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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75年仲夏，炎炎的烈日像一个火球一样悬挂在空中，火辣辣地晒得万物没精打采。刘长清一大早就挑着粪水到地里浇灌，自留地里的地瓜已经成熟了，正是采摘到市场上卖的时候。可是，天空乌云密布，涪江上游绵阳方向，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从上游滚滚而来的洪水直往下游奔涌，涪江潼城段开始涨大水，凶猛的潮水把江边的芭毛坝全都淹没了。来势汹汹的洪水，阻断了所有客运和货船的往来。刘长清看着刚刚挖出的地瓜，如果放在家里，就会失去新鲜的色彩，必须迅速卖出去。
刘长清在心里盘算：这时洪水翻涌，附近的玉溪镇回龙坝也盛产地瓜，但农户不可能逆流而上，把它运到县城贩卖。趁这个机会，如果自己把地瓜运进城，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
第二天一大早，夏季的骄阳喷薄而出，把天际染得通红，空气像蒸笼一样闷热，整个平坝都沐浴在火辣辣的炎夏中。而涪江猛涨的泥黄色洪水，依然在凶猛地奔涌。
刘长清坚定信念，迎着朝霞，兴致勃勃地去二队姚代忠那里，借了一条渔船，并请龚复东帮忙挖好了地瓜，决意要按照自己的计划，把地瓜运送到城里市场去卖。
把船撑到离庄稼地最近的江边，刘长清把三百多斤地瓜装上渔船，从芭毛坝出发，向河对面划了过去。一开始，虽然，洪水滚滚而下，但是水势比较平稳，划着的船波澜无漪。
可是，刚刚到下北禅，洪水汹涌翻滚，水势越涨越大，波浪越来越猛，船也开始颠簸起来。刘长清心里禁不住一阵慌乱，涌出了一阵恐惧，心里开始悬吊起来。
他停下来，把计划运送地瓜进城卖的想法，告诉了停泊在江边，撑渡船的曾昌达，他回答刘长清说：“刘三爷，你不想活了啊？这么大的洪水，你一个小渔船还装了三百多斤地瓜，怎么运得过去啊？”
刘三爷的外号，是源于刘长清在桂林公社宣传队时，扮演了京剧《智取崴虎山》里一个反面角色，座山雕，别名三爷，他把这个角色表演得栩栩如生。后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刘三爷，这是大家对他的认可和尊称。
曾昌达昂着头，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眺望着远方，用手指着前方，继续说道：“你看，水涨得那么大，洗布塘的沙水和关刀石的浪大得很，天王老子都划不过去，为了安全，我劝你就到夏县坝卖。”
刘长清听曾昌达说得这么真诚，心里也有些胆怯。都说“听人劝得一半”，于是，他停下船，把一挑大约160斤的地瓜，挑到了夏县坝去卖。
夏县坝是一条狭窄的街道，刘长清挑着沉重的地瓜，踏着古老的石板路，沿街不停地叫卖：“卖地瓜啰，卖地瓜啰。”
不知道是夏天天气太炎热，还是下了雨的原因，几乎没有人来赶集。刘长清的叫卖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十分清冷寂寥。
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集市，刘长清挑着地瓜，又改变销售策略，他索性挨家挨户上门询问：“请问老乡，买不买地瓜，这是刚刚挖出来的新鲜地瓜嘞。”
大家都摇头拒绝。就这样，刘长清走了很长一段路，连续走了好几个院子，都没有一个人愿意买。顿时，他的心像结了冰一样，全身都凉透了。刘长清边走边想：“这下该咋办啊？”
走到无人的路边，他停下来，放下担子，用搭在颈上的白毛巾，擦了擦脸上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再把扁担横架在两个罗框上，拿出纸烟“吧嗒吧嗒”地抽了半小时。
二
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豆大的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全身汗流浃背，已经湿透了衣褂，但他却浑然不觉。刘长清凝神地望着面前波涛翻滚的江水，太阳躲进了高空的乌云里，天气显得更加闷热了。
他茫然地打量着空旷无边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影。面前悠然翻滚的涪江水面，往日清澈的江水，已经变成浓浓的泥浆色。刘长清无可奈何地呆坐在那里，想到种了半年的地瓜，天天不断浇灌，好不容易盼到它长成熟了。本想借涨水的机会卖个好价钱，可是，哪知道却是这个样子。
他心里又气又急又饿，肚里也“咕噜咕噜”直叫。他便从箩筐里拿出两个地瓜，撕掉皮，然后，饥不择食，大口地啃着雪白脆嫩，纯甜可口的地瓜充饥。
中午十分，灼热扑面而来。刘长清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火炉里那样，奇热无比。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彻底打开了，豆大的汗珠不停地往外冒。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更不用说售卖了。他只能又把地瓜挑到曾昌达的渔船上，对他说道：“老朋友，把你那根短点的蒿竿借我用一下，我还是要到城里市场卖，如果我这两天没有回来，就请你给我的家人说一下。”
就在刘长清给曾昌达交代的时候，上游猛扑而来的洪水，奔腾翻滚的大浪潮，从他们身边飞逝而过，洪水的涨势越来越凶猛了。
看看自己手里撑着的这只难以经得起风浪的小渔船，承载着白胖胖三百多斤地瓜的重力，江水已经快淹到船沿，仅剩下5公分的距离了。稍不注意，小船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刘长清心里不停地打着鼓，他也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即便遇到什么意外，就奋力抗争。自己从小就会游泳，而且技术不错。要是地瓜不能及时卖出去，时间久了，就失去了鲜嫩的口味，卖起来就很困难。即便可以把变色的地瓜卖给不识货的顾客，刘长清于心不忍，感觉自己欺骗了消费者。
望着波涛翻滚的洪水，他还是很不甘心。心想：一年到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地瓜熟了，眼看卖了就有大笔收入，却又遇到这么大的洪水，不能顺利卖出。
想到这些，刘长清心里感到非常委屈。为了挣钱维持全家妻儿的生计，他突然冒出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必须冒险过江，趁着地瓜新鲜，卖个好价钱。瞬间，冲动涌上心头，于是，他把心一横，动作利索地拿起了蒿竿，把杆一伸，渔船就从老场直向浩里划过去。
在距洗布塘约500米处，那里的沙水大浪一个接着一个地起伏奔涌，像飞马一样腾跃翻滚而来。突然，大约3米多高的大浪，像一个环形水圈，扑面而来，要卷走小船似地奔涌翻卷。
刘长清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下完了，这里绝对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可是，自己才31岁啊，前几十年遭受了这么多磨难和痛苦，现在，有妻子，还有三个幼小的孩子。看今天这个样子，是要和死去的父母见面了。可是，丢下妻儿，以后，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啊？
一边撑着船，一边思想激烈地斗争着，不知不觉，他已经进入到大浪区。渔船随着大浪，被抛到了半空中。他干脆闭着眼睛，抱着生死任凭上天裁决的信念，手紧握蒿竿，顺势而划。然后，冥冥之中，他又随着波浪摔了下来。
刘长清拼命地站住脚，竭尽全力顺着浪潮起伏前行，他不停地向前划着，划着，划着。在那时，他感觉到全身四周，仿佛都被翻腾的大浪包围着，自己和船随浪圈翻滚，自己就像魔术师站在一个滚圈上那样，跟着滚动的圈前行。
三
暴雨卷走了上游泥土，所以，大浪圈呈浑浊的泥黄色。仿佛，刘长清感觉到：自己是跟随着一个黄色水纹大浪圈，在一起翻滚。但他并不惊慌，还是跟平时划船一样，有板有眼，不慌不忙地撑着蒿。
身子和笨重的船紧紧黏在一起，轻飘飘地随浪圈向上滚动，自己像是在梦境里，又像是游走在一个美丽仙境里。刘长清毫不费力，手有节奏地划动蒿竿，心情愉悦地撑着船。这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美妙情景。
在几波凶猛的大浪翻卷扑腾后，洪水波浪突然安静下来，渔船也从翻腾的大浪转变成平稳划行。小船和地瓜都完整无损地回归到最初的样子，安稳地放在船上，一点没有被颠簸抛洒出来。小船竟然没有沉没，刘长清紧绷高悬的心，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刘长清平稳地划着小船，继续向前方的码头奔去。途中，他朦朦胧胧地听到：远处，一艘机动船上的高音喇叭在大声地喊道：“上面有个渔船沉了，快去救人啦，快去救人啦！”
快到前面大码头的防洪提，水浪更大，刘长清必须要经过那里，才能到达城中心。他铆足力气，使劲地摇着撸，不停地用力向前划行。按照刚才顺利通过的经验，他握紧蒿竿，眼睛紧盯着前方，随浪潮滚动而行，终于，一会儿功夫，居然顺利地闯过了千层汹涌的大浪。
经历了刚才的腾空大浪，刘长清的胆子和划船技术更加成熟稳健，他的心里也没有前面那样慌张了。他集中精力，机灵地认真观察着江面的情况。这时，幸好一艘带有舵笼子的大船正向他驶过来，船尾巴都快伸到河中心了。
刘长清用尽全力，快速划着小船，努力向大船身边靠近，并用蒿竿尖的抓钩，挂上了大船的船尾，紧紧依靠着大船前行的力量，才慢慢地靠了岸。
大船上，撑船的周矮子敞开喉咙，大声在那里喊道：“刘长娃，你的胆子好大哟，这么大的洪水，你居然还把渔船划得下来，你不要命了呀？”
说完，他动作敏捷地跳到了刘长清的船上，径直朝地瓜篮子走去，嘴里霸气地说道：“我要吃你家的新鲜地瓜。”
刚才，身边翻卷的涪江水，似乎疲倦了，现在，变得温文尔雅，缓缓地流淌。刘长清把小船停泊在岸边，坐在船头上，眼睛呆呆地看着远处，脑子里还在想刚才不断奔腾的江水，那幕惊险的场景，惊魂未定。他心里暗自庆幸：自己竟然顺利地闯了过来。
周矮子不由分说，他从箩筐里拿起一串绑在一起的大地瓜，转身走了。刘长清愣愣地望着周矮子微胖的身影，他动作却很灵巧地又跳回到了他的大船上。
此时，刘长清已经没有心思在意他的行为举止，更没有与他搭腔，只顾“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给自己压压惊。因为他是刘家抱养的长子，刘长娃，也是他们对刘家长子的称呼。
他静静地坐在船上，扣掉烟头，把烟杆挂在腰上，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好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那幕惊险的画面，一直在大脑里盘旋萦绕，心里还在“怦怦怦”直跳，心有余悸。直到半小时后，他惊恐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刘长清动作利索地把地瓜搬下船，然后，把小船栓在渡船上，并拜托周矮子帮忙看着。他赶紧挑起一挑大约一百六七十斤重的地瓜，直接奔向毛家巷对面的旅馆，占了一个摊位，自己去卖地瓜了。
大码头在毛家巷与涪江之间的地方，在大码头的马路边，平时人来人往，购买蔬菜食品的人也比较多，可是，今天还是没有买主。对岸的顾客因为洪水大，都没有人敢冒着生命危险，过江来购买物品。只有刘长清胆子大，迎着洪水大浪而上，闯过了生死关。
四
在往日摆摊的位置，稀稀落落有几家老城的菜农，他们没有过江的困难，早已到达这里，整齐地摆好了出售的农产品，主卖蔬菜和甘蔗。刘长清把扁担架在箩筐上，独自坐下来，与他们一道，静静地等着顾客的来临。
良久，这里完全没有往日密集采购的人气，路边显得十分冷清。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汹涌的浪潮阻止了涪江对面和附近乡镇的人出行购物。码头这边过来购买的人更少。
暴雨停止后，热辣辣的太阳温度降低了，空气中飘散着微微的清凉。陆续有了到江边观看雨后彩虹的居民，买菜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到了下午三四点，太阳已经向西斜去，翻滚的潮水才完全平息下来。虽然空气依然闷热，但随着阵阵微风吹拂，也有丝丝凉意。码头过来买菜的顾客陆陆续到来。他们走下客船，背着空背篼，或提着菜篮子，东瞧瞧，西看看。不时停下来，在几家卖主面前询价，或讨价还价。
远处，有顾客背着背篼，径直朝着刘长清这里走过来。他立即站起来，细心地打量着客户，心想：这次冒着生命危险侥幸过了江，性命保住了，地瓜也顺利运到了，卖主这么少，总该卖一个好的价钱吧？
真是心想事成。恰在这时，有个买主过来询价后，很爽快，立即购买。旁边犹豫不决的顾客，看到这个人这么爽快地称了几大斤，也陆续转身过来。
刘长清的地瓜，刚刚从地里拔出来，颜色新鲜的表皮上，还带有一层薄薄的新鲜泥土。有经验的购买者，一眼就能辨识出：这种肚子圆滚滚，个头胖嘟嘟的地瓜，吃起来都比较细嫩脆甜汁多。
凡是城里人或农家没种地瓜的人，都希望买到这样新鲜，果实饱满，肉厚酥脆，而且，瓜汁味道纯甜清凉可口的地瓜。在这炎炎的夏日，船上撑槁的人一般都要买几个在身旁，渴了的时候，可以当作水果吃，味道不甜不淡，既爽口解渴，又不像其他水果那样麻烦，要用刀削皮。吃地瓜的时候，只要用指甲挑破一点皮，就可以顺势撕掉薄薄的皮，便立即可食白嫩干净清爽地瓜肉。
根据购买者的需求，刘长清按照地瓜大小，三五个系在一起卖出去。一群顾客围着刘长清排着长队买，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满脸微笑地给他们称秤，并大大方方地称得让秤杆都翘起来，秤砣滑下来，表示足斤足两，还有多余的分量。
他还专门剥开一个，划成小牙给买主品尝，激发顾客的购买欲望和信任度。个个都很高兴地说道：“难得遇到这么新鲜的地瓜，再多要几斤，多要几斤，你家的地瓜真的很好吃，特别脆嫩。”
刘长清不停地忙着，满心欢喜地咧开了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态度友善诚恳，语气柔和，不停地回答道：“好，好，好，保证足斤足两，谢谢你们关照。”
给每个顾客的斤两都非常充足，让秤砣翘得很高，滑到杆头。最后，还送一个小的给顾客。顾客们很少见过这样大方，给顾客让利的卖家。
享受了刘长清的小福利，顾客个个都十分开心快乐，还不停地说道：“太谢谢了，谢谢了，以后还要来买你家。”
顾客提着篮子，乐呵呵地与他道别，嘴里还不停夸奖。在刘长清大手笔的出售下，第一大挑，重160多斤的地瓜，一会儿就卖完了。
刘长清直起腰，拿下颈项上的白毛巾，抹了抹满头大汗，并把毛巾当作扇子给自己脸上，扇了扇风。然后，双手叉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希望下一挑也能这样顺利买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