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秋后,高温一直居高不下,试验地的棉花已经完全盛开,个个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历经酷暑的棉花,如同寒冬腊月里厚厚的积雪。一厢厢广袤的棉田,像穿上了雪白的棉衣。秋风吹拂,轻轻飘动,像是在向人们招手致意。
晚秋的清晨,棉地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薄霜。在咧开嘴儿的棉花壳中,柔软雪白的棉球,团团吐絮。青绿错落的杆叶,也被染成浅浅的银灰色。远远一看,宽阔无垠的试验地,就像一座银装素裹的花园,清新悠远,美丽迷人。
棉花像橘子那样有五瓣,被棕色的壳紧紧地包围着。盛开出的洁白花朵,摸起来软绵细腻,惹人心醉,外壳却特别坚硬。刘长清他们采摘的时候,为了避免不扎到手,都带上了手套。剥出的新鲜软糯棉花,晾晒几天,便更加雪白轻柔。看着一筐筐白雪如云的棉花,全体人员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棉花采摘完毕,刘长清与大家一道来到棉地,拔去这些老杆,再翻耕土壤,准备下一轮的播种和栽培。棉花高产试验丰收,给大家增添了信心。政府给予奖励,特地放假几天。全体演员都趁机练习川剧折子戏,同时,松散式地学习一些时事政策。
这次棉花的丰收标志高产试验成功,给农业高效生产做出了示范。
初夏来临,快速推进农村发展,就像这天气一样逐渐升温燥热起来。全国各地相继掀起了农业促生产的热潮,各地政府向村社下达了一系列种植任务、指标、口号和措施。
三伏天,高温笼罩着大中坝,气温像蒸笼一般闷热。吃罢晚饭,大伙坐在院坝里四周的长条木凳上,一边乘凉,一边倾听肖继诗团长传达上级指示。然后,围绕大炼钢铁生产,建立人民公社出现的问题展开讨论。大家拿着蒲扇轻轻地摇着,不时拍打着“嗡嗡”寻食,在身边飞来飞去的蚊虫。
肖继诗团长神情庄重,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有一股浩然正气。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问道:“成立人民公社,集中生产以来,大家有什么感想和意见,希望能直接讲出来讨论。”
针对炼钢铁一事,大家有一致的看法是:做起来太难了。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后,肖继诗团长耐心地解释说: “解放前的战乱,让农村农业荒废。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党中央希望能快速赶上先进国家,这个理想是对的。
因此,无论多么艰苦,我们都要尽最大努力,执行党中央的政策。原有的农业生产必须有序进行,不能荒废。至少,每年,我们要保证有饭吃,这个绝对不能动摇,更不能受到影响。”
有人悄悄在说:“这个任务咋个完得成嘛。”
二
肖继诗的眼睛投向说话人的方向,停留了一会儿,院坝里悄然无声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谁能阻止呢?除了埋头苦干,还能做些什么?每家每户都要养家糊口,必须好好干啊。
那个时候,少年刘长清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政策问题,他只是按照大队领导的安排,每天放牛割草,重复做大集体喂猪煮饭,以及庄稼地的除草工作。劳动比较有规律,不像其他低丘村社社员那样,还要去收集炼钢铁的材料,用敲打簸箕的声音,赶走来吃粮食的雀鸟。
尽管乡民们都很努力,但是,在工业上,钢产量仍然达不到,不断提高的指标。在农业上,为了政绩,出现了虚报农作物单位面积和高产数字的浮夸风。少年刘长清看在眼里,并没有深度认知。
身体和心智都未发育成熟的刘长清,依然抽空与小伙伴们聚在一起,为了分粮食,努力挣工分。他积极响应上级号令,专注地听着。接受这些政策指令,听从领导的安排,不折不扣地完成指定任务。但是,在他的眼睛里,却是一片迷茫和温顺,机械地做着日常劳动。
刘长清心里在想:这些政策明明是不切实际的浮夸,但也必须积极面对。他来不及深思,也思考不透究竟。每天清晨,听着大中坝上空雀鸟的欢叫声,按部就班地与伙伴们一道,迎着朝阳、酷暑或严寒,到坡上地头,打猪草和放牛两不误。整天忙于劳动,他没有心思和时间练习折子戏了。
隆冬到来,气温陡然下降,北风开始发威。各地政府为了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生活,让文化成为生产的推动力,开始增加剧团的实力,以便大力推动文化事业的发展。
为此,政府纷纷为剧团划拨充足的人头经费,修建专门的剧院,还有演职员工宿舍。这些举措,及时填补了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生活匮乏的缺陷。川剧团的折子戏演出,观众场场爆满,获得了广大群众的喜爱和强烈反响,成为潼城人民最高雅的文化娱乐方式。
腊月,寒风阵阵,气温骤降。人们已经穿上了厚厚的冬装,忙碌着购买年货,以迎接即将来临的春节。为了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精神文化的需要,解放初成立的新生剧团,开始大力招收年轻学员,作为剧团后备主力军。
转眼,又到阳春三月,严寒已去,春暖花开,天空晴朗,白云慢慢移动着温婉的脚步。老师黄世大坐在院坝中,把刘长清、黄文学和彭光贵叫到身边。面带微笑,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们说:“我已经向川剧团主考官肖生永指导员,推荐了你们几个人,明天出发去参加考试吧。刘长清,如果不把你推荐到川剧团去培养,就太可惜了。”
听了老师的话,几个学友快乐地抱在一起,击掌庆贺,一起给老师磕了响头,连连道谢说:“好,谢谢老师,谢谢老师的栽培。”
三
第二天一早,吃罢早餐,迎着和煦的春风,他们满怀憧憬地直奔川剧团考点。肖生永老师和几个工作人员坐在舞台下第一排,前面摆放了两张长方形桌子,上面放着考生名单和笔。由助理老师点名,让他们分别上台表演指定的考项。
经过严格的唱、念、做、打等专业演示和面试。最终,他们三个人都顺利地被录取了。黄文学成为剧团专业鼓师,刘长清和彭光桂以演唱《二郎山》这首歌,获得了最佳的成绩,成为川剧团的主唱演员。
当机遇来临的时候,总是给予有准备的人。刘长清的长相、嗓音条件和川剧基本功,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一进入川剧团,立即受到团长陈文庆(人称:陈铁板)的赏识和青睐。为了培养刘长清这棵好苗子成才,团长专门指派了王平安,教他专攻小生(正生)角色。
每月,川剧团为所有新学员提供六元生活补贴。训练十分辛苦,每天要练功、吊嗓和学习新的折子戏。刘长清只上了一年半小学,剧本上的繁体字大多数不认识,他只能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牢记他的表演和示范。然后,自己模仿着练习,直到熟能生巧。
他的记性很好,老师讲的每个细微要点,示范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能过耳(目)不忘。这期间,他默默地想念:最先发现他的恩师肖继诗长辈,是他指引自己,踏上这条发挥特长的生存之道。
能顺利进入川剧团,更要感谢黄世大恩师的精心栽培,严格训练。现在,终于得到专业剧团老师的认可,站在了一直魂牵梦绕的正规舞台上。刘长清为没有辜负老师的培育,勤学苦练而欣慰。
六月,太阳高照,像一个圆圆的火球般灼热、耀眼。大地的庄稼快被烤焦了似的,树木花草低下了头,小草耷拉着脑袋。一切物种都像闷在蒸笼里那样,奇热难忍。酷暑袭来,大街小巷的行人逐日稀少,街坊邻居家的小狗伸着舌头,喘着粗气,懒懒地躺在屋门前。
位于上街川剧团舞台上,刘长清与新学员们练习台步和唱腔,坐在台下的主考官肖生永,满身冒着大汗。他穿着白色汗衫,不停地摇着扇子,眼睛跟随台上的学生移动。
刘长清正在排练经典川剧名戏《柳荫记》(即《梁山伯与祝英台》),他扮演主人公梁山伯的书童四九。他挺直腰板,一边走台步,一边背台词。
这个剧本是根据民间传说,用优美的语言,简洁地讲述了梁山伯和祝英台追求知识,渴望幸福生活的感人故事。东晋才女祝英台女扮男装前往尼山攻书,途中巧遇书生梁山伯,在相互的交流中,思想一致,情投意合,交谈甚欢,并情不自禁地在柳荫树下结为兄弟。作为梁山伯的书童四九,一路见证了他们相遇、相知与同窗三载,情深意切的每个生活片段和情谊。
虽然书童不是主角,但是,刘长清很投入地在领会四九的内心活动和表情变化。他穿着浅蓝色V领,镶有白色丝绸的领口和袖子的书童装。头戴浅蓝色马尾冒,帽子额前镶有一颗白色圆形的装饰品。右肩上,朱红色的扁担两头,挑着四箱书。
他站在梁山伯的身旁,抬头仰望天空,专注地观察着天气的变化。刘长清扮演的这个舞台艺术形象,青春朝气,浑身散发着灵气。灯光照在风度翩翩的梁山伯身上,身边的机灵聪明的书童,更加完美地映衬出了他的书生少爷气质。
四
正值少年的刘长清兴奋地站在这个众人瞩目的舞台上,看着台下的训练老师,一点都不怯场。想到有一天,台下黑压压的观众,聚精会神地把目光投向他。自己能像老师和学长们那样,赢得观众的阵阵喝彩,他心里就涌出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默默下定决心:要刻苦练习,夯实自己的表演功底。一年后,争取以优异的成绩转正成为正式职工。从此,就可以告别脸朝黄泥背朝天,每天早出晚归,到庄稼地参加体力劳动的苦日子。每天,能站在自己喜欢的舞台上,一辈子从事酷爱的事业,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盛夏的早晨,火红的太阳还没露出她美丽的脸蛋,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波澜无漪的涪江水,静静地流淌着。一阵微微的晨风,带着潮湿的凉意飘散在城市上空。
此时,作为新学员刘长清早就来到舞台上练习了。每天,除了跟着指定老师学习折子戏外,晚上,每场演出,学员们就站在观众席后,观摩剧团优秀台柱子和老师们的精彩表演。清晨,天不见亮,他就是剧团第一个早起的人。他一直保持了小时候起早贪黑的作息习惯。
入冬后,寒风习习,每降一场雨,气温就陡然下降,人们开始穿棉衣棉裤了。吃罢早餐,刘长清与同伴们又到剧院练习,专注地领悟老师教的每个表演技巧。一想到还有三个多月,学习就满一年,即将成为这里的正式演员,他就禁不住心潮澎湃。
他正满怀信心地幻想时,突然,剧院门口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一个熟悉且令他恐惧的声音传了进来:“我要找刘长清,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养母王素英穿着一件印有红色花朵的棉袄和黑色薄棉裤,横冲直撞地走进来,对着正在专注练习的刘长清吆喝道:“你倒安逸,每天在这里唱唱跳跳,家里的活路都丢在那里,没有人挣工分了,分不到粮食。你要唱戏,你就每个月给我四元钱买公分,不然,就跟我回去挣工分。”
当时,人民公社社员实行工分制,它与分配粮食多少直接挂钩,工分是分配粮食的唯一依据。刘长清是剧团刚招进的新学员,每月只发六元生活费。因为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点补贴也非常紧巴,完全不够用,哪有多余的钱给养母买公分。
养母不依不饶,缠着他不肯离去。刘长清怕她又当众撒泼,破口大骂,无奈之下,他转身回到寝室,收起衣服,卷起铺盖打道回府了。眼看快要实现的人生梦想,从艺生涯的美好前途,就此戛然而止。
养母家位于涪江滩口附近的中梁子,这里十几户人家,因地势太低,容易被洪水淹没,过于分散,不利管理,已经全部搬迁到了秧歌坝附近。养母的新家与密集的新邻居相隔一个小巷,与邱维长,周林和龚琼英等村社贤人为邻。
刘长清回到养母的新家,又与她朝夕相处,做着过去每一项家务农活。他感觉到了人口密集的人间烟火,离肖继诗的家也更近了。虽然每天按部就班,早出晚归地做着农活,但他身在朝营心在汉。一有空,就关注着川剧团的发展,他喜欢的演员梁静秋、唐彬如,蒋淑梅(国家梅花奖获得者)、黄远朋、杨肇毅等川剧名角。以及新编写的《焚香记》《杨闇公》等新现代剧的公开演出。
五
苍天不负有心人,没过几天,文化馆负责人打电话到公社,找到肖继诗说:“把刘长清抽调到文化馆来学习,吃伙食团免费,一个月只有两元生活补贴,可以在大队评工分,分粮食。”
包吃饭,做自己爱好的事情,每天参加排练,每个月还要记三十个劳动日,由文化馆开条子到公社,公社派给生产队计工分。这样一干就是两年多,刘长清连续参加了各种节目的学习和排练,作为公社宣传队的中间力量,并到各乡镇巡回演出,主要内容是宣传党和国家的新政策。
与此同时,刘长清的结拜兄弟黄文学成了专业乐师,担任了川剧团的党支部书记。一起考进剧团的彭光桂,也成了不可缺少的台柱子。回家后,刘长清相继介绍了新邻居龚琼英进了川剧团。另外两个结拜兄长,奚益友和刘成祥先后当上了工人。
隆冬时节,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已经长高了的刘长清再也不用睡花生蓝了。在他去双花剧团前,肖继诗团长已经找了养母王素英交谈:“必须给孩子定做一个长2米,宽90厘米的单人木床。刘二娃是我们剧团选中,要培育的好苗子,不能影响他的身体发育,更不能影响他练声和唱折子戏,并且,练习艺术表演要计算工分,也可以分粮食。”
养母知道有公分能分粮,也碍于肖继诗是公社的领导干部,她不能违抗,便依从他的建议标准,为刘长清做好了单人小木床。
养母家的新草房,有两间正房一间偏房,虽然刘长清睡的木床仍然搭在右转角的阶沿前,但是,左侧后的猪圈屋,已经没有养猪了。
刘长清要代表刘家,作为全劳动力参加大队集中生产劳动,又参加了公社宣传队,有了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空练练声,走走台步,小日子过得开心有序,他也越来越自信。每天起早摸黑,在人民公社食堂吃三餐饭,晚上回家住,并坚持不懈地参加扫盲班的学习。
这期间,刘长清不去想折子戏的事,白天参加生产劳动,每晚坚持打着火把,与村民一道,去到两公里以外的夜校班,继续补习提升科学文化知识。尽管他很努力地挣工分,但每年分回的粮食,还是青黄不接。养母的脾气也时好时坏,一如既往,冷冰冰地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