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思竹(原名陈榕)的头像

陈思竹(原名陈榕)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1/06
分享
《潼城春秋》连载

第九章 绝望与机会(一)

冬夜,北风呼啸,阵阵狂风撞击着茅草房,像要把花生篮子卷走似的。刺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扎在肌肤上,令人撕心裂肺地痛。年仅12岁的刘泽均紧紧地抱着箩筐里的半件蓑衣,由于个头已经长高了许多,头已经不能像小的时候那样,自如地蜷缩在篮子里面了。

他一会儿把头埋进箩筐底,让被风吹痛的头部暖和一下,露在篮子外面的脚又冻僵了。一会儿他又把头钻出来,把脚放进箩筐底部,把头紧紧地缩进两肩里。就这样,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姿势抵抗着数九寒风。冷得实在受不了,他就抓一把谷草紧紧地捂在头顶上,但依然挡不住严寒的侵袭,冷得全身瑟瑟发抖。而此时,屋里的养父养母已经沉睡,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狂风凶猛地撞击着花生蓝、竹壁和房顶上的草,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不时发出阵阵“沙沙沙,嚓嚓嚓”的声音。刘泽均无助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努力地抵挡寒风的肆意摧残,他完全无法入睡。想到村里的同龄人,此时,他们睡在自家屋子温暖的被窝里,完全不知道夜晚的狂风呼啸,他禁不住热泪盈眶。

来到大中坝四年多,活泼的刘泽均结识了一些同龄小朋友,他们都在上学了。只有他还在外打猪草,每天背着背篼路过学校时,那响彻云霄的朗朗读书声,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那颗稚嫩朝气纯洁的心灵。

该学习的年龄不能学,碰到读书的小朋友,他总是带着羡慕的眼光,崇拜的语气与他们打招呼。然后,抓紧时间完成家里家外的劳动任务,不辞辛苦地干着家务农活。

睡觉不能像其他小朋友那样睡正房,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都只能蜷缩在不保暖不遮风的花生篮子里。想到这些,他禁不住伤心地抽泣起来,他的哭声被狂风卷入到了高空的天宇。

在极度悲伤的心情中,不知不觉地沉睡了。直到养母王素英尖利的叫骂声,把他从梦中吵醒。他睁开眼睛,掀开抱在头上的谷草,往外一看:风已经停了,明晃晃的天空让他睁不开眼睛。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啪啪啪”的鞭子声,凶狠地打在了箩筐上,然后,重重地落在了他的头上,他这才猛然地清醒过来。养母站在花生蓝前,正奋力地向他挥舞着长长的鞭子。为了避免头部受伤,他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头,钻进花生篮子底部,只露出臀部任她抽打。

待养母停下来,他才从篮子里爬出来,抬眼一看,冬天的太阳也跃上了空中,早已过了往日砍猪草煮饭的时间。猪圈那边,几头黑毛猪在“哄哄哄”地吼闹着寻食。养母还不解气,又用鞭子抽打着篮子底部。

养母像一只发怒的雄狮,瞪着大眼睛,头发蓬松,衣冠不整,翻动着薄唇,一边甩开手臂抽打,一边毫无顾忌地破口大骂:“养头猪也该醒了,养头牛也该下地干活了。”

听着养母不停的骂声和鞭打声,圈里的猪也竖起了耳朵,不敢出声了,眼睁睁地望着被人打骂的可怜小主人。

养母的骂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刺他的心脏,疼痛无比。他踉跄地站起来,晕晕乎乎地走进厨房做饭,又被养母踢了一脚说:“圈里的猪都在大叫了,你没听见吗?”

他又马上去砍猪草,又被养母劈头盖脑地骂道:“滚出去捡狗屎吧。”

刘泽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不知道养母究竟要他做啥。慌慌张张地又提起狗屎箢篼,飞也似地冲出了刘家小院子。走到外面很远的地方,还能听到养母扯着大嗓门,像一个泼妇骂街那样,口不择言地乱骂他的声音。

昨夜寒风吹落下的枯叶,铺满了一地。刘泽均光着脚,踩在厚厚的叶片上,慌忙地赶路,不小心踩在了小枝上,裂口的脚被划了一下,立即,脚后跟裂开的冰口处,鲜血直往外流。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只能跛着脚往前走。

他的头上还有几根乱谷草,脸和手背也被谷草锯出横七竖八的血痕。身穿养父的旧绒衣,袖口已经滑线开裂了。肩上有两个小洞,袖口也磨烂了。下身是大人的裤子改成的旧裤,在这数九寒天里,显得尤其单薄,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

他蹲下来,用手捂着伤口,在路边,扯了一把野草嚼碎敷上,再提起捡粪的工具,径直向江边走去。他再也控制不住委屈的泪水,任它“哗啦啦”地滚了出来。眼睛噙满了泪水,视线有些模糊,但他没有停歇下来,只是按着往日的记忆,不停地向前走去,走去,走去。

深冬,虽然天气寒冷,但正午的太阳照在身上,十分暖和。刘泽均索性坐在涪江边庄稼地的一块石头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放声大哭了一阵。

坐在这广阔无边的大坝中间,他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他的哭声也被无形的空间和宇宙吸纳了。泪水干了,他才抬起头,仰望浩渺的天空。江面上来往穿梭的轮船,载着乘客或货物,船帆高高地插在船头上,迎风招展,匆匆而过,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悲伤少年。在无际的天宇下,广袤的大坝中,只留下他一个人独自神伤。

刘泽均幼小的身影被淹没在大地的怀抱里,他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他起身走到江边,捧起温凉的江水浇在脸上,洗去泪迹,然后,又提起捡粪箢篼,沿着江边寻找人粪。

上空,飘逸的白云伴随着他慢慢行走。养母打在头上的鞭子声,还在刘泽均的耳边响起。他呆滞木讷地走着,漫无目标地打量着空旷的平原大坝。阳光沐浴着茫茫无际的庄稼地,照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刘泽均冻僵的身体渐渐开始温暖了。

他提着粪兜,在沙滩边捡到一堆又一堆人粪,提起来已经有点沉甸甸的了。太阳好像刻意跟着他似的,照在他的头顶上,融化了他僵硬的身体。他放慢脚步,尽情地享受着上天赐给他的温暖。

他心里强烈地祈祷:没有黑夜或冬天,那有多好啊。一想到冬天寒冷无比,令人心酸的夜晚,他就非常害怕,甚至恐惧。一想到养母把他当猪狗一样对待,他突然又涌出了强烈想逃离养母虐待,想离开这个陌生无情世界的念头。

刘泽均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江边慢慢地行走,脑子里却不停地浮现:来到大中坝这几年的幕幕情景。开始十天,他对大中坝的乡土充满了好奇心,觉得许多人事都非常有趣。在养母的工作日程安排中,他突然变成家里家外的小童工,直到不堪重负。他幼小的身体快支撑不住了,对世界怀着美好期待的心灵支柱,也几乎坍塌了。

只要他想到又要回到养母身边,他的心脏就感到窒息。目睹同年龄小朋友,上学读书,父母对他们百般宠爱。那些不如养父母富裕的家庭,都给自己的孩子做了正规的床睡觉。年年添置新衣服,每天能吃饱穿暖,冬天有棉衣棉裤,夏天有轻薄短袖衫。

每天,刘泽均路过中心小学,听到学校每间教室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看到操场上小朋友们生龙活虎地投篮球,做广播体操,或节日表演文娱节目,过着充满欢歌笑语的生活时,他便无比地羡慕和向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求知欲越来越强烈了。

怎么才能逃离这个家啊?养母到处都有眼线,他怎么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前几次逃离都没有成功。那次逃跑,被下渡口撑船的老头逮住,并告诉了王素英后,回去挨了一顿毒打,还被养母把他的头按进水缸里呛水,差点窒息而亡的情景,一直是他心底里难以抹去的恐惧和阴影。

养父刘可明是涪江大名鼎鼎的船篙人,都知道他的养子小名叫刘二娃,大名刘泽均,人长得乖巧,帅气。这里是养父的地盘,也是养母王素英的势力范围,船家对他们夫妇都很熟悉。王素英很精明,她早就料到了刘泽均有反抗的行动,所以,他就提前给船长们打了招呼。

虽然养母对刘泽均到岸边捡人粪,为他人扯菜籽,挖红薯、花生芽充饥的事也略有耳闻。他的勤奋刻苦,聪明灵气,家里家外干得井井有条,她也看在眼里。但是,她必需压制驯服他,不能让他随心所欲,骄傲自满。

王素英有这样的心理活动,也是源于她到处聊天时,有人提醒她:“别人家的娃终归是别人的,难以养家”,还给她讲了很多事例。为防范于未然,吸取他人的教训,她必须先发制人,拿出自己的权威和戒律征服养子,不让他读书,不能让他太聪明,否则,他就会骑在自己的头上,作威作福。

中午,气温越来越高,刘泽均徘徊在涪江岸边,踩着汤圆大小的灰色鹅卵砂石,感觉脑子晕乎乎的。沐浴着暖洋洋的太阳,浑身无力却很舒服。他几次停下来,望着茫茫的江水,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就不再起来,结束自己苦难的生命,就彻底得到解脱,不再受养母耀武扬威,信口开河的辱骂和鞭打。他尝试着找到最佳的位置。

养父是一个驾船长,大头蒿竿,工资比其他船工要高两倍多,比村里大多数家庭更富裕。养一个儿子,也绰绰有余,不应该让孩子缺吃少穿。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不敢有任何要求,只能由养母任意拿捏。这几年与猪同吃,睡的地方还没有猪圈宽敞,他只有忍辱负重,忍受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自从刘泽均来到这个家庭,养母把大人干的农活都全部推卸给他。虽然养父刘可明心地善良,对他笑容可掬,在空闲时间依然下地帮着做些农活,对他也总是轻言细语,但是,养父是个温和有责任感的好丈夫,挣的工资钱都交给了养母。

养母喜欢打扮和玩耍,养父都依着她宠着她,她对养子的恶劣态度,他曾经也阻止过,但王素英只当作耳边风,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养父早出晚归,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涪江上来回穿梭,每天早出晚归,很少长时间待在家里。所以,他常常与养母相处在一起。

在刘泽均的印象中,除了刚到刘家短暂的十天,养母把自己当作了亲儿子那样对待。之后,她就从来没有过好脸色,更没有母亲般的关爱和体贴,只把他当作干活做家务的小保姆,干重体力活的小长工。

每次家里来客人的时候,养母有个严格的规定:不仅仅他不能与客人同桌吃饭,还必须等到客人吃完了以后,如果有残羹剩饭,他才能吃上一点。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客人们几乎都是狼吞虎咽,一扫而空,根本没有什么残羹剩饭。

客人走后,餐桌一片狼藉,他还得认认真真,毫无怨言地收理好满桌满地的残物。这时,早就过了正餐时间,自己的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空空如也的肠胃饿到了极限。他只能悄悄到地里,挖红薯和花生芽吃,甚至用猪食来充饥。

长期这样,每天早晨,只要闻到自己煮的猪食,就感到恶心反胃。但是,在饥饿的时候,还得继续吃。想到这些,刘泽均的泪水又不停地流了下来。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刘泽均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穿恶浪哟,踏险滩哟,船工一身都是胆哟,闯漩涡哟,迎激流哎,水飞千里船似箭。乘风破浪嘛奔大海呀嘛, 齐心协力把船扳哪。 么哦咳咳!咳!咳! 哟嗬嗬! 嗬嗬嗬...。”

粗犷豪迈、高亢悦耳、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在远处响起。自从刘泽均找到人粪这个诀窍地后,他常常一大早就来到这里,时常能听到这熟悉的号子声。

在涪江沙滩边,常常有搬运工装卸货物。拉纤、摇橹和撑嵩等。维持生计的工人为了一起使劲用力,他们一起高唱这首特别有力量的《船工号子》加油助力。刘泽均只要一听到这铿锵洪亮的号子声,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动。每次总是令他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看看他们长期日晒雨淋,晒得黝黑的皮肤,纤绳勒出干茧的双肩。数九天耳朵上的冻疮,穿着草鞋露出脚趾,在寒风中坚毅前行的身影。刘泽均感到自己的处境与他们相比,好了很多。

一行到南方过冬的大雁,成群结队排成人字型,舒展着长长的翅膀,翱翔在涪江乳白色的天空上。有时排成人字形,有时又向四周分散,时高时低,煽动着轻盈的翅膀,自由地飞翔在云端和江面上方。它们神情怡然,无忧无虑地接受着正午暖阳的洗礼。望着它们自在的身影,刘泽均暂时忘记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他听着远处悠扬的号子,看着鸿雁展翅翱翔,他把狗屎箢篼放进茂密的庄稼地里,然后,走到江水边蹲下来。这里离养母居住的中梁子不远,旁边名叫黄盘石的地方,常年江水浩荡,水流湍急。尤其下暴雨涨潮,洪水翻滚时,水急浪高,涛声很大,人们把这里视为涪江最危险的滩口。

可是,附近却有众多的搬运工,依然在这恶劣的环境里工作。无论是上行拉纤,还是下行扳桡,他们都爱唱这首号子,给团队加油壮胆。纤夫乐观向上,勇于战胜困难险阻的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少年刘泽均。

《船工号子》是流行于明清时代,在运河和长江等地,凡是有河运的地方,打篷、拉纤、摇橹和撑嵩的船工们,都喜欢唱各种号子。因为集体拉纤,人多气盛,声音响彻云霄,给涪江沿线,增添了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

号子歌,通常是拉纤工人搬运笨重货物时,为了统一步伐,增添干劲时唱。它的种类很多,节奏鲜明,旋律铿锵,歌词朗朗上口,情感豪迈威猛,声音在涪江的上空久久回荡。

一年四季,总能看到一群群纤夫喊着号子拉纤,这种壮观的劳动场面。在寒冷的冬天,船运工人们裹着开花的旧棉袄,夏季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在涪江两岸的沙滩上,他们弓着腰背,匍匐前行的艰辛画面,一直令刘泽均感动不已。他们耗尽了体力,几乎每拉一次笨重的货物就要吃一顿饭,一天要吃四五次。因为拉纤的时候必须使尽全力,所以,每顿饭不能吃得太饱,否则,会损坏肠胃。

涪江航运,除了客船,还有运送生活生产物资的货船穿梭往来。在岸边,常年有搬运工装卸沉重的货物。在倾力拉纤搬运沉重货物的时候,统一步伐,加油鼓劲,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船工号子》。

只要刘泽均一听到这号子声,便激动不已。此时,他听着这些号子,放眼望见:在阳光下的严冬里,一群脸色晒得黑黝的纤夫正在忙碌。穿着单薄的衣服,在肩上垫了厚厚的毛巾,挂着粗大的纤绳,弓着腰,匍匐着身子,迈着沉重的脚步,正发出“嘿,嘿,嘿”响亮整齐的声音。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