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永才说完,已经把肥壮的右手伸向刘长清。刘长清转过身,停下来,看了看他,用非常客气和敬重的口气说道:“工人们才真正辛苦,您们的事迹也让我很感动,所以,才有创作灵感。”
何永才谦虚地说:“你弄错了,我只是一个临时炊事员,给大家煮煮饭,炒炒菜,是后勤工作,不日晒雨淋,没有工人们辛苦。主要因为我的女朋友是宣传队的演员,所以,每天晚上演出时,都要从公社住所珠宝寺到这里来接她。”
没有让刘长清插嘴的机会,又继续说道:“刘老师,我非常喜欢二胡,我想拜您为师,跟着刘老师学习。”
“好啊,有空时间我给你讲讲,主要还是要靠你自己每天坚持练习哦。”
“那好啊,我肯定听老师的,认真练习。”
就这样,他们就成了短暂的师生关系。后来,刘长清才知道:虽然这个何永才只是东风公社的临时炊事员,但却是公社武斗司令,名气很大。人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柯土匪。
时间有些阴差阳错地碰见。在这个最敏感的时期,最容易发生的事情,此刻,却出现了戏剧性变化。《红灯记》事件后,刘长清被他们视为异己仇视和排斥。此后,刘长清在县城文化馆待了两个多月,往返于剑拔弩张的涪江两岸,他们就认定刘长清有间谍嫌疑。
五月,一天下午三点,太阳正烈,温度有些热辣。佩戴着武器的东派队员,风风火火来到桂林一大四队,抓走了刘长清,将他的双手反在后背,用粗大的麻绳绑住,把他押往二大四队徐绍勤家。
到达徐绍勤的家门口,他年近七旬的“阿姆”(傈僳族人)白发苍苍的奚一伟站在门前,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恶的阵势,但她也没有惧怕。她拦在门前,大声说道:“我儿子早就被你们撵到城里去了,他哪敢呆在家里,等着你们来抓啊?”
他们动作粗鲁地用力推开老母,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子,床底门后到处翻找。老母亲索性主动带着他们去看每一个房间,主动撩开床单,揭开大泡菜坛盖,任由他们搜查个够。徐绍勤的老婆走出来,搀扶着母亲,静静地看着他们翻箱倒柜。
最终,他们两手空空,没有抓到徐绍勤,非常失望,但却扬言:要把他的老婆一起抓到宝珠寺,他的妻子龙美碧大胆地戏虐道:“去也可以,先请你们吃饭嘛,再问一下我们公社,我还是我们二队,幺幺红旗战斗团的呢。”
徐绍勤本人确实不在,原来是他的哥哥徐少功冒着危险,从双江回家看望已病入膏肓的父亲,被人密报徐绍勤回来了。他们讨了个没趣,还能抓谁呢?他们就只好失落地把刘长清押到宝珠寺。
而徐绍勤流落到县城后,一直在文化馆组织的宣传队里,因为他坚持正义,坦荡无私,极力维护公正,一张嘴胜过十杆抢的品格,与他们格格不入,便成了必须抓起来,公开批斗的对象。
在宝珠寺的一间小屋里,周围的神像正襟危坐,挺拔威严,神像代表着正义不可践踏。但这群人无视这些,他们把刘长清关押在里面,连夜轮番对他进行审问。
二
审讯头子是一个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腰圆臂粗,说话粗声粗气,举止放纵,他用粗壮的手,指着刘长清的鼻子质问:“老实交代,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说的时候,瞪圆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刘长清,凶神恶煞的样子,嘴里还发出臭熏熏的烟垢味。他身边那位,右肩挂着抢,嘴里叼着一支烟,不停地吐着飘绕的烟雾。
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烟熏味。旁边一个脸上无肉,贼眉鼠眼,下巴尖尖,嘴唇厚厚的中年人,动作有些机械地走过来。他左手用力拽着刘长清的右臂,大声附和着说道:“老实交代,不然有你的罪受。”
对面的长方桌前,坐着一个身材中等,面部精瘦的男人,他是案子的记录文书。他端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若有所思的眼睛一直愣着,憨憨地严肃地望着刘长清。右手握着的笔一直端端地拿着,准备随时记录的样子。刘长清挺直腰板,一脸正气,态度坚决,拒绝回答。
文的不行又来武攻,他们用工地上“罢夯”的方法逼供。旁边几个壮汉一起走到刘长清身边,分别抓住他的四肢,高高抬起,就像打夯那样,准备一起撒手,重重地把他扔在地上。这一摔下去,轻则可以伤筋动骨,重则可将人置于死地。
一阵夜风吹进来,把煤油灯吹得左右晃动。刘长清的脚手被四个人紧紧抓住,把他举在空中停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心想:“这下完了,该命丧黄泉了,胎儿还在妻子的肚子里,自己又要重踏父亲的覆辙,要让孩子成为遗腹子了啊。”
刘长清全身动弹不得,只有听天由命。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任凭他们再次高举起来,准备重重地摔下。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时,凑巧,何永才走了进来。他惊讶地喊道:“哎呀,刘老师,你咋个来到这里啊?赶快放开,赶快放开,他是教我二胡的老师啊,你们怎么把他给抓来啦?”
身材健壮的司令何永才,挥着手说完,他的话就是圣旨,大家立刻放了下来,刘长清身子晃了几下才站稳,脑子晕乎乎的。在这个关键时刻,何永才救了“间谍”老师。这是二胡徒弟演的双簧,又唱红脸又唱黑脸吗?刘长清暗自想。
果然,不出意料,事情真的还没有完。东风派急电告诉双江队,他们连夜派人赶到宝珠寺,又把刘长清押到双江,连夜轮番审问。
审问者都是熟人,他们用政策攻心,乡情感化,文武并用,软硬兼施,把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刘长清死不承认。因为他只做了文艺宣传队的策划、创作和辅导工作,带领宣传队员慰问工地工人,没有做任何间谍的证据。
在观音场做生意的傅贤,知道刘长清被抓,已经几天连夜审讯。他急忙赶到双江,找到能够说上话的人,以自己的信誉和人格证实担保:他没有做过任何间谍工作,只是尽心尽力编排节目,为工人们鼓劲加油。他们才不得不答应放了他。
刘长清被放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凉意,他头昏脑胀,步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在双江古老的青石板大街上。街道十分宁静,居民还沉睡在梦乡中。经过几天高强度的折腾和审问,又未进餐,他感到饥肠辘辘,身心疲惫。
刘长清一边走一边思考。内心感觉到未来,前途茫茫。
他昏昏糊糊,漫无目标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出了石板街道,跨上通往桂林方向的小桥。桥下流水静静地流淌着,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朝霞从天际边升起,一路上,他经过的庄稼地与大中坝一样,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虽然到了初夏,但蔬菜的青绿却是稀稀疏疏,瘦削羸弱。
三
刘长清迈着迟缓的脚步,越走脚上越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心里想:这时,如果就直奔家里,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让妻子看到,不仅让她操心,而且,万一这两派人又等在那里抓他,又该怎么办啊?谁又来救自己?
他越想越害怕,头脑越来越清晰。当他的脚步跨过小河的石墩,进入新林地界时,他停了下来。他望着清晨逐渐明亮的天空,心里激烈地斗争着:马上回到家里,肯定无法继续安全地呆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命要紧。想到这里,他决定先到三块石岳父家住两天。
在双江被昼夜审问三天时间,刘长清身心疲惫,休整两天恢复体能后,就坐船到了县城。在那里有一个125停留营,这是县委领导专门为那些离家的农民,建立的一个特别保护阵地。生活有特护待遇:每天一斤粮二角五分钱,如果钱粮不够,就在领取的花名册上多签几个名字,就可以多得几份,便能填饱肚子。
收留营,设立在纪念碑对面的半坡上,这里是原县政府招待所。地方隐蔽,房屋简陋,但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才让对方意想不到,才比较稳妥地保护好人民的生命安全。
在避难期间,刘长清认识了潼城罐头厂的副厂长王德超,他是一个英俊威武,身材挺拔,说话做事很严谨的人。他早就看过他们演出过的《红灯记》,心生佩服,没想到在这里见面了,很是激动,并时常一起交流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