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从丈夫同事的嘴里得知, 三河闸管理处养猪场要人喂猪, 有地方睡觉, 工资还可以, 每月三十元, 须自带口粮。 金凤认为这差事女婿能干, 他是农村人, 喂猪打狗还不手到擒来? 忙托人去三河闸管理处联系。 对方正缺人手, 见有人找上门, 问过情况答应了。 尤富本不想去, 见丈人天天没好脸色, 又局不过丈母娘, 硬起头皮去做猪倌, 差点当上追命鬼。
三河闸养猪场建在老三河边, 管理员岑奇有些问题, 闸管理处罚他在猪场管猪。 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处里给他配个临时工。 老三河是条废河, 河边长满青草, 一排弯腰的柳树静立草丛里, 微风拂来垂柳枝条在水面下起挂面。 离岸不远的坡地上有座苹果园, 苹果树的空间长满西瓜, 瓜个又大又圆, 好多已成熟。 离苹果园约五十米的空地上横排一溜猪圈, 猪圈对面是饲料房。 离房后十几米的河边, 用木棍搭座简易的小码头, 一条小木船系在小码头旁树上。 再沿岸走不到一百米, 看见绿荫里的两间屋子, 较大的为岑奇宿舍, 小的是他厨房。
尤富到的那天, 阳光灿烂, 野花吐艳, 花上好多的野蜜蜂乱舞。 沟边紫穗槐伸出一条条黄紫色舌头, 散发出浓郁香气。 四周树木苍翠, 绿色城堡环绕果园房屋猪舍。 透过岸边柳条缝隙, 可见一泓碧水, 水里静现蓝天白云倒影, 鱼儿在云上游嬉。 浅滩上芦苇挺立青绿腰身, 不时有水鸟从苇丛里飞起。 尤福满眼茫然, 直觉置身于另类世界, 颇感身为异客家乡路遥, 心里很不是滋味。
来的第一天, 尤富碰上好差事, 赶老黑母猪去配种。 配种点约一公里远, 岑奇天生贫嘴, 路上大谈养猪经验, 其中最爱提的话题是拌发酵饲料。 他对这方面很有研究, 怎样配料, 怎样搅拌, 谈得头头是道, 不懂的人以为发酵饲料是他一项了不起的发明, 只是没申请专利而已。 岑奇对母猪下崽同样有极大的兴趣, 特别对尤富赶的这头老黑母猪, 寄的希望更大, 预想它将来一窝至少要产十仔。 一路上他津津乐道, 丝毫看不出精神上曾经受过挫伤。 听岑奇唠叨, 尤富嘴里应付, 内心一点不感兴趣。 他手拿小棍子, 眼睛盯看老黑母猪屁股, 漫不经心地吆喝。 老黑母猪大概知道今天有喜事, 走得精神抖擞。
来到配种点, 主人放出一头雄健的公猪, 尤富松开手中绳子, 老黑母猪兴奋地跑向公猪。 两头猪走到一起, 嘴靠嘴呵呵哈哈地亲热。 见两头猪如此, 尤富头脑里乱纷纷的。
过会公猪配过种, 从母猪身后落下前肢。 黑母猪用嘴巴乱拱公猪后腿。 岑奇想拉它走开, 可没门, 黑母猪死活不肯挪步。 岑奇喊尤富帮忙拉绳, 黑母猪还在耍赖不走。 尤富性子顿起, 走去猛踢一脚, 黑母猪挨疼受惊蹿跑绕圈子, 交配的精液不断流出。 岑奇看见后万分痛心直冒火, 厉声埋怨道: “ 看你, 你瞎踢什么? 完了完了!” 见岑奇发急, 尤富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儿。 岑奇还想让公猪重配一次, 公猪主人说连续配种毫无效果。 付过钱后, 两人闷闷不乐赶猪回家。
岑奇拌发酵饲料乐趣无穷, 搅拌时现身说法, 常累得满头大汗脸色发青。 他曾经得过肝炎, 身体有些差, 用力过猛吃不消。 那天他教过几招之后, 喘口气叫尤富试试。 尤富神气活现往手中啐几口唾液, 双手连搓几把, 卷上袖口接过岑奇手中铁铲, 拉开身架搅拌。 岑奇一手叉腰一手不停地指点, 尤富龇牙露出牙龈没拌十分钟, 脸上涌现好几道涓涓细流顺势而下。 他平日游手好闲惯了, 哪天出过这把力气?
岑奇见他拌得湿一块干一块, 不满意嚷道: “ 你不行, 这成什么玩意?” 发酵饲料有些讲究, 要拌成细颗粒状才行, 尤富乱拌一气难成标准。 岑奇一把夺过铁铲说: “ 看我拌, 这是一门技术, 学会了回去养猪用得着。” 尤富听后暗笑, 街上人供应粮不够吃, 人都养不活, 哪有东西给猪吃?
听到猪的叫声, 岑奇吩咐尤富去喂食。 尤富掀开缸盖, 昨晚拌的饲料已发酵成熟, 散发出幽幽的曲香。 岑奇闻到发酵味精神大作连嗅几口, 令人想起吸大烟的人在过足烟瘾。 尤富从缸里挖起大块饲料放进桶里, 又放些泔水搅拌均匀后拎向猪圈。 圈里的猪见他提桶走来叫得更欢, 乞讨声响成一片。 有几只百多斤重的大架猪嘴巴拱出栅栏外, 扯开嗓子乱嚎, 见他走近吼得更来劲, 嘴唇不停向上噘动, 示意要吃的。 尤富龇牙骂道: “ 嚎, 嚎你奶奶丧!” 骂着把桶里猪食倒进槽内。 其他猪见没轮到喂食叫得一声比一声厉害, 那几只大架猪发疯地乱抢一通。当尤富把第二桶食提来时, 槽内已空空如也。 他牙一龇把猪食倒进去, 架子猪复又乱抢。
倒进各个槽口的猪食顷刻遭抢光, 有的猪没吃好, 乱咬同伴出气。 尤富费好大的劲终把所有的猪喂饱, 先估计喂猪很轻松, 没想到如此累人。 他手捶酸痛的后背, 见猪大多拖着鼓起的肚子心安理得躺下睡觉, 才感到肚子饿了。 他咬牙切齿向圈里骂道: “ 日你奶奶, 你们吃饱了, 叫老子挨饿。” 他突然萌生个念头, 想法狠狠治下这几头行瘟的架子猪。 还没容细想, 有几头吃过食的小猪又发出尖叫。 岑奇加大嗓门喊他: “ 小金, 快拎给那几个人吃!” 把猪当人, 尤富气得差点昏厥, 人饿得浑身没劲, 用餐倒不如畜生优先。 他想下去非常气恼, 恨恨地暗骂道: “ 这些猪早行瘟早好!” 在岑奇眼里, 猪如同子女。 每天晚上他睡不着觉, 嘴要贫到半夜, 什么大白猪食要赶上, 老母猪要加精料啦。 尤富听得不耐烦, 有时用手捂紧耳朵方能入睡。
岑奇最关心的是另头花母猪。 自从它有窝以后, 岑奇常为它开小灶喂黄豆面, 不时叫尤富到闸口弄些鱼来喂它。 按他估计, 花母猪产崽不会比老黑母猪少。 花母猪没辜负岑奇的期望, 肚子一天天变大。 岑奇瞧见可开心了, 闲下爱站在猪圈旁看花母猪散步, 假意斥责它: “ 往哪站的!”
尤富甚至怀疑岑奇要和花母猪同居过日子。 看见花母猪悠闲自得相, 他眼睛冒出火。 岑奇偏对它关怀备至, 按时放出来走走, 说到时候容易产仔。 有一次花母猪又出来散步, 它挂个大肚子任意游转。 过会岑奇估摸时间已到, 叫尤富搬块门板铺在干沟上, 好让花母猪舒舒服服进圈。 不能大意啊, 他担心花母猪过沟吃力会流产。 花母猪给宠惯了, 皇后那样旁若无人地站在沟边犹豫, 大概还没玩尽兴。
尤富在旁边伺候半天, 见它还不想走, 心里生起忌恨, 趁岑奇没注意捡起沟边树棍子, 对花母猪屁股重重捶一棍。 花母猪多日未受皮肉之苦, 今天无端挨上一棍子, 委屈地尖叫一声踏上门板摇摇晃晃跑进圈。 岑奇听到猪叫声, 转脸见尤富手中棍子刚欲放下, 顷刻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心疼死了, 怒气一股脑泼向尤富: “ 你, 你头脑有病?” 听到岑奇的训责, 尤富大为不满, 人打畜生天经地义,何必大惊小怪。 岑奇却当回事, 几步跑到圈门口, 关爱地打量他的皇后, 幸好皇后没有不良反应。 岑奇还是不放心, 待在圈旁半晌才走开。
尤富最恨的是那几头架子猪, 每顿要吃好几桶食, 一遭喂过累得腿痛腰酸。这些架子猪不光食肠大, 连嗓门也大, 能嚎, 一步赶不上喊得人心惶惶。 尤富气得咬牙切齿, 恨不得立刻杀光它们。 上午, 喂过不久的架子猪又大闹要吃的, 老远都能听到它们的吼叫声。 宿舍里岑奇倚在床上手捂右腹, 他累得怕动, 听到猪叫催尤富快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尤富极不乐意地来到猪圈。 那些架子猪见有人来, 声音反而变小, 都把长嘴伸到栅栏外, 红嫩的嘴唇向尤富噘动, 示意快点喂食。 尤富见圈里乱哄哄的分外来火, 眼前哪是猪, 分明是一个个催命鬼, 一刻也不让人安神, 今天岑奇不在非治治它们不可。 怎么治呢? 他眼光移落到沟边的紫穗槐上, 那儿三五成群的野蜂自由自在地扑向紫穗槐的花穗, 在上面尽情采蜜。 尤富小时候逮蜜蜂是把好手, 逮到蜜蜂后拦腰拉成两半, 蜜蜂腹内有个蜜泡, 用嘴去吮异常甜人, 何不用这方法教训教训该死的瘟猪? 他走到紫黄色花穗旁, 用细树枝轻易夹只蜜蜂, 回身把蜜蜂尾部按在一张红嫩的猪嘴唇上。 刹那间一声哀号, 被蛰的架子猪飞快逃到墙边, 发狂地暴跳。其他执迷不悟的还在要吃, 尤富又夹只蜜蜂奔去如法炮制。 一头两头……几头架子猪获得同样下场, 有的狂跳, 有的乱转互相拱咬。 看那些架子猪狼狈相, 尤富开怀大笑,心里总算出口恶气。
中午喂食时, 架子猪一反常态在圈里来回走动, 不停地低声哼叫, 不像先前拼命要吃的。 尤富照例倒进猪食, 站一旁等待。 架子猪抖擞精神奔到槽边, 嘴巴插进槽内没吃几口, 头一摇呻吟着离开槽口, 尤富看在眼里没吱声, 丢在心里暗笑。 黄昏时分该喂晚食, 岑奇见尤富拎的猪食比平时少, 问他是怎么回事。 “ 几头架子猪没吃完, 槽里还有食。” 尤富若无其事地放下猪食桶。 “ 啊,” 岑奇心里说, “ 奇怪。” 几步迈到圈边去观察。 几头架子猪无精打采地站在圈内, 嘴里传出低沉的怨声。 “ 整天关在圈里, 嫌闷得慌。” 岑奇看下很快找出原因, 向尤富招呼道: “ 小金, 把架子猪都放了, 让它们出来散散心!”
尤富遵命打开圈门, 几头架子猪见洞门大开, 争先恐后冲出圈向四周跑去, 在田野林间不顾嘴疼尽情撒欢。 岑奇眼看架子猪玩耍, 嘴里连声叹气。 过一阵子, 他见天日不早, 叫尤富赶紧撵猪进圈。 放虎容易捉虎难, 再想把架子猪赶回圈确实够呛。 尤富累得叫苦连天, 追这头跑了那头, 最终也没赶一头进圈。 后来, 岑奇到管理处里喊来一帮职工, 众人舞棍弄棒费九牛二虎之力, 临黑前终把几头架子猪赶进圈。 几天以后架子猪食量才恢复正常。
随着时间推移, 岑奇对尤富一天比一天不满, 要不是缺人手, 早就打发他滚蛋, 辞退他又有谁愿意来荒野陪伴呢? 就在苦恼的时候, 他无意间认识个涟水女同乡。 女同乡嫁在三河南, 家离猪场有六七里路远, 有时去古河赶集, 顺道来猪场帮岑奇洗洗补补。 女同乡的到来也为尤富带来轻松, 每当这时, 从岑奇嘴里几乎听不到令人烦心的猪事, 还能大吃特吃苹果西瓜, 平时岑奇是不准他乱吃的。最使尤富乐意的是晚上可以回去会会老婆, 好泄泄欲火。
岑奇盼望已久的时刻来到, 花母猪即将产崽。 产崽的那天晚上, 岑奇不顾蚊虫成群, 彻夜没合眼守在猪圈旁。 花母猪先产下两只圆头圆脑猪崽, 岑奇看见乐得只想拍手, 后来产下八只全是血胎子, 它们在母猪肚里早死了。 “ 这定是小金用棍死打造成的。” 岑奇嘴里愤愤念叨, 鼻孔气得要冒出烟来。
早上喂食时, 岑奇铁青着脸没理睬尤富。 尤富不知就里, 只知道岑奇着魔一夜未睡, 真太傻了, 我才不干那蠢事呢。 他落得睡个好觉。
他照例拎桶豆粉浆倒进槽里, 见花母猪躺那懒洋洋的架式, 心想这都是岑奇宠惯造成的, 人不宠去宠畜生, 害得我整天伺候不算, 跟着累得要命。 他想想来了气, 突然一声大吼: “ 起来!” 花母猪受了惊用力站起, 两头小猪崽跟后嗷嗷叫喊。 这情景偏让岑奇瞧见, 他脸都气歪了, 老远向尤富喝问: “ 你穷吼什么, 饭撑的还是神经病?” 尤富扭头看见岑奇怒目奔来, 心里嘀咕道: “ 猪崽是你儿子。”
岑奇上前劈手夺过尤富手里食桶, 另只手将尤富推向一旁, 怒火直冲他面孔说: “ 你把八个打成血胎子不够, 还想惊吓母猪去糟蹋小崽?”
听到岑奇粗暴的责怪, 尤富气得要命, 真是岂有此理, 我鞍前马后累死累活, 反弄一身过。 你也配欺负人? 仇, 非报不可, 尤富暗自横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