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富在三叉巷里人人讨厌。 起先, 邻里小媳妇们还和他开几句玩笑, 后来不敢了。 尤富生来得寸进尺, 嫌嘴说不过瘾, 没说几句伸手去揪捏对方的脸, 大天白日扑在小媳妇们身上乱抓胸脯, 闹得小媳妇们满脸通红。 金凤全当没看见, 老不问少事嘛, 甚至认为女婿模样长得好看投人眼, 小媳妇们喜欢和他闹, 这更证明自己眼力好, 招到人见人爱的女婿, 好比会买东西的人, 买到喜爱的物品乐还乐不过来呢。 尤富见丈母娘不管他, 常常行为放肆。 碍于街坊面子, 小媳妇们不好意思变脸, 大多望风而逃。
拿不到小媳妇们取乐, 尤富便用荤话去逗姑娘们。 有个小媳妇路过听到后说是脏话, 姑娘们人人脸上羞得绯红转身就跑, 个别胆大的朝他猛吐唾液, 他乐得开怀大笑。
瘸腿大妈看在眼里, 对尤富满脑不高兴, 因为他撩拨最多的是小玲。 小玲对尤富的言行早已习惯, 两人常在一起胡闹。 瘸腿大妈生来碎嘴, 到处散小碟子①, 说金家这个女婿到底是放牛场出身, 蜕不掉乡下人的皮, 流里流气九辈子难成人。 四周的邻居根据尤富的平时表现, 都认为瘸子的话不假。 一时闲言碎语四起, 人们背后指指戳戳, 说金家拾到倒霉票子②, 招个不学好的东西, 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 光知道吃喝玩乐。
这些话传到金凤耳朵, 气得她火冒三丈。 那些嚼舌头根子的人, 整天闲嘴磕牙③, 女婿哪点不好? 要说文他会演戏, 演 《沙家浜》 中的刁小三活灵活现, 还会写毛笔字; 要说武壮得像头牛, 全身有力气; 说他嘴馋好吃, 街上哪个不是馋嘴? 有的人嘴不馋只怪他没吃的。 女婿懒得做事, 是街上活儿少, 不是好多人在家闲坐。 女婿多甜人, 开口就喊妈, 家里天天都能领略到有儿子的快乐。 他还善解人意, 处处依头顺脑, 不打扰干哥哥上门。 再看他模样和街上的小伙子比比够出众的。 更重要的是女婿将来能生孙子, 金家有香火传承, 光凭这点便是头功。那些人瞎了眼说三道四分明是嫉妒, 看不得我金家好, 饶了他们还不嚼上天。 金凤找个借口在巷口骂开了: “ 那些养儿往升筒里装的④说我家坏话的都听着, 你们笑话我家, 迟早要失天火, 一家关门死, 绝八代尾巴稍子。 儿子做九辈子和尚,闺女去当婊子……”
瘸腿大妈坐在家里肉身不安, 骂声传入耳里, 晓得她在挨骂范围之内, 又不好出来接仗, 人家也没指名道姓骂, 再说世上有拾金拾银, 哪有识打识骂? 可一句句钻心啦! 她拿小玲出气, 骂闺女缺少家教。 小玲任骂不吱声。
从此两家不再亲热。 尤富明里收敛许多, 暗地里还是对小玲动手动脚, 小玲并不躲让。
晚间寒气钻人衣服, 干冷干冷。 尤富去给丈人送饭在巷口遇到小玲, 毫不客气伸手去摸小玲脸蛋, 又拧她屁股一把, 小玲疼得 “ 哎哟” 乱叫。 瘸腿大妈正在和休假的丈夫吃饭, 听到小玲的叫声忙瘸个腿出门观望。 见俩人在嬉嬉闹闹, 她气不打一处来, 待女儿刚进屋就喝令跪下, 又向丈夫诉说女儿如何如何不好, 她整天受夹棍气。 小玲爹借酒性抄起棍子, 没问青红皂白狠狠打女儿一顿。小玲吃打不过, 开门逃出屋飞跑。 她妈仍不解恨, 用手朝她背影指着骂道: “ 有血气你今天晚上不要回来,外死外葬!”她气得想啃土。
好半天小玲没回来, 半夜时分还不见她人影。 瘸腿大妈沿街寻呼, 不见闺女回音。 两口子慌了神, 到周围挨家挨户问个遍, 邻居们都说没看见小玲。 两口儿拧亮手电筒, 各个弄当小巷细找一遍, 始终没寻到女儿。 回到家里, 夫妻俩在床上胡猜乱估小玲会上哪位亲戚家去, 躁得合夜没睡。
天刚亮, 两口子早早起床, 准备去找女儿。 他们不顾寒风扑面, 在街上转了两圈, 想看见女儿身影, 最终还是失望。 街头有两三个人围着一个上街卖菜的农民, 那人在讲骇人听闻的事, 小玲爹几步凑上前打听。 农民神色惊骇说: “ 真怕死人了,吓死人了,就在街口不远的河里漂在水上,上身花格棉袄……”
小玲爹头脑差点爆炸, 女儿穿的就是花格棉袄呀, 难道……他不敢多想, 急找老伴告诉。 腐腿大妈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小玲, 她那条瘸腿终于伴随小玲爹来到古河边。 河边已围不少人, 都在纷纷议论。 瘸腿大妈提心吊胆地向河里张望, 离岸不远的水里伏具身着花格棉袄的女尸, 这棉袄好熟悉啊。 瘸腿大妈不敢细看, 用手捂脸喊道:“小玲爹,你快过来!”
小玲爹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把三齿钩, 仗着胆子用钩子拽住花格棉袄, 用力拉靠岸边, 一看差点吓昏过去, 拉起的女尸正是小玲, 她的脸给河水浸得刷白, 头上满是泥, 睁着怨恨的双眼。
玲子爹浑身乱抖, 手一松跌坐地上。 众人手忙脚乱把小玲尸体搬上岸。 瘸腿大妈见是女儿尸体, 千真万确, 眼前一黑昏倒。 小玲爹哭出了声, 跪趴着扑向女儿。 人们赶紧来救瘸腿大妈, 你掐人中他捏合割忙了半晌, 瘸腿大妈终 “ 啊” 地哭出声来。 她刚苏醒就发疯扑向女儿, 嗓子干嚎像受伤的野兽, 几乎听不清说些什么。 人们死命拉扶她才没跌倒。 四围一片叹息声夹杂呜咽, 不少人流下眼泪。
金凤眼里含泪赶到, 她心里有隔阂, 但认为这种时候不能缩头, 何况多年邻居, 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她分开人群, 责备玲子爹说: “ 找张席子来把伢子盖上! 唉, 好端端的闺女没寿过。”
玲子爹变成木头人直流眼泪, 贵成卷来席子, 大伙动手覆在玲子身上。 瘸腿大妈披头散发呼天抢地, 声音凄惨地哀叫: “ 小玲啊, 妈妈的心头肉, 你不该去死……”
哀号声揪人心酸, 有些妇女感情脆弱跟她大哭, 河岸上哭声一片。
很快派出所汪干事带民警来到岸边。 民警们设置障碍物分开人群, 不准死者家属靠近尸体。 近午时分县公安局的人赶到现场, 照相机 “ 咔嚓咔嚓” 到处拍照, 又用布尺量地形河面, 忙乎好一阵, 最后把小玲尸体装上汽车。 瘸腿大妈见汽车装走小玲尸体, 跺脚捶胸哭得更厉害。 兰子挺起肚子站在人群中, 瞧汽车拉走朝夕相处的伙伴, 两眼流出泪来。
中午三河闸上做工的下班了, 郭长青和云凤走在下班人群的后面, 当走到古河时, 河边已烟消雾散。
为了弄清小玲的死因, 公安人员首先调查死者家属。 瘸腿大妈用哭腔讲述头天晚上发的事。 她的话说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尤富嬉闹, 女儿不会丧命。 听了瘸腿大妈的哭诉, 公安人员认为小玲之死和尤富有重大关系, 为防止意外情况发生, 决定先拘禁尤富。
第二天中午, 汪干事来到金家。 贵成夫妇和兰子正在吃饭, 见民警上门, 贵成心里念叨: “ 不好。” 两口子同时站起身打招呼。 汪干事脸色沉沉地问: “ 你家女婿在不在家?”贵成心中没底,喘气半天说不出话。金凤没很惊慌,说女婿上午刚走, 回老家为他母亲过五十岁生日祝寿。 “ 这么巧。” 汪干事咕哝一句。 金凤硬起头皮问:“不知汪干事找我家女婿有什么事?”汪干事冷峻地说:“不想瞒你们, 你家女婿和宋小玲的死有些牵连, 我要找他问问情况。” 门口围观的四邻听罢, 相互嘀咕起来。
贵成听牵连上尤富, 身子一软跌坐凳上, 脸色煞白两臂乱抖, “ 哇” 的一口, 肚里食物全吐出, 难闻的气味飘满屋子。 汪干事用手帕捂紧鼻子, 问金凤昨天晚上女婿干些什么。 金凤素不喜欢留心身边的事, 屋里气味叫人心慌想呕, 她语无伦次说会儿。 汪干事掏出笔记本很快写满一两页, 叫金凤按上手纹后离去。
待看热闹的街坊们走后, 金凤心里难受, 低头抽泣抹泪。 兰子已把呕吐物扫去, 眼呆呆看母亲流泪。 贵成趴在桌边, 心口一阵阵疼痛难忍。 见老婆哭泣心躁得慌, 他气冲脑门大喝道: “ 嚎有什么用? 都是你宠坏的。 我早看出来了, 他不是个好东西,你把他当宝贝!”
金凤抬头瞧丈夫两眼圆睁要杀人了, 这阵势她从没见过, 吓得不敢再哭。 她眼泪还没抹干, 瘸腿大妈已号啕大哭拐进门, 歇斯底里地大骂: “ 金贵成, 你家要绝八代, 招的好女婿害死我闺女, 我不活了。” 双手用劲把桌子掀翻, 碗碟叮叮当当八瓣开花, 碎片洒落一地。 瘸子不顾满地碗片, 发疯魔乱踢瞎滚, 嘴里大骂不休: “ 你家养祸种野种害人, 不得好死, 要焦九辈子尾巴。 小申你害人要遭飞炮铳……”
金凤气积胸口用劲跺脚, 贵成 “ 扑通” 跪到瘸腿大妈面前哀求道: “ 嫂子, 我的好嫂子, 你可怜可怜我们两口子吧! 我们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你瞎嚎什么?”小玲爹悲哀地在门口现身,凄惨惨地说:“汪干事不是说过,是非自有公断。你闹有什么用?回去!”说着连拖带拉,把声带哭腔的老伴缠回家去。
丈人家发生的事尤富浑然不知。 清晨得知小玲落水身亡, 他心里着实惋惜, 嫌瘸腿大妈哭声烦人, 又逢母亲五十大寿, 就回老家了。 此时他正坐在自家桌边, 同黎明还有父亲其他的几个学生一道喝寿酒。 半斤酒下肚, 尤富脸比关云长的脸还要红, 趁酒兴大侃招女婿的前前后后。 他说的事经过改编极富传奇色彩, 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高兴处兴德便附和他人一起笑。 满堂气氛欢乐, 酒菜飘香。
席还未散, 一辆警车 “ 嘎” 的开到门前场地停下, 汪干事带两个警察从车上跳下迈进门。 见此情景, 屋里人惊得目瞪口呆。 汪干事巡视众人一眼问: “ 哪个叫金申?”
尤富醉眼矇眬本能地点点头站起身。 汪干事脸色威严地说: “ 我们想了解宋小玲的死因,请跟我们走一趟!”兴德听说命案神色大为紧张,动下嘴唇欲言又止。 黎明等人都不好多问, 眼睛发呆地观看。 尤富妈吓得半晌说不出话。 尤富还没傻, 依仗酒性身体前倾脖子伸长道: “ 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 凭什么抓我? 我不去!”
见他抗拒不从,汪干事口气严厉地说:“我们是例行公事,你不走?”他转脸向另一警察,“去,拿副铐子来!”那警察应声跑向车子。尤富妈声拖哭腔护住儿子,一脸惊慌地问:“他有什么罪?”好汉不吃眼前亏,兴德劈脸给儿子一耳光,气急败坏骂道: “ 畜生, 公家不冤枉好人, 为人不做亏心事, 半夜敲门心不惊。 去过没事还不放你回来?”“去就去!”尤富没等上铐子,大无畏跨出门登上警车。待警车呼呼开走后, 尤富妈不顾众人围观, 在门口放声号哭。 兴德忙不迭把妻子往屋里拖去。
小玲的死因最终确定是自杀, 尤富对此不负有法律责任。 经一番周折, 他被拘留三个月释放出狱。 接他出狱的是金凤和兰子, 兰子小孩已有了。 尤富怀抱两个月大的女儿悲喜交集, 嘴里不断抱怨, 说是天上落下的灾祸。
四口儿来到自家屋前, 巷中免不了有人倚门观望, 古河边船上人断续上岸看热闹。 尤富有些难为情, 把女儿放到兰子怀里, 抢先迈进屋子。 他刚站住脚, 忽地从里屋飞来一只鞋子。 尤富眼睛还没习惯屋里光线, 看不清不知躲让, 鞋子一下砸中他脸颊。 他好觉奇怪, 耳里听见气喘声发紧, 定定眼神看清了, 里屋床上有个骨瘦如柴的人正在挣扎起身, 细看认出是老丈人。 丈人脸色灰白, 眼睛下凹现出两个深深的怕人眼窝, 脸上早没了生姜状肌肉, 脸廓干瘪消瘦, 人已不成模样。 尤富弄不清丈人为何到这地步, 大声喊道: “ 爹爹, 我回来了。” “ 哪个是你爹爹?”贵成怒目相视,脸上表情叫人害怕,声音在嗓子里低吼道,“老子这条命送在你手上!”说着伸出柴火棒样的手臂去拿什么。
见丈人鸡爪手摸出一把菜刀,尤富高声尖叫道:“不好!”抱头向屋外逃窜,幸而跑得快, 菜刀从他脑后擦过, “ 咣” 的一声撞上板门, 身后还传来喘息的骂声:“婊子儿,丧门星!”尤富庆幸没被飞刀击中,他不明白丈人得的什么病,又对他这样恨之入骨。 等丈母娘从街上买菜回家, 尤富问过她后知道是怎么回事。
据贵成讲, 自从女婿上门, 他心里常常闷气郁积。 尤富卷入小玲命案后, 他症状加剧, 胸口经常作疼, 硬食物难以下咽, 吃饭老打嗝, 人一天天消瘦。 起先他以为是生气造成的, 不多日病情渐渐来重, 好不容易饭吃下肚, 嗝几口就呕吐出来。 金凤见此慌了神, 天天催他去县医院检查。 贵成起初还不买账, 看看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才去检查。 经透视诊断, 医生说是食道癌。 贵成知道后惊得掉了魂, 哪个人不想在世上活的日子长些? 想治手头没钱, 贵成沮丧地回到家里, 精神防线算彻底垮了。 左思右想, 认为这病是女婿气成的, 他把满腔怨恨都推到尤富身上, 说女婿是追命鬼前世冤家, 他死要拉个垫背的。 听说女婿要释放回来, 他找来一把菜刀, 强撑病体把刀磨得雪亮, 决心报仇雪恨, 亲手枭此逆贼脑袋。
金凤平时霸道, 如今见男人那副凶相, 料他是快要死的人, 说到能做到, 什么事都敢干。 她不敢走近去劝说, 尽量躲着他点, 有事叫兰子上前。 尤富更不敢进屋半步, 也不敢蹲在家门口, 怕丈人强撑出门放他飞刀, 没法子可想, 白天到处游转, 晚上留宿浴室, 过的难民日子。 贵成武器在手, 见不到女婿人影, 报仇无望, 气得天天骂不绝口。
①小碟子, 杂七杂八不好听的话。
②倒霉票子, 让人倒霉的物件。
③嗑牙, 乱说不中听的闲话。
④养儿往升筒里装, 升筒旧时为粮店卖粮食的量器, 这里比喻卖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