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素英走家串户,在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停一下,敞开嗓门,大声呼喊着主人的姓名或尊称,他们应声出来。每位村民出来与她搭话,一眼就看见她牵着一个英俊可爱的小男孩。
村民们都几乎异口同声,带着惊讶的语气问道:“哟,这小男孩是哪个的娃啊,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呀?”
“我的儿子啊,刘二娃,刘泽均。”
王素英大声且骄傲地对大家说。看得出,她是刻意带着他去与乡民见面通告:她有儿子了,她的儿子叫“刘泽均,刘二娃。”
乡邻们都欣然地祝贺道:“恭喜,恭喜,祝贺你喜得贵子。”
“这娃长相不错,有模有样的。”
“这娃看起来很聪明,有点像刘可明,憨厚老实哈。”
“这下好了,有儿子,有依靠了,祝贺,祝贺。”
.......
王素英牵着他走遍了整个村庄。大家七嘴八舌地向王素英祝贺,恭喜。刘泽均的到来,给王素的英脸上增添了光彩。他有儿子了,并且有这样一个聪明老实,像自己丈夫一样憨厚的儿子,听了乡亲们的赞扬,她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骄傲。从此,她再也不会被人瞧不起了。
王素英有儿子的事已经传遍了全村,那个时候,没有过继手续,按照民间风俗,王素英带着刘二娃走了这一圈,就是约定俗成:王兴义正式成为刘可明和王素英的儿子,小名叫刘二娃,二娃,大名刘泽均。他的到来,抹去了她不能生育的焦虑,弥补了她的遗憾,给她带来了有后有靠的希望和安全感。
整个上午,养母王素英带着他挨家挨户照面后,王兴义觉得这里的风土人情与城市中心的家不同,生活方式别有一番风味。广阔的视野,无垠的平坝,门外浩浩荡荡的涪江水,他感觉到这个村子好大啊。一路不停地走,全身都在冒汗,让他幼小的心灵豁然开朗。他满心欢喜,自己就要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大坝村,上至花园浩,下至大岩洞,前临涪江,村后还有一条水源充足的小河。平坝土地肥沃,盛产小麦、玉米、棉花、甘蔗、花生和茶叶。就在他到这里的这一年,政府明文规定:大中坝的乡民与城里工人干部一样,都吃供应口粮,这里的土地全部种植旱地经济作物,不播种水稻。
桂林大中坝包含三个村,其中,养母居住的中梁子,解放后第二年,就被政府调整了行政管辖权,列入到桂林乡第四组,这里距桂林场只有500多米,到潼城和双江镇大约十公里,水路交通十分发达。
王兴义到这里之前,国家已经完成了土地改革。养父刘可明因为是贫农,在土改时,分到了土地和各种农具,只要勤劳,就可以衣食无忧,这好像是上天对王家老二的恩赐。如果他继续生活在城里的大家庭,不仅没有土地耕种,也看不到这样美丽如画的风景,更没有他后面的苦难和成就。
刘泽均属猴,生性聪明过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与中梁子的同龄小伙伴们混熟了。他不仅仅是县城来的孩子,说起他家的糖果蛋糕,也是家户喻晓,相当有名。来到这个广阔的天地,他活泼可爱的天性也得到了充分的释放,成了邻里亲戚们都喜爱的乖娃娃。他动作机敏,爱说爱笑,不久,乡亲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精灵。”
二
养母王素英对他宠爱有加,每天晚上带着他睡觉,乡亲们也十分喜欢他。在大家的赞美声中,让刘泽均体会到了被人注目欣赏的自豪感。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小王子,风光无限,这给他内心增添了一份勇敢。
养母王素英会让他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吗?今后,会给他什么样的生活?在他这样的年龄没法预测和想象,他也不能想象人世间的险恶。他只能尽情地观赏、体验、感受和熟悉养母带他所到之处的风景、地理环境和民俗风情。
养母非常热情周到,每天都安排时间,带着他走东家串西家,走遍了全村和所有亲戚家,包括刘家的庄稼地和菜地等,一个都不落下。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些人和地理环境都让他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都记在了脑海里。
他的新身份公开了。养母让全村村民都知道了他是刘可明和王素英夫妇抱养的儿子,以及他新的小名和大名。挨家挨户地走访,还让他认识了村里一些与他大小差不多的小朋友。聪明的刘泽均也记住了刘家所有耕地位置和家里日常作息规律。
刚刚到的时候,刘泽均特别喜欢到200多米外,那间喂猪的茅屋玩耍,那里有一个用粗木棒围成的长方形大猪圈。圈门旁边有一个长条石槽,猪食倒在里面,几只猪就挤在这里一起吃。刘泽均觉得十分新鲜,几乎每天一起床就要到这里,爬在猪圈上,仔细看着那几只耳朵宽大,毛发油黑,眼睛清亮的小猪。
每次听到他的到来,猪儿们都把耷拉着的大耳朵竖起来,抬起头,睁着眼望着他,嘴里发出“哄哄哄”的声音。刘泽均就会伸出稚嫩的小手,去抚摸它厚厚的嘴巴。它们似乎非常通人性,每在这时,它们就用长长的厚厚的圆嘴去亲热他,让他感到非常有趣和喜爱。
这样充满新鲜好奇,令人开心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十天后,王素英就给他定了几条规矩:一、从此后,晚上到屋檐下的花生篮子里睡觉;二、一年只买一双布鞋;三、家里来了客人不上桌;四、早晨起床先煮猪潲,再做饭。吃早饭后,挑了水就打猪草,割牛草,捡柴,放牛,下地干活。五、晚上推石磨,磨粹猪饲料。
听了养母定的这几条规定,他觉得比较有趣和自由,没有什么可怕的。其实,睡在他们夫妇俩中间,他也感觉非常不自在。他天性开朗活泼,在王家,他很体谅父母的苦衷,总是主动付出和承担。来到这个新家,开始,他觉得养母给他安排的活都很新鲜有趣。
王素英过够了当母亲的瘾,按照孩子身体生长规律,刘泽均正是身体高速发育时期,不宜与大人同床,那样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没有多余的床和房间,她竟然把他放到花生蓝里睡觉,确实有虐孩之嫌,过于狠心。
王素英没有体验过怀孕生孩之苦,她感觉不到血脉相连的痛爱。这几条规定,经过一段时间实践后,一下子把刘泽均的美梦打碎了,但是他没有任何怨气和不平,更没有想过这是养母的虐待。
直到他与猪儿们相依为命,紧密相连,还要与它们一起吃同样的食物充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处境是多么的艰难和不幸,他只是养母抱来为她种地挣钱的小长工。
三
初秋,秋老虎肆意地展露它的淫威,温度高且闷热。晚上,睡在偏房外阶沿上的花生篮子里,正好让自己解脱,不憋在屋里,不挨着养父母睡,不再被王素英抱得透不过气来,刘泽均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花生篮子长宽各70厘米,高约100多厘米,对于爱捉迷藏的男孩子应该很有趣。按照大中坝的气候,遇到暖冬应该不是很冷,八岁多的刘泽均也只有100多厘米高。圆桶型的竹篮子,弯着腿还能勉强睡下,平躺着身子伸不开,侧卧也很勉强能装下。开始一段时间,刘泽均并没有在意,每晚,他还望着夜空数星星,好奇地想象深邃神秘的天外边是什么。
随着冬天的到来,晚上,北风呼呼,寒气袭人。刘泽均希望养母能给一床棉絮保温。可是,她却让他在篮子底部铺上一些谷草,在谷草上铺了半截草席,一件蓑衣,这就是他床上的全部家当了。
在刘泽均幼小纯真的心灵里,他没有想到养母如此一反常态的安排,开始有点惊讶,觉得有趣。在城里的家里,虽然拥挤,但是总能在正规的木床上睡觉。晚上,刘泽均望着深邃的天空,在心里不停地问: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呢?回城里?情况更糟糕。随遇而安吧,养母的安排只能认了,于是,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小床。
他也不愧大家给他取的“小精灵”这个称号,每一项活,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每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就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偏房,切碎猪草,然后,加入红暑、玉米粉或者米糠,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再点燃火,架好灶里木柴煮猪食,接着去离家大约三百处的水井边挑水。
他个头矮小,大人的桶绳太长,他灵机一动,在扁担两头,把绳子挽两圈。大桶装满水挑不动,他就只装半桶,只是要来回多跑几趟才能挑满水缸。
煮好猪潲,又开始做饭。饭熟了,在堂屋的桌上,给养母摆好饭菜,待她梳洗打扮好了,他就毕恭毕敬地喊道:“妈,吃饭了。”
然后,才给自己舀一碗红薯稀饭,蹲到阶沿边快速吃完。放下碗,就急忙背着背篓,去打一大背猪草,割一大背牛草,拔一大背竹叶当燃料,捡满满一兜粪给庄稼施肥。
就这样,过足了母亲瘾的王素英,不管孩子能不能承受,就把大人干的农活与家务活,全部卸压给一个八岁多的孩子身上。从此,刘泽均开启了繁重的童工生活。
每天,他严格按照养母制定的规则,起早贪黑,早出晚归地奔忙着。憨厚老实的刘泽均凭着他的聪明智慧,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任劳任怨,从不抱怨,从不偷奸耍滑,从不损人利己走捷径。
每天早晨,天不见亮就做完了家务活。天一亮,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背着背篼,到村外的山坡地角,割野猪草。捡别人家丢弃不要的菜叶,但他从来不去割别人家菜地的庄稼来充数。
他一边打猪草一边观察哪里有粪便,然后,再提着粪兜捡回去。经过一段时间实践,捡回来的人粪让菜地的庄稼长得特别茂盛,他便总结出了一个经验:捡狗屎、猪屎和牛屎数量大堆头多,但是肥力不够,不肥庄稼,他就选择放弃不捡。他每天都抢在别人前头,到涪江沿岸,在那里,能捡到拉船人和夜行人拉下的一堆堆人粪。每当这时,他便很有成就感。
晚上,他独自手推石磨磨猪饲料,养母也不搭手。没有人帮他从磨眼里添饲料,他就自己想了一个办法,在磨眼里插上筷子。周围多放些材料,让它们顺着筷子进入磨眼,这样,一个人就干了两个人的活。
按照养母安排的劳动日程,一天一个活接着一个活地干,时间非常紧凑,没有一点点空闲时间,才能顺利做完成这一系列任务,一到晚上,他就疲惫不堪,倒下就睡着了。
冬天到了,虽然大中坝是暖冬,但是遇到降温,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北风嗖嗖,刘泽均睡在花生篮子里,紧紧抱着半个蓑衣,用谷草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有时谷草的小锯把小脸划了小伤口,他也只能强忍着疼痛。
四
一年四季,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他每天总是一大早就起床,按照既定的劳作程序,不折不扣地进行着。每天到处寻找猪草和粪,一双布鞋半年就磨烂了,剩下半年就只能赤着脚到地里干活,可是,养母王素英居然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在寒冷的冬天,养母也没有给他添置过棉衣。炎夏不用说了,可以穿得越少越好,天热的时候,到旁边的涪江里游泳,就可以解决洗澡问题。
王素英把刘泽均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让孩子没有歇一口气的时间。她自己却总是到处走家串户,闲谈拉家常。她特别喜欢赶场,走人户,逛街买东西,进食店吃美食。
有时,她还要到远方亲戚家去耍几天,但是,她却只给养子留一盒大约三两左右的大米在外面,把她的钱柜和米柜都上了锁,才放心到亲戚家去。尽管这些钱和米多半是刘泽均帮着挣得的,作为养子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撬开偷用。
刘泽均每天繁重的体力活,几两米根本无法补充他的体能消耗,在饿得饥肠辘辘时,他就只能到地里拔红薯芽和花生芽来充饥。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时期,他却没有得到正常的营养补充。
几年过去了,转眼刘泽均也进入了少年,身体进入快速发育期。可王素英完全不顾孩子的身体生长状况,依然如故,叫他蜷缩在花生篮子里睡觉。为了能在乡民家饱餐一顿麦粑粑下稀饭,挣得一顿美餐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十二三岁就开始,在夜晚偷偷帮其他乡邻收割菜籽。
每次,家里来了客人,养母绝不允许刘泽均上餐桌吃饭,有时候,亲戚和客人都看不过去,便热情地叫他同桌吃饭,他也只能躲到一边去。待客人走了,他还要被养母狠狠地打骂了一顿,或者给予其它惩罚。
人们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王素英根本不具备母亲的素质和资格。养子那么可爱聪明勤快,却始终感化不了她那颗冷酷无情,冷冰冰的心。
或许是她从小缺乏父母的呵护和关爱,也或许是她没有生育,没有真正做过母亲,她完全没有体验过生养孩子的阵痛和血脉相连的痛爱。她把养子只是当作为她劳作和养老送终的工具。
她好吃懒做,不爱劳动,虽说抱养了儿子,但她却没有真正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和关爱,而是把他当作一个小童工、小保姆或童养媳,要他不分白日昼夜地给自己干活。而她自己却像皇后一样高高在上,四处逍遥闲逛。
她居然还有一个十分险恶的念头:当她看到养子天天长高,活泼开朗,村里人都喜欢他时,孩子本该是上学读书的年龄,因为他长得太聪明,她坚决不让他上学,她怕他上学后更加聪明,自己就管不住他。要是他离开了自己,她就更不划算了。
刘泽均毕竟还是小孩,身体和心理的忍受力终究有限,这种累死累活的日子,使他无数次暗自神伤,想逃跑,也逃跑过。但是,养母给下渡口撑船的老头打过招呼,被他截住了。王素英闻讯赶来,又打又骂,还把他的头按在河里呛水,差点让他背过气被呛死。这个恐惧感让刘泽均再也不敢有逃跑的念头。
他想过自杀,但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望,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心里萌生出了对人生的美好希望。晚上,每当养父养母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就蜷缩在花生篮子里,独自望着深邃神秘的天空和耀眼的星星,对这个神秘的宇宙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他静静地聆听夜虫的鸣叫声,一年四季的蛙声,使他感觉到了世界的美好。夜晚有月亮、星星和不知名的小虫陪伴,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于是,心中情不自禁地涌出了一个念头:苦日子一定会过去。
自从父亲把他过继到大中坝后,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面。时间越久,他越想念他们,或许这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在这苦难的岁月里,他时时刻刻思念着父亲和王家所有兄弟姐妹们。
他常常回想起父亲送他出来那天,走在他前面的父亲,那佝偻的背影,消瘦的身体。他要是逃回王家,只能给不堪负重的父亲增添更多的压力。他还能逃到哪儿去?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再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