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凤在黎雪家认识个桂兰, 桂兰和丈夫孙得奇同在镇上织席厂, 丈夫大小还是个官。 桂兰好心告诉云凤, 织席厂向居委会要人, 安排待业青年临时就业, 要干的话到居委会报名。 云凤想临时就业比待在家里强, 去居委会报了名。 报过名后没几天, 十几个待业的男女青年按通知到织席厂报到。
一行人走进厂子, 满眼是簇成小山包形状的芦苇垛。 阳光下, 成捆织细席的草在阳光下曝晒, 和农田里一捆捆稻把相似, 倒在地上一片金黄。 轧篾场地上, 几个六十出头的老汉头戴草帽, 后脊背湿透在碾轧芦篾。 他们嘴里含根卷烟, 吞云吐雾, 神情沉峻地双手推动装上木架子的石磙。 沉重的石磙在他们面前滚滚向前, 那架势要碾平整个世界, 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望风而逃, 全无敌。剖开的芦苇在石磙来回反复碾轧下一次次变软。 碾轧成熟后, 老汉们挥汗抱起苇篾, 柔软的苇篾在手中向四周飘散。 他们连续躬身起腰, 身体在白亮的飘带中翩翩起舞。
嚓嚓的响声从树荫下竹棚里传出, 几十个年龄不等的女工蹲在棚里地面上, 双手像小鸟的翅膀扑腾, 飞快地编织芦席, 手中白亮的苇篾飞舞, 形成一道道光环围绕她们旋转。 她们脚下的苇席不断扩展连成一片, 正在改变或已经改变了土地, 看上去叫人眼花缭乱。 好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风景线上还不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云凤一行人找到厂长办公室, 桂兰的丈夫, 个头矮小的孙得奇自称孙主任出面接待, 然后他走进里间。 里间屋梁上旧吊扇狂热病人般地旋转, 厂长倪挺躺在木椅上, 双脚跷在办公桌上双眼微闭, 脑袋惬意地晃悠。
倪挺是倪雪樵小儿子, 过去大儿子倪戎在国民党军中任营长。 抗战期间, 倪雪樵逃到兴化投奔江苏省主席韩德勤, 二年后生病去世, 那时倪挺年龄幼小。 日寇扫荡古河, 得知倪家有人在国民党军中任职, 一气之下放火烧光倪府, 倪家彻底败落。 淮海战役中, 倪戎跟随老长官廖运周在安徽双堆集起义, 加入人民解放军行列。 朝鲜战争爆发, 倪戎随志愿军入朝参战。 部队在下碣砥里和美军骑一师交上手, 倪戎身先士卒率部打退敌人, 受重伤壮烈牺牲。 人民政府颁给倪家一块烈士匾额, 倪挺作为烈士弟弟得到政府照顾。 镇上开办织席厂, 任命他做厂长。孙得奇到倪挺面前低声说: “ 倪厂长, 他们来了。” “ 哦,” 倪挺睁开眼说, “ 按昨天计划办, 把他们分到织细席车间。 你跟我鞍前马后忙乎几年, 刚刚结过婚, 我能不照顾你吗? 这回厂里工人增多, 你老婆不用织细席, 去做保管员, 你该满意吧。”
孙得奇是倪挺心腹, 整天跟在身后, 倪挺叫他站他不敢坐。 说是照顾他, 其实是西门庆照顾武大郎, 倪挺早看上他的老婆桂兰。 孙得奇相貌平庸, 桂兰长得有模有样, 两只眼睛能说话。 桂兰没结婚前, 倪挺找她单独谈过几次话, 要给她换个不用多劳多得的差事, 做轻活儿拿固定工资, 桂兰笑笑没回应。 有天倪挺谈话心急, 伸手去摸桂兰圆圆的屁股, 桂兰触上电脸儿泛红逃去。 今日他提拔桂兰当保管员, 实属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什么好心。
孙得奇领下圣旨, 带引新来的十几个人走进织细席的工棚。 工棚搭在两排大树中间, 棚里比棚外凉快, 几十张织机成行排列, 机上紧绷粗线, 乍看像做挂面。 机身木头制成, 非常原始和千年前的没什么两样。 每张织机旁各有一男一女肩靠肩而坐, 扭动胳膊和腰躯, 忙忙碌碌配合操作。 到处弥散细草的气味, 还夹杂汗味, 屁味, 甚至狐臭味。 透过射进的阳光, 能清楚地看到细微的灰尘蠕动。里面不缺喧嘈, 织机扎扎声, 叫骂声, 笑声交汇成奇妙的交响曲。 看见孙得奇带来一群人, 人们眼睛齐射向来人,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孙得奇说声 “ 他们是新工人” , 嘈杂声旋即复起。 有几个人或先或后叫道: “ 弟兄们, 来新伙伴了。” 有人用木块连连拍打机架代替鞭炮表示欢迎。
孙得奇把来人都分配到位, 唯剩下云凤。 云凤正在迷惘, 孙得奇把她领到桂兰织机前, 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桂兰说: “ 你换工种了, 她接你的班和郭长青搭档。” 桂兰不情愿地站起身, 和云凤打个招呼。 她的撑扣手郭长青出于礼貌本能站起, 看眼前的新搭档, 记得在哪里见过。 两人四目打量相互认出对方, 在申庄演戏的后台打过照面, 脸上都露出笑意。 邻机上的女穿梭手曹英见此情景, 挤眉弄眼说: “ 又来个有缘的。” 孙得奇催老婆走人, 桂兰临走扭头看一眼织席机, 眼光有所眷恋。
云凤眼里, 搭档郭长青岁数比她大不了多少, 高高的个头, 额头饱满下巴方圆, 眉宇间英气勃勃, 衣服里的双肩宽而壮健。 郭长青神情有些羞涩,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云凤脸朝他落落大方地说: “ 我叫肖云凤, 你叫郭长青?” 对方点点头说: “ 你今天刚来, 我教你怎么弄吧, 很简单。” 云凤坐到桂兰待过的位置上, 郭长青先比画后操作, 云凤睁大眼睛看。 工艺过程确实简单, 她只需用木梭安上草穿过网经, 再把一边草头缠绕好, 其他工序都由郭长青完成。 功夫不大, 云凤已经会操作。 郭长青压杼之余, 呼吸中有股少女的气味钻进他鼻孔。 清爽馨香的气息, 闻到舒悦微醉, 使人怀疑身处青松林里, 或是在梅花丛中踱步, 或是在芳草地上盘桓。 随着宜人的气味袭来, 郭长青双臂压杼比平日更有力, 曹英的眼睛不断向他瞟来。
“ 嗯, 不错。” 倪挺摇晃进来, 孙得奇跟班走在他身后。 倪挺扫开三角眼, 清清嗓子说: “ 新手都能操作了, 不错!” 见没人回应, 他挨机巡查观看, 走到郭长青织机旁, 三角眼瞄瞄云凤, 走过去继续巡视。 游过全场后, 他索性坐到高凳上, 和孙得奇闲聊, 眼睛扫遍大家, 到临下班才和孙得奇走开。
有天云凤上班走进工棚, 郭长青早到了, 随后工友们陆续坐上机位。 云凤看见织机旁放只纸盒, 好奇地问郭长青: “ 盒子里装的什么宝贝?” 郭长青揭开盒盖, 云凤吃了一惊, 看里面是只刺猬, 小家伙可怜兮兮团缩身体。 云凤没见过刺猬, 问从哪里捉来的, 郭长青说是晚上在洪泽湖大堤上逮到的。 工友们听说是刺猬, 都跑过来围观, 孙得奇路过也挤来看热闹。 大伙乱纷纷说: “ 刺猬不能逮, 听说刺猬很狡猾。” 郭长青笑笑说: “ 没有的话, 我没费事就抓住它。”
曹英用草拨弄刺猬说: “ 有人说刺猬会迷弄人。” 云凤用手碰下郭长青问: “ 刺猬迷没迷你啊?” “ 刺猬只会迷弄坏人, 好人它是不迷的。” 郭长青说时不经意瞅孙得奇一眼。 这一瞅引起另个工友的打趣, 他笑嘻嘻问孙得奇: “ 孙主任, 把刺猬和你放一起, 看迷不迷你。” 孙得奇眼一瞪说: “ 我也不是坏人!” 大伙听了大笑。
曹英耸人听闻地说: “ 狐狸会迷人, 大堤上就有狐狸。” “ 狐狸精吧, 怪怕人的。” 云凤伸下舌头说。 有个男工友好心提醒: “ 长青, 你晚上去大堤, 小心遇上狐狸精!”
郭长青无所谓笑道: “ 其实狐狸精心都善良。 有个名叫红玉的狐狸精, 和冯生感情好, 两人天天聚一起。 后来冯生的父亲发现红玉是狐狸精, 拆散了他们。红玉不忘旧情, 暗中给冯生四十两银子, 帮他娶个老婆。 乡里宋姓恶霸见冯生老婆漂亮想霸占, 冯生不从, 恶霸带人打伤冯生, 抢走他老婆。 他老婆到恶霸家悬梁自尽。 不多日恶霸给人杀了, 县令赖冯生杀的, 把他抓进大牢。 夜里县令家遭插刀警告, 县令害怕, 就放了冯生, 这都是红玉暗中所做。 红玉还为冯生找到儿子, 拿钱为他重整家业, 助他考上举人。 你们说狐狸精会害人吗?”
工友们听得入神, 都乱嚷: “ 不会不会。” 有个工友羡慕道: “ 这样的狐狸精, 我真想遇到。” 话刚说完, 他后背挨上另一个女工的巴掌。
“ 什么会不会? 大清早你们不干活, 围在一起做什么?” 大伙见是倪挺进来吼叫, 赶快各就各位织席去。 孙得奇指向郭长青说: “ 他们在听小郭讲狐狸精。”“ 哪来的狐狸精?” 倪挺气哼哼地伸出食指连连指点郭长青, “ 小郭, 你散布谣言。 你老子过去当伪水警害人, 你现在讲狐狸精宣传迷信, 我看你活腻了。” 曹英听罢扑嗤笑出声, 倪挺转过身喝道: “ 谁在笑?” 他又向大伙吼道, “ 以后上班不准扎堆聚集! 我看你们是饭吃多撑的。” 说后大摇大摆而去, 孙得奇紧随其后。
郭长青石像般坐在织机旁, 脸涨得通红, 望着倪挺出去的背影, 愤愤地说: “ 血口喷人! 我爹从没害过人。 他水性好, 水警队经常抓他去开船上湖。” 说时眼里冒出火。 云凤脸朝门外愤愤不平说: “ 这人真霸道, 仗势欺人!”
盒子里刺猬蠕动下身体, 发出轻微响声。 郭长青看它一眼说: “ 我和这只刺猬差不多, 只能缩在盒子里。” “ 别太伤感了,” 云凤看下刺猬, 眼光转到郭长青脸上, 劝慰道, “ 人生道路长呢! 要不你把这小东西放了吧, 它怪可怜的。” 曹英停机附和道: “ 应该放。” “ 好,” 郭长青不无忧伤地说, “ 今晚我去逮到它的地方放。”
下班路上, 云凤悄悄地问郭长青: “ 今晚我和你一起去放刺猬, 好吗?” 又调皮地说, “ 看我能不能遇到狐狸精。” 郭长青被她的纯真所感染, 推开脸上的忧伤点点头, 把住的地方告诉她, 说在家等她。
黄昏时分, 郭母在茅屋前收拾衣服, 看见一个女孩径直向她家走来, 正在疑惑间, 女孩走到她面前, 和气地问: “ 大妈, 请问这是郭长青家吗?” 郭母脑里思索是谁家的姑娘, 点头问: “ 姑娘, 你是……” “ 我是郭长青的同事。” 云凤向她笑下。 郭母手擦眼睛向屋里喊道: “ 长青, 有人找你。” 说着把云凤请进屋。
郭长青见是云凤, 心里自然愉悦, 转而变得局促不安, 对云凤难为情地说: “ 你看我们家的房子, 破得……”
堂屋里, 曾供过祖宗牌位的木台架在两端木桩上, 台子是以前富户家的床前踏板, 郭老大捡回家, 地位升高了许多。 一张布满破洞的旧四方桌摆在木台前, 唯一的椅子三条腿完好, 另一条腿断后钉上木条能将就坐人, 那是郭老大饮酒时的宝座。 两条旧长凳靠放墙边, 由三张小板凳作陪, 地面无砖高低不平。
云风扫眼屋里打断他的话: “ 斯是陋室, 惟吾德馨。 我家还没房子哩。 装好了吗?” 郭长青拿起桌上的盒子说: “ 它在里面。”
两人走出门, 云凤向郭母打声招呼, 和郭长青向洪泽湖大堤走去。郭母远望他俩的背影, 舍不得进屋。 邻居见她神情异常, 走过来好奇地问: “ 是你儿子对象啊?” “ 哪里, 这丫头多漂亮, 我们家怕没这个福分。” 郭母自嘲道。
郭长青和云凤登上洪泽湖大堤。 堤上芳草萋萋, 绿树成行。 西天晚霞胜火, 残阳如血。 紫红色水面上, 沙鸥时而飞起时而翔集, 片片白帆飘向地平线。 湖对岸相连的山峦绘上黛色, 在夕阳下静默伫立。 “ 真美啊, 有相机就好了。” 云凤兴奋地赞叹, 见郭长青腋挟盒子, 催他道, “ 放小家伙啊!” “ 现在放它不敢走,要等天黑才行。” 郭长青指向湖岸说, “ 我们到湖边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螃蟹。” 听说能有此好运, 云凤来了兴趣, 跟郭长青向堤下湖岸走去。
两人找半天, 半个螃蟹也没找到, 难免有点失望。 郭长青心里热燥, 远望湖面说: “ 你等我会儿, 我去游会泳。” 云凤提醒他: “ 小心些!” 郭长青摆摆手, 脱去外衣下水向湖心游去。 湖里, 郭长青像矫健的海燕, 张开双臂搏击水浪, 时有沙鸥掠过他头顶。 云凤眼睛瞧看他优美的泳姿, 心里说: “ 我以为自己游得够好的, 没想到他比我强。” 见郭长青游远了, 变成个大黑点, 云凤担心得很, 站在岸边的石头上招手喊道: “ 回来, 你回来!” 黑点看到云凤手势开始回游。 过会,水猫郭长青往岸上爬了, 云凤伸开手拉紧他。 郭长青上岸捡起衣裤, 发现衣裤下躲藏两只螃蟹, 惊喜叫了一声, 伸手捉到它们, 用几根草捆好。 云凤见是意外收获, 心里极为快乐。 郭长青穿好衣服, 说起倪挺一贯霸道, 云凤深为义愤。 过会儿暮色来临, 他找片草地, 云凤打开盒子, 小东西胆怯地伸出脑袋, 倏地蹿进草丛。 两人心情舒畅离开湖边, 走到镇边郭长青要把螃蟹给云凤, 云凤没肯要, 两人聊几句后分道回家。
在街上云凤遇到迈步迟缓的曹英。 “ 你没精打采, 身体不舒服?” 见曹英满脸倦容, 云凤关切地问。 “ 家里有点热, 出来凉会儿。 唉, 云凤, 我要像你就好了, 整天无忧无虑。” 曹英叹道, “ 上班又配个好搭档。” “ 你不喜欢你的搭档? 我看你们配合得很好呀!” 云凤对她的话深为不解。 曹英说她搭档还行。
“ 那你怎么不开心? 多愁善感快成林黛玉了。” 云凤追问道。 曹英白菜叶的脸色布上霜痕, 凄凄地说: “ 我听郭长青说过林黛玉。 我的命不比她好。” “ 你年纪轻轻过得好好的, 净瞎讲。” 云凤很不理解她的话, 眼睛直盯曹英, 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 我自己的事, 唉, 不说了。” 曹英满腹心思低头往前走, 云凤抱着疑问和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