利,继续保持艰苦的精神,是我们的精神财富。”陈玉春说,“为此我写了心得体会。”
“写了心得,我看看可以吗?”“可以。”陈玉春把笔记本递给了石忆。
石忆顺手翻了一下陈玉春的笔记本,看见里面夹了一张温和金的照片,感叹地说:“温和金同志真好,可惜牺牲了。”“是很可惜,所以他的照片我要好好保存。”“温和金的曾祖父参加太平军牺牲在我们那里,本来他要到我们去看一下他祖先牺牲的地方。”“他的祖先也参加过太平军?”“是的,怎么你的祖先也参加过太平军,那知道他后来的情况吗?”“不知道,听我祖父讲,我的曾祖父是随广西的温大成北上的,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温大成是温和金的曾祖父,你曾祖父叫什么?”“陈坚。”“陈坚是和温大成一起牺牲在我们那里的。”“噢,是么,那今后我一定要去看看,祭吊一下我的祖先。”“陈班长,这件事我弄不明白,你是广东人,你祖先怎么会参加太平军呢?”“我祖先在湖南做事时参加了太平军。”“那我今后带你去看看你祖先牺牲的地方,并祭祀一下。”
石忆和陈玉春谈了一会,又医治了几个病人,回到了黄贤道处。“黄班长,我们两人一起挖吧。”
“回去吧,可能有人找你。”
“不会。”石忆把药箱放在离洞口不远的另一个防空洞里,打开手电,“我们一人照一人挖,速度会快些。你已挖了一会,现在我挖你照,等一会你换我。”石忆一把抢过小铁镐。
“这是体力消耗很大的活。”
“知道,我的防空洞,利用休息时间断断续续挖了五天。”
黄贤道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接过手电,和石忆换了位置,嘱咐说:“挖土时注意小石块,不要用死力。”
“知道了。”石忆一边挖一边说,“这里是平地,土还算好挖。我们的防空洞在山上,土层像岩石,真不好挖,一小铁镐下去,洞壁上只出现一个白印,特别是转弯后,更施展不开。”
他们挖了一会儿,黄贤道说:“我感觉到你们住的那个地方很危险,虽然山上的环扇树郁郁葱葱,这倒有可能引起敌人注意,因为那是一个孤立的小山岭,很醒目。你今后防空注意要自己保护自己。”“是。”黄贤道从石忆的口气中听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便提醒说:“石忆,这里和三号路情况不同,一点马虎不得。”
“我知道了。”
石忆挖土,黄贤道一手打手电,一手用小铁锹把泥土从洞里锹到战壕里,再把战壕里的土抛到战壕外。“刚才战斗,你在半路上吧?”黄贤道关心地问。
“嗯,这里空袭是频繁,战斗也激烈。”石忆笑着说,“夜里打仗真好看,比电影还精彩……”
“打仗不是儿戏,千万不能看。”黄贤道立即打断说,“我们班里也有人偷偷看,我发现了狠狠批评一顿。我们不作无谓牺牲。你,也要受批评。”黄贤道虽然持批评态度,但语气平和。他和石忆是特殊关系,石忆过去是他的部下,他应该对石忆是更多的关爱,“这里是美国飞机重点轰炸目标,任何情况都会出现。一人巡医,一人防空,没有人保护你,要多一份小心。打钟声响后,一定要进防空洞,头绝对不能探出来。”黄贤道把一铁锹泥抛出战壕,继续说:“我们排长曾在会上讲过,一个越南人民军营级军官,防空时大意把头探出防空洞,一块炮弹片下来,正打在头部,当场倒了下去,这样的牺牲岂不可惜?”
“我今后会注意的。”
黄贤道和石忆交换了两次。劳作中关心地问:“刚才击落的敌机掉在我们营区,你在什么地方?”
“我正从连部走来。”
“你离敌机掉下来的地方远不远?”黄贤道突然停止手里的活。
“十来米。”
“啊!好险。”黄贤道一声惊叫,转过身来,“你有没有受伤?”
“被它震了一下。”
“现在感觉怎样?”黄贤道爬出几步,拿过石忆手里的手电在石忆头上仔细照看一会,没有发现异常,稍放心了点。
“刚才有点头痛,现在好了。”
“快回去吧,休息休息。”黄贤道催促说。
“我不碍事。”
“不行,你不能在这里了。”黄贤道坚决说。他看了看手表,已近十点了,“我也要回去了,敌机可能又要出动了。”
石忆回到宿舍,用冷水擦了一下身子,倒头便睡。刚合上眼,警报声响了。石忆从床上跳起来,背着药箱冲出门口。朝左下方的战壕里跳,走到自己的防空洞口站住。直属班的其他人员也来到各自防空洞口,胡文奇、梅寿庆、江镇文、赖文广、王全根、查国美、肖伟雄、伍启增、覃弟形像排队那样立在那里。王全根来安沛后调到连部做木匠的。“这美国佬专拣我们刚睡的时候来捣乱。”石忆感到很疲劳,身体靠在战壕上,一天的工作、一黄昏的巡医、再加上两个小时的挖土,尤其是刚才被震了一下,似睡非睡头感到有些晕,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两只眼睛老想合拢来,他觉得在这个时候不应该睡着。他的眼睛是在疲劳和意志的抗争中睁开的。
十点钟的防空一般十点半结束。十一点又开始了防空,十一点半石忆躺到床板上,一上床就合上眼,十二点钟的防空又来了。石忆从睡梦中惊醒,下了战壕就钻进防空洞,坐着简易凳上靠着泥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通讯员轻轻叫醒了他。“卫生员,防空结束了。你睡在里面,要得病的。”
“这我知道,怎么,防空结束了?”
“你今天怎么啦,睡意特别浓。”查国美问。
“美国佬天天搞疲劳战,睡意怎么不浓。”
“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是否身体不舒服?”
“没有。”
石忆打着哈欠回到屋里,刚睡在床上,还未闭上眼,警报声又响了。石忆只得又回到防空洞里,他感到坚持不住了,准备睡在防空洞里算了,又觉得不妥,好不容易熬到防空结束,回到屋里便呼呼睡了起来。凌晨二时,大警报声又在夜空响了起来,没有多久,打钟声和小警报声也响了。直属班的人员都进入了防空洞,石忆还熟睡在床铺上。
一架敌机狡猾地从小山上空飞过,为了避开雷达,飞得极低。机身几乎碰到环扇树叶,刺耳的呼啸声席卷整个小山区,石忆被巨大的噪音惊醒,要爬起来冲出房子跳进战壕显然来不及了。他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往床铺的地上一滚,刚滚到地上。
“卫生员没有出来。”查国美大叫。
“卫生员没有出来。”
战壕里响起了通讯员和吹号员的叫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