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到江边捡人粪后,刘泽均每次看到他们,都要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们的节奏,打着拍子,模仿着纤夫的动作和声音歌唱。铿锵有力的节奏,贴切的歌词,悠扬舒展,高亢激昂的旋律,能激发出心底一股股奋发向上的力量。
看到纤夫们负重的步履,昂扬的拼搏精神,给他绝望的心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与常年餐风露宿的纤夫们相比,自己在家的生活舒适了很多。他沿着江岸慢慢地走着,委屈的眼泪已经流干,头脑渐渐清晰了。
刘泽均从家里快速逃离出来,虽然人已经走远,但养母不依不饶,追到院坝外的大路边,向着他的方向纵情地谩骂。平坝没有遮拦,她的声音像广播一样扩散开了。路过的村民和邻居们实在看不过去,都纷纷过来为孩子打抱不平。
他们喊着王素英的绰号说:“双毛鞑,昨晚风这么大,你在床铺上睡得倒是暖和安逸哟,你看你屋头那个刘二娃,冬天一直没得棉衣棉裤,你不给他添制新衣,也可以把自己的旧棉衣棉裤改一下给他穿,也暖和一点嘛。”
“还有,在那个花生蓝里头卷起睡,也影响娃儿的身体发育啊,也是他习惯了,要是你自己卷着睡一夜都不行啊,将心比心嘛。”
村民邻里都知道心痛刘泽均,可铁石心肠的王素英却恶狠狠地翻着薄薄的嘴唇回答说:“管你屁事啊,闲屁管野卵,管好你自己的事。”
王素英眼睛一斜,鼻子“哼”地扭过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丈夫憨厚老实,对她疼爱有加,家庭经济也比一般人富裕,所以,说话口吻十分霸气傲慢,谁也说不服她。她依然用她粗狂野蛮的性子,继续折腾刘泽均,就是要制服他,要他屈尊在自己之下。
远离养母的辱骂声,他呆呆地站在江边,听到号子声后,他放下箢篼和夹子,对着纤夫的方向,把双手捂在嘴边,做成一个喇叭状,使劲喊出乐音:“嘿嘿,嘿....哟哦,哟哦,哟哦.....。”
天际边,一群洁白的红顶鹤,翩翩飞翔而来,在涪江上空盘旋,刘泽均清亮的童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寒冬的上空久久回荡。
他使出全身力气,跟随对面纤夫的音乐节奏高唱起来,借以释放心中的压抑、委屈和愤怒。
“嗨,刘二娃,声音好洪亮,不错啊。”
一个五官方正,浓眉大眼,身板挺直,声音磁性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泽均转身一看,是刚刚组建的双花剧团团长肖继诗长辈。他早就知道他的大名,肖团长面目和善,声音洪亮,唱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住在秧歌坝。
在刘泽均到大中坝养母家的第二年,即1954年开始,为了更好地发挥劳动力的作用,尽快改变乡村的面貌,中央重新调整了各个村社的行政管理范围。1955年,全国组建农村合作社进入高潮,大中坝三个村也建立了新星高级农业合作社,并开始实行集体生产劳动。
大中坝村的全体乡民都积极响应,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把生产资料私有制改变为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即公有制。因养母家住中梁子,是地处险滩口的零散户,每年遇到洪水泛滥的夏季,这里的散户都面临被淹的安全隐患,也不便于集中劳动,便纳入搬迁至秧歌坝的计划中。
二
养母王素英家住的中梁子,靠近涪江边,地势太低,夏季涪江涨潮时,随时面临被洪水淹没的危险。户数少且又太零散,不便于管理,因此,必须把中梁子的十多家零散户,全部搬迁到秧歌坝附近。作为合作社党支部书记肖继诗,他早就知道刘泽均聪明灵气,却一直遭受养母虐待,过着苦难的童工生活。
刘泽均转过身很有礼貌地招呼道:“肖叔叔,您好。”
“二娃,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哈,我知道你的情况,吃了不少苦,但是,成大器的人,都必须经历常人不能忍受的困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肖团长搭在他肩背上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他们像父子一样,站在那里,静默了一阵,他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背,用慈爱的眼光,语重心长地看着刘泽均问道:“你想读书吗?”
“嗯,做梦都想。”
“那我去给你妈做做工作,争取插班读。”
听到肖团长的话,刘泽均鼻子一酸,感激的泪水一下子滚了出来。他不能说出感谢的话语,只顾让眼泪尽情地流淌。一个缺爱的少年,得到最高长辈领导最体己的话语,为他心中最渴望的事情指明了方向,并主动承担责任,把他引向光明,实现梦想的正道。刘泽均激动不已,在这一瞬间,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幸福。
“泽均,你要好好地活着,古人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只有经历了这些磨难,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才。你要相信:一定会有出头的那一天。”
肖继诗一口气说完,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泽均感觉到了他那双大手掌的温度和力度,使他感受到了父亲一般的疼爱,一股委屈的泪水又奔涌而出。他满含热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养母家的中梁子紧靠这一段涪江,滩多浪急,天不见亮,纤夫们就要喊着号子,装卸货物。哼着铿锵有力的号子声,是为了统一步调,平衡力度,也能振奋精神,消除疲劳。这里的号子唱词,多是川剧唱段,也有即兴变得戏谑和趣味的唱段。
刘泽均耳濡目染,听惯了江边的号子声,久而久之,从他们的劳动场面,深切地体会到了船工们的辛苦和艰难。也更加理解号子歌词里的深刻内涵。肖继诗团长,是一个在船上领唱的职业“号子”歌手,他常常要随队拉纤推桡,才能唱出号子的豪情。
1954年初,桂林从城关区划归双江区管辖。为了更好地集中区域优势,配合劳动生产,丰富劳动生产艰苦枯燥的生活,以双江为中心,组织了花岩、新林和桂林等公社的川剧和音乐爱好者,成立了双花剧团,还招了一些年轻学员,肖继诗任社长兼团长。
三
在劳动生产之余,练练嗓,唱唱歌,在紧张的劳动中,用号子加油助力。刘泽均听了肖叔叔的话,顿时对未来充满了最美好的希望。有了肖叔叔的激励和帮助,他觉得浑身都充满着力量,也冲淡了养母虐待他的委屈和怨恨。
太阳已经升在高空中,照在他和肖团长的身上,刘泽均感到无比温暖。最后,肖继诗又拍了拍他的肩说:“回去吧,免得又挨骂,不要声张,等候好消息。”
“嗯,谢谢肖叔叔。”
刘泽均怀着愉快的心情,提起了满筐的粪篼,礼貌地告别了肖团长,全身心放松地回到了家,又继续认真履行往日的职责。养母一阵狂风暴雨的辱骂和鞭打后,也许力气已经耗尽了,刘泽均回到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他吃了一些剩菜剩饭,又开始迎着下午的太阳,去割猪草牛草了。
晚上,刘泽均一如既往地推磨切猪草,准备好第二天早晨的猪饲料。困倦了,趁着干活后身上有些暖和,已经长高了的刘泽均,赶紧蜷缩着身子,钻进了花生篮子里,准备美美地睡一觉。
几年以来,一到冬天,无论天气怎么寒冷,刘泽均都只有那点家当御寒,整个夜晚,全身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可是,好像有上天保佑,他却没有得过一次重感冒。这也许是得益于他每天早出晚归,一直在劳动,增强了抵抗力。即使偶尔感冒几天,也不用吃药,就自然好了。即便偶尔有些咳嗽,养母也熟视无睹,不闻不问。
就在这样毫无温暖的家庭中,在无休止的快节奏劳作中,刘泽均渐渐长高,体魄壮实起来。他的思维、想象和辨识力也相应得到提升。他观察生活和世界的视角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实践操作和应变能力更强了。
随着日积月累,他对农村农业各种生产劳动事项,都非常熟悉熟练。做每件事情,越来越得心应手,轻车熟路。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各项劳动任务,然后,自己便沉入在自学和思考中。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泽均越来越需要自己的独立空间。养母不管自己,又似乎不是坏事,这炼就了他独立勇敢地战胜困难的能力,也磨砺出了一个强健的体魄。
随着岁月的飞快流逝,刘泽均不仅仅个子在悄然长高,在这个花生篮子里,在月光皎洁之夜,凝望深邃的夜空,繁星闪烁的星星,更加增添了他对天体的好奇心:天外边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人能到那里去吗?在一个个奇思妙想与探寻中,他的思维和精神世界得到飞速发展。
刘泽均渐渐意识到:在这宁静的夜晚,听着屋外边滩口的蛙声,望着漆黑无底的夜空,他的身心灵都得到了自由释放,无拘无束,不受养父养母的任何限制,任凭自己的神思飞扬。
刘泽均的工作干得也越来越出色,他每天总是保质保量地完成家里家外的每一事项。养母无可挑剔,便放心大胆地到处周游,走亲访友。
四
周末,艳阳高照,在这个春暖乍寒的季时节,养母又出门去远方亲家了。按照惯例,她给养子只留了一盒约三两的大米放在桌上,把旁边装有大米的木柜、自己的梳妆柜和钱柜都上了铜锁。整个屋子异常安静。
每当这时,刘泽均的心情就十分放松,可以像小鸟那样轻松,自由飞翔。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照常提着捡粪箢篼,径直朝江边走去。
他有一个最好的习惯就是:不管养母在不在家,他都不折不扣地完成养母给他规定的家务农活,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表里如一,干活没有任何松懈。
春天的涪江,水面平静,太阳有气无力,懒洋洋地照在大地上。刘长清沿着岸边沙滩行走,寻找人粪。走到与肖继诗团长相遇的地方,熟悉的音乐又在耳边响起。趁养母不在,他索性踏着石蹬子过河,到对面看个究竟。沿着曾经与兄弟们玩耍的地方往前漫步,想着小时候他们一起玩耍泥沙的情景。
“二弟,二弟。”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他转过头,看见大哥王兴信正向自己跑过来。他已经长高了,身材瘦削,声音也变粗了。因为家里生活拮据,他的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缺乏营养。
“大哥,你咋个在这里啊?”
“我就是专程到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等你啊。”
大哥不仅仅长大了,学识也增加了。刘泽均不停地问大哥学了哪些内容,大哥就给他讲小学和初中所学的知识,他兴致盎然地听着记着。
在交谈中,他知道家里的经济十分紧张,因为弟弟妹妹越大开支也越大。父亲依然在赶溜溜场,继母的儿子已经掌握了制作糖果糕点技术,可以独立制作,并开始学会独立经营。
哥哥王兴信马上初中毕业,可是,随着几个弟弟妹妹越来越大,都在读书,父亲的经济负担更重,懂事的哥哥脸上充满着忧愁。
大哥知道弟弟不能读书,为他遗憾,决定把他不用的课本带给弟弟自学。为了不让弟弟耽搁农活,哥哥约定:以后,直接过石蹬子河,到弟弟捡人粪常到的地方等他。从此,捡粪的场所,成了他们周末约会的地点。
大哥王兴信把他所学的知识讲述给弟弟听,还模仿学校的老师,讲出重难点,刘泽均的领悟力极强,能一目十行,迅速抓住文章要领,对学习知识有浓厚的兴趣。
哥哥在城里生活,没有肩挑背磨的压力,所以,个子高了很大一截。他对弟弟的遭遇深感不平,但又无力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学的知识尽量传递给他。在哥哥的助力下,工作之余,刘泽均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知识。
1956年,新年刚过不久,春天就迈着矫健的步伐高调来临。太阳挂在一望无际的上空,哺育着饱经风霜,在寒冬枯萎的万物,大中坝的气温也渐渐升了起来。
这天早晨,刘泽均煮好猪潲和早餐,恭恭敬敬喊道:“妈,吃早饭了。”
他把饭菜端到桌上,自己舀了一碗红薯粥,夹了一些咸菜在饭碗里,便蹲在花生蓝边吃起来。
“刘泽均,刘泽均,快来拿邮件。”
在清晨空旷的大坝上空,邮递员急促的喊声显得格外清晰明亮。刘泽均把饭碗放在阶沿的地上,快步跑到院坝边,穿着深绿色邮政职业服的中年男人,把一个信件递给他,拿出笔对他说:“请你签个字。”
他边说便拿出签收单,用手指着要签字的地方说:“在这一栏,这个位置,写上你的名字,表示我把物件已经送到你本人手里了。”
刘泽均签完字,拿着信件往回走。他边走边迅速撕开信封,是入学通知书,他的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他兴高采烈地走到正在吃早餐的养母身边,把它展开给她看,养母却冷冷地说道:“读书可以,原来的规定一条也不得改变啊。”
“要得,要得,谢谢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