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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竹(原名陈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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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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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城春秋》连载

第三章 不幸的童年(三)

按照过去的风俗,在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保姆大姐把他推出门,独自拿着消毒的物件勇敢地走了进去。站在外面,王治安心急如焚,不停地在心里默默祈祷,保佑谢泽芳母子平安。

经过一阵又一阵的挣扎,谢泽芳已经使尽了浑身力气,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时间没有了声息。保姆大姐慌乱地抓着衣物去止血。

那时,刚建立的潼城人民医院,人手紧缺,医疗设施和技术落后,整个城关镇就一个姓朱的接生婆,各乡镇的人生孩子,都要请她去张罗。谢泽芳临产这天,她正好被白梓镇一个开渡船姓谭的“舵把子”请到乡下去了。

谢泽芳越用力,血流得越多越快,眼看在床上和床边地下的斑斑血迹,保姆大姐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止血了。她就只知道拿着消过毒的衣服堵住。

围在外屋的亲人都十分紧张。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大姐满头大汗,神情慌张地打开门,哭丧着脸告诉王治安:“我已经尽力了,节哀顺变吧。”

说完,她自己瘫软地靠在门上了。在外面等候的大哥王谏臣惊恐却不失冷静。当他听了保姆大姐的话,看到她无助的神情时,王谏臣转身去请来了亲朋好友一道来到小院,拉开架势,为谢泽芳和肚里的孩子助力,但无论怎么努力,因为都不专业,谢泽芳还是带着腹中婴儿,快乐地离开了人世。

用尽了全力,身体已经瘫软的谢泽芳,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仅存一丝热气还挂在脸上,在熟悉教友的诵读声中,她安详地闭着眼睛,身体慢慢地变得冰凉了。

王治安一个箭步,猛冲进屋,望着已经躺在篾板上,因为挣扎而倦怠,面无血色的妻子,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众人拉住了他。外面,大家神情紧张,七嘴八舌地催促:“趁她还有余温,身体还柔软的时候,赶快给她清洗,穿好葬衣。”

遗容化妆师走过去,给她穿上崭新的白色对襟寿衣。她像一个睡美人,平静地躺在那张简陋的篾床上,在银色白布的映衬下,她的脸显得十分漂亮、安详,盖上白布后,也能看见她身体的曲线轮廓。

王治安目光呆滞,一动不动,瘫软地坐在小院里,办理后事的人进进出出。他茫然地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眼里噙满泪水,心里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不知所以,脑子一片茫然。他懵懵懂懂,不知道啥时候送走了妻子的遗体。按照中国风俗,丧妻的男人不能送葬。

送走妻子遗体后,家里突然冷清了。最难应对的是四个幼儿,最大的才四岁多,最小的双胞胎才一岁多。晚上,在大煤油灯光下,王治安呆若木鸡,眼睛愣愣地望着一群呀呀学语的幼小孩子,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离开了人世。他不禁联想到自己:还未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也经历了这样的悲惨情景吧?

眼看自己这几个孩子又在重踏自己不幸童年的老路,孩子的母亲去世了,自己该怎么办啊?他僵直地坐在那里,大女儿在旁边独自玩耍,在她的两个小羊角辫上,扎上了白色的小花。三岁多的大儿子王兴信和两岁多的二儿子王兴义,正在身边捉迷藏。两个双胞胎儿子只有一岁多,战战兢兢地在屋子跑来跑去,母亲和岳父岳母在那里照看着。

大哥王谏臣默默地在厨房打理。按照民间习俗:大的不能为小的送葬,王谏臣就留在家里,安静地陪伴着弟弟。大哥是个十分务实,特别让人安心的人,虽然他没有多的语言,但有他在身边,王治安的心就觉得踏实了很多。

最难过的是每天夜晚,王治安一踏进门,满屋的冷清和悲凉包围着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在悲伤绝望中,他望着墙壁上甜蜜的结婚合影照,仿佛总能看见妻子的身影。她在世时,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吃饭,洗漱,玩耍等情景历历在目。

每当这时,大哥王谏臣就要轻轻走到他身边,抚着他的肩膀,慢慢把他推出寝室。

妻子去世后,夏天很快来临,气候有些炎热了。每晚,王治安习惯性地走进卧室,他仿佛都能看见妻子像往日一样,温柔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几次他走过去与她相拥,结果却是一场空。

深夜里,他偶尔还能听到妻子的叹惜声。是啊,她那么年轻,就因为接生婆少,医疗匮乏而丧失了生命。留下几个稚嫩的宝贝,让他们又要饱尝自己不幸童年生活的苦果。

生前,他们夫妻恩爱,如漆似胶,她怎么甘心与丈夫分开?怎么忍心丢下需要母爱的孩儿们?他又怎么舍得美丽勤劳智慧,事业上鼎力支持的贤内助啊?

家里人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给他安排了另外的房间休息,他断然拒绝了。他倔强地坚持要住在原来那间夫妻共寝的屋子,自欺欺人地想在梦中与妻子相会。

由于猝不及防的丧妻之痛,使他完全没有心思经营糖果厂的生意了。每天,他靠喝酒来麻痹自己,神情恍惚,烂醉如泥。亲人们都看在眼里,愁在心头。几个孩子,不仅仅失去了母亲的温暖抚爱,父亲的爱也难以给予。原生家庭父母爱的残缺,使几个孩子的童年生活比上辈更为不幸。

大哥王谏臣暂时把厂里的事务接管过来,但是,销售部分,还得要王治安亲自处理。

安葬仪式结束后,骨灰盒暂时寄放在火葬场。一切都按照妻子生前的信仰,买了些鲜花和她爱吃的果品,放在骨灰盒前,以表示在世亲人给她的食物。

没有妻子的生活,王治安往日的开朗性格和工作激情消失殆尽,精神支柱彻底坍塌,心中没有了寄托,只剩下干瘪的躯壳。他的心时时隐隐作痛,身体上的旧疾也死灰复燃了。时常感觉浑身都不舒服,他的魂已跟着妻子走了,每天无精打采,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白天人多事多,还容易度过。一到晚上,虽然四个孩子有大哥、母亲和管家们照管着,但是,孩子们的日常起居和哭闹声,搅得寂静的小巷不得安宁,也搅得他的脑子像一团浆糊。

他眼睛发呆,满脑子都是妻子鲜活的身影。从结婚以来,这个家在妻子的打理下,干净整洁,窗明几净,满屋都散发着她的体香味道。

妻子把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非常省心。最初,在自己家的小作坊,他和大哥每天加班加点做糖果糕点。白天就挑到各个乡镇去卖。下午卖完,一回到家,他就能吃上妻子早已为他做好,热乎可口的营养饭菜。

吃罢晚餐,夜幕垂下来。他和大哥坐在餐桌前,梳理当天卖出去的货品、成本和盈利。谢泽芳常常默默地为他们烧好泡脚热水,温柔地给他们递过来。然后,自己就去打理孩子们的事,待孩子们入睡后,他才来叫丈夫就寝。有妻子的温情抚慰,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他的体能就完全恢复了。

白天把家里一切收拾停当后,谢泽芳挽上发髻,穿戴整洁地到阅览室读书。因为担心丈夫在外的安全,因此,几乎一有空,她就要到这里阅读,静静地等待丈夫顺利归来。同时,她也要看看当天有多少人在读者,以便计划为他们准备免费餐饮。

她去世后,阅览室的这些工作也都停了下来。但是,在大哥的陪同下,还不时要到这里静默片刻。他希望妻子在天之灵能听到他的心声,感受到思念她的苦愁,也希望她在那边替他说好话,为他洗清罪恶,以后也能追随她而去,又另一个世界相会相爱。

在春节期间,天气十分阴冷。王治安准备好妻子生前爱吃的水果、蛋糕和糖果等食物。在大哥和家人的陪同下,都要去墓地看望对亡妻,以表思念。他不仅仅是纪念妻子,更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失落与思念的痛苦。

家人们帮助他把这些食物放在墓前,点燃了蜡烛,烛光在寒冬的微风中,不停地摇曳着。一起到场的还有厂里接受过谢泽芳关照的工人们,他们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长辈一样敬重。王治安嘴唇微微蠕动,双眼微闭,神情专注,与妻子细语,大家在他的后面庄重地静默。

祭礼完毕,回到家中,屋里点上很多蜡烛,灯光整夜通明,表示活着的人一直守在逝者的身边,维护着逝者的安宁。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小院十分冷清而静谧。王治安回想着妻子的音容笑貌,他相信谢泽芳的灵魂就在身边,他感受得到她的身影和气息。

五月,春暖花开,气温变得暖和了。一大早,孩子们的吵闹声打破了小巷的寂静。在第一年深切哀痛亡妻的各种繁杂事务中,各种祭拜习俗把他的生活填得满满的,使他充实而忙碌。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治安的悲伤情感在渐渐远去。虽然他也常常暗自伤心,悄然落泪,但是,独自安静下来,就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美好的一切,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

几个孩子在外面的坝子里闹闹嚷嚷,管家叫他们吃早餐。餐桌上,只有稀饭和装满大盆的白馒头和咸菜,十分简单,几个孩子闹着不肯吃,往日的鸡蛋没了,还有其他可口的配菜也没了。

王治安无精打采地走到餐桌边,看到这样的情境,问明缘由。原来,妻子走后,他几乎没有精力打理生意,产品销售停滞,收入迅速减少,这时,他才猛然醒悟:必须面对现实了。为了让他尽快恢复正常生活,大哥王谏臣与福音堂天主教主黄爷,双江天主教主范爷商议:为他续弦物色人选。但是,王治安却非常抵触。

他忘不了妻子谢泽芳的一颦一笑、温柔挚爱和美丽倩影。他们夫妻心灵共鸣,认知相同。在他心里,只有谢泽芳能给他足够的安全和幸福感。她的离世,给了他最沉重的打击。他萎靡不振,工作懈怠,无心管理厂里的事。即便有时过问,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爱妻走了,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没有意义,更没有了奋斗的动力。

年老的母亲也无力劝阻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儿子沮丧,她理解他的心情,年轻时,她也经历过:早年失夫的伤痛,一时间不能化解。她对生意也一窍不通,只有尽自己的微薄力量,帮助照照孩子。

岳父岳母远在遂宁城,要照顾自己的几个子孙,已经非常忙碌了,也无法顾及到他。只有靠憨厚的大哥王谏臣苦苦地支撑着糖厂和这个家。大哥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他没有多的话语,也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弟弟,他只能默默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糖厂的产品没有人往外推广销售,原材料采购不能及时填补上。时间一长,店铺货品常常断档脱节,不能满足顾客的需求,企业逐渐瘫痪,运行渐渐出现困难。家里没有女主人的打理,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一塌糊涂。

眼看冬天又到了,孩子们的吃喝拉撒,都离不开女人全心全意,精心地管理和照顾。王治安的身体和事业,也急需要一个合法妻子的关心和体贴,家里保姆大姐只能做一般的事务。面对这些残酷的现实,他意识到:还是得续弦,需要妻子把家务后勤支撑起来,这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寒冬提前到来,西北风肆意地吹拂着岸边的杨柳,让它们的身姿左右飘摇。涪江河面的水荡漾着冷冷的清波,渡船依然来来往往地忙碌着。

这天下午,从涪江对面的桂林场赶集回来,王治安刚刚下船上岸,一个身材高大,衣着笔挺蓝色中山服,面部轮廓清晰的中年男人,径直向他走来,老远就大声喊道:“治安,治安,你回来了?”

他抬头一看,是本城出名的赌王马爷。他微胖,穿着得体,两只手里握着圆球不停地搓捏着,一阵江风撩起他的衣角。他迈着方步,挺着肚子,大步地朝王治安走过来。他满面堆笑,表情十分友善地邀请他说:“治安,走,一起去放松,放松,以赌解愁,或许侥幸还能赢一把。”

说完,便静静地看着他,手里不停地搓着圆球,耐心地等他回答。王治安犹豫了一会儿,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爽快回答道:“好吧。”

深冬,气温寒冷,灰朦朦的天空笼罩着大地。萧瑟的北风刮来,撩起了他的衣角,王治安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往日,这个时间回家,有妻子的热茶相迎,现在回去却是冷冷清清。大哥打理厂里的一切事务,也还没有回家。

一想到家里一大群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自己转,他疲惫的身心就发憷。想到保姆大姐管着孩子,家务活都交给了小工,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在一旁把把关,不会出啥乱子。他便潇洒地跟着马爷去了赌场。

刚进赌场,也许是赌场为了照顾他悲伤的情绪,前面几局都赢了。拿着满满的胜利果实,在围观者的掌声中,王治安心里涌起一阵快感,浑身舒展,顿时忘却了丧妻的悲痛。初战告捷,尝到了赌的甜头,兴致便越来越高昂了。进赌场便成了他躲避空虚寂寞最好的港湾。

从此后,他常常在赌博的刺激中忘掉内心的伤痛,赶集回来,就与马爷邀约去赌场放松娱乐。前面一段时间,他赢得多输得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时候,却开始输了。

他心有不甘,每次都想竭尽全力赢回来,但是,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一次赢了一笔大钱,再赢的快感使他兴奋不已。而他对面的马爷却立即沉下脸来,生气地摔开手臂,掀开桌子,起身扬长而去了。

第二天赶集回来,再也没有看见马爷的踪影。但是,王治安觉得:自己的赌技已经非常高超了,他迎着寒风,那时,还没有汽车,怀揣着一大包现金,坐上滑竿小轿子,一路四个人换着抬。两天才到达了遂宁,然后,轿夫们直接把他送到遂宁大赌场。

赌场看他架势,有备而来,四周的执勤人员,前呼后拥,带他走进里面。在最热闹的赌场处,王治安兴奋地与赌徒们开盘,“押仁人宝”。

开始两局胜了,便开始大赌豪赌,结果,一上午就输掉了几十担棉花,被扣在了赌场。老丈人被迫卖了棉花,他叫妻子谢泽方的哥哥及时赶来,给他付了赌债,才把他保释出来。虽然十多担棉花不算什么,但是,还是狠狠地被老丈人批评教育了一顿。又安排好滑竿轿子,把他送回潼城。

北风呼啸,天色昏暗,冬天的太阳都躲到了厚厚的云层里。王治安失魂落魄地往家中赶。一走进王家小巷,一阵强烈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隔壁邻居好友黄伯轩县长也正好下班回来,他正迈着稳健的步伐,双手拉紧颈项上灰白的围巾,捂住脸鼻。

他个子高挑,精神抖擞,正直壮年的他,满脸洋溢着春风得志的异彩。看到后面跟进来的王治安,便热情地招呼道:“治安,才回来啊?今天收获大不大?”

王治安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一脸羞愧,用沙哑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嗯,今天输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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