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郭爷的家吗?”门外有个女性的声音问道。紧随说话声音有人肩扛一袋玉米跨进门。 郭老大神色疑惑打量对方, 见是生面孔, 他脸上有些愕然。 妻子面带微笑告诉他: “ 这是赵姐, 上次请我买瓦的就是她。” 赵姐放下玉米, 喘口气说: “ 真难为郭爷, 烦了好多神。 我带来一袋玉米, 家里长的, 给你们尝尝新。船刚刚靠岸, 我就赶来了。” “ 唉, 赵姐, 大老远的, 你带东西来做什么。” 母亲招呼儿子,“长青,快倒点水给你赵姐!闺女,坐下歇会儿!”郭母掇过凳子,赵姐一屁股坐上去, 郭长青已把开水端到她面前。 “ 这是大兄弟? 好英俊的小伙子!”赵姐接过水杯,目光在郭长青脸上扫扫。郭长青有些腼腆,退步回到里屋。
赵姐喝过开水说: “ 明天请郭爷多烦点神, 把瓦早些领到手。 回泗洪水路远, 我和丈夫想早点到家。” 郭老大神色泰然说: “ 放心吧, 明天风好, 误不了事。” 赵姐连声感谢, 说弄船有点累, 想回船上早点休息。 郭母把她送出门外, 又陪她向前走去。
过会儿, 郭母回来了。 郭老大见妻子满脸春风, 惊异地问: “ 送人拾到金子了,看把你高兴的?”“好事好事,来,到里屋说。”郭老大莫名跟随妻子走进卧房。妻子喜不自禁地说:“你说我们家里穷,儿子倒有女人缘哩!”郭老大问是怎么回事, 妻子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赵姐有个小姑子, 比郭长青小一岁, 还没找婆家。 刚才她端详郭长青和小姑子是天生一对, 问过郭母得知她儿子还没有对象, 就自告奋勇当红娘, 要把小姑子许配给他。 赵姐还强调说小姑子虽长在农村, 可模样标致, 在庄上是一枝花, 有几家上门求过亲, 小姑子眼眶高, 没看上人家, 大兄弟肯去相亲, 这事十有八九准成, 明天跟船去挺方便。
郭老大露出处难的神色: “ 倒是好事, 不知道这个孽种肯不肯去。” 郭母眼睛瞅下丈夫说: “ 猴子不上山, 多敲几遍锣。 就看你这个做爹的。” 郭老大听了妻子激他的话来了精神,向西卧房喊道:“长青,你过来!”郭长青闻声来到,眼神迷惘地瞧瞧父母。 母亲把事情告诉儿子。 郭长青听后脸色一沉说: “ 我的事不要你们管!我不去。”“你不去想当和尚?”郭老大瞪起眼睛喝问。“当不当和尚和你们不相干。” 郭长青直愣愣甩出一句。 “ 咦, 不相干? 你想叫我老郭家焦尾巴。” 郭老大发起火霍地站起身。 郭长青顶撞道: “ 焦尾巴也不怪我。” “ 敢回嘴, 翅膀骨硬了?日你妈妈的,我打死你这个孽种!”郭老大火冒三丈,抄起棍子要打,妻子一把夺下他手中棍子。 母亲脸上皱纹都挤到眼角, 声音苦兮兮地说: “ 儿子, 妈经常生病, 你体贴妈吧! 你不小了, 人家看上你是缘分, 过了这个村就怕没有这个店。”
郭长青心里可怜母亲, 知道母亲自从嫁给父亲, 多少年没享过福, 陪伴父亲担惊受怕, 自己也有苦处啊。 他绉紧眉头说: “ 妈, 你不看看我们家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让人家姑娘来受罪。” 其实他心里还有话没说。 感情是个神秘的东西, 它说不清道不明, 挥之不去, 召之不来, 更无法改变。
“ 人家姑娘愿意, 不嫌我们家穷。” 母亲眼巴巴地望着儿子。 “ 不嫌我也不去。” 郭长青执拗地说。 郭老大见儿子不买账, 火又上来, 骂道: “ 日你妈妈的, 你驴肚里什么病我能看不出来? 先前来的那个丫头一直在你心里, 是不是? 我们家庙小, 能容得下那尊大佛吗? 也不撒泡尿照照你,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郭长青见爹说话难听,又气又羞地说:“你编排人!”“我就编排人,怎么样?明天早晨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郭老大连连喘气,下了最后通牒。“我请不到假, 闸上工程紧。” 郭长青使出另一招。 “ 儿子, 请假的事我去, 老黑会答应的。” 母亲忙说, 脸上闪出几丝侥幸。 “ 请到我也不去。” 郭长青语气非常坚决。
“你再说一遍!”郭老大眼睛瞟下地上的棍子。“不去!”郭长青毫不退让。郭老大怒火复燃,大骂道:“你真混蛋,还有规矩吗?老子送你死!”说时飞快抄起棍子向儿子抡去。 郭母来不及夺丈夫棍子, 赶忙去护儿子。 郭老大收不住手,一棍落在妻子头上, 妻子 “ 哎呀” 一声倒下, 郭长青急忙抱起母亲。 郭老大丢掉棍子, 双手去查看妻子的头, 见妻子头上鼓起个大包, 气得猛力跺脚, 嘴里起劲地乱骂。郭母摸摸头忍痛说:“儿子,我求求你!”“就当没生这个畜生,”郭老大吆喝道,“秀水,去把你舅舅喊来!”堂屋里秀水应声跑出门。
过会, 秀水把舅舅领进屋。 舅舅继承了祖父老秀才的衣钵, 是个民办教师。他模样斯文,进门就责备:“看你们闹成什么样?”说着去检查姐姐的伤,见没有流血放心地松口气。
在路上, 秀水已向舅舅说了家里发生的事。 他坐下开导起外甥来: “ 长青, 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 天经地义啊! 古人说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 立身为人, 孝字当先。 老莱子七十多岁, 还经常穿上斑衣扮成小孩撒娇, 逗他爹娘高兴。 你读过很多书, 懂得许多道理, 该理解父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去泗洪看看, 不就了却你爹妈一片心意?”
郭老大双手叉腰威胁道:“孽种,你不答应,我跟你没完!”郭长青狠狠瞪他爹一眼。“儿子,你听妈一回吧,妈求你!”郭母刚要下跪,郭长青一把扶起母亲。 郭老大看不下去, 来回走动手拍房柱号道: “ 我老郭家哪辈作了孽, 生你这个忤逆子。” 真怕他把房子拍倒塌, 郭长青没好气对他爹冷冷地说: “ 你嚎什么, 我明天去, 行了吧。” 说过钻进他的房间。 见郭长青转变之快, 卧房里三个人有所释然, 又谈会儿话, 舅舅回去了。 熄灯后, 两口儿几乎叽咕一夜。
早晨, 郭母早早起床, 到街上请桂兰替儿子请三天假, 又赶回来做早饭。 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到儿子面前, 叫他换上。 儿子穿好衣服后她又打量下, 去端来几个荷包蛋给儿子吃下, 嘱咐儿子到女孩家要有礼貌, 说话要得体。 郭长青嫌母亲唠唠叨叨聒人, 气恼地放下碗说: “ 你烦不烦。” 说过起身就走。 郭母赶到门外, 直到儿子背影被房屋树木遮挡看不见, 才忧喜参半地进屋。
港湾边, 赵姐家的船已装上青瓦, 夫妻俩见郭长青到了都很高兴。 赵姐把郭长青拉上船, 叫丈夫起锚准备开船。
郭长青站在甲板上极目远望, 天空湛蓝, 万里无云, 湖面水平如镜, 地平线上白帆片片移动, 湖心有条船队, 轮船头拖起一长串驳船冒烟负重前行, 汽笛声响彻云霄。 他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劈波斩浪湖心救人的情景, 那天置生死于度外, 最温馨的收获是他上岸时, 云凤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候。 郭长青环视下港岸, 脚下正是那天救援船停泊之处, 今天人事两非。 他眼里浮现出云凤满脸紧张跑来,惊讶地问他又乘船去做什么, 他满脸发烧无言回答。
挂桨机隆隆响起, 船移动了。 郭长青瞬间胃里难受, 肚里食物在上下翻腾, 身子一弯大口呕吐。“啊,大兄弟,你是不是晕船?”赵姐几步跑来关切地问,立马喊丈夫停船。 “ 我心里难受, 还要吐。” 郭长青话没说完又吐。 赵姐见他脸色蜡黄, 心里害怕焦急地说: “ 大兄弟, 赶紧上医院, 改日再去泗洪吧。 我写个地址给你,你随时都能去!”又朝后面喊道,“木头啊,拿纸笔来!”
丈夫从后舱找出纸笔送到前面, 赵姐接过飞快写好地址, 放到郭长青手上说:“到时候你按地址去找我们!”又招呼丈夫把船靠岸。她小心翼翼地手扶郭长青下了船, 帮他坐上岸石歇会儿, 复上船挥手告别。 夫妻俩驾起船向湖心驶去。
郭长青到家时,父母正在吃早饭,看见他都怪异不已。“你回来做什么?”郭老大样子有些吓人,冷冷地问。“儿子,是什么忘了拿?”母亲脸上皱纹聚向眼角满是疑惑。 “ 我上船呕吐, 吃的饭全吐进水里, 人家急着赶路, 船开走了。” 儿子不想看父亲那张令人生厌的脸, 眼睛移向母亲。 郭老大腾地站起, 脸冒寒气阴森地说:“你敢骗老子,那回翻天的浪,你也没吐一口!”说时眼睛寻视屋里,看样想找家伙。 “ 不相信你看我身上脏兮兮的。” 郭长青手指前胸让母亲看。
两口儿细视起儿子身上的衣服, 果有吐的液渍, 散发出难闻的酸味。 母亲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慈爱地问:“身上难受吗?”“死不了他,王八日的!”郭老大气哼哼地骂道。 郭母不满地瞪丈夫一眼说: “ 哪有你这样做爹的? 不是还有下回吗? 婚姻命中注定。” 边扶儿子走进西房间。 郭老大懊丧地叽咕: “ 好好的亲事, 又白白砸了。” 说时一巴掌拍在桌上, 震得碗儿乱碰, 嘴里恨恨地骂道, “ 我哪天作的孽, 积德这个忤逆种。”
午饭后, 屋里剩下郭老大。 他二两酒下肚, 习惯躺在破椅上歇会。 侄儿郭山进了屋, 他是常客, 进出自由畅通无阻跟在自家一样, 郭老大没理会他。 郭山走到郭长青的房间, 看见桌上有张相片, 一眼认出是云凤, 他拿起照片出来问道: “大爷,这张照片真漂亮,上面姑娘我下放申庄就认识,长青在和她谈恋爱吗?”说话时把手上照片亮向郭老大。 郭老大眼也不抬说: “ 你看他配吗? 人家有婆家, 没有婆家肖成勇也不会同意。”
“肖成勇不是在下面管水利吗?”
“ 家已搬上来, 他大小是个国家干部, 从小和我卵子拉烫灰长大的, 今儿我能跟他比吗?”郭老大情绪低落,不知是后悔当年没和肖成勇一起去当兵,还是红眼他干部身份。 “ 长青怕是交上桃花运, 有天我看见这个丫头和他在路上肩并肩走。” 郭山眼盯相片羡慕地说, 想起那年在申庄戏台后看热闹时堂弟的表现, 且从云凤照片上搜寻出小花脸型轮廓。“怕是白日梦,”郭老大面无表情挥下手, “山子,你把照片撂到屋后去,放在家里扎眼!”
“长青回来找怎么办?”郭山眼睛不离照片。“我自有办法。”郭老大手指指屋后漠然道。 “ 撂掉太可惜, 大爷, 照片我先收着。” 郭山把照片放进衣袋说, “你不要告诉长青!”郭老大又挥挥手,郭山随他手势走出门去。
郭老大对云凤素有好感。 除模样俊俏外, 云凤来时遇见他会甜甜一笑喊声“ 伯伯” , 他听在耳里乐在心里。 儿子不懂事, 可他不糊涂。 自家什么底子呀, 门不当户不对的, 何况人家已经有婆家。 与其做白日梦, 不如早不来往早好。 小子他有能耐吗? 我看他会能出个什么结果来, 等鸡飞蛋打他才知道回头。
傍晚, 郭长青走进房间, 瞥下桌上云凤照片不在, 心里说奇怪, 翻箱倒柜找, 弄得到处咚咚响。 郭母走进房间, 见地上一片狼藉, 郭长青在继续到处翻找。 她不知儿子犯了什么邪, 愣愣地朝儿子看。 郭长青找个不停, 嘴里嘟囔道: “ 早晨相片还在桌上, 我回来看见的, 怎么现在就不见了。”
郭母得知儿子是找照片, 皱起眉头寻思说: “ 照片不会有人拿吧, 不能吃不能喝的。”刚好郭老大回家,妻子迎头问:“你看没看见长青桌上的照片?”“我也不是他保管员。” 郭老大态度冰冷地说。 “ 阴阳怪气的” 。 妻子很不满意丈夫的回答。 “ 也许老鼠衔去, 大白天老鼠都敢出来。” 郭老大语气上煞有介事。 “ 你活见鬼,老鼠还能衔照片?”妻子不以为然瞅丈夫一眼。“你忘了,有回老鼠把我袜子拖进墙洞。老鼠鼻子灵,香的臭的都拖。照片有香味,它能不拖吗?”说时摆下手, 示意妻子少管闲事。 妻子用怀疑的目光扫视, 见丈夫若无其事坐下喝开水, 没法可想无奈地摇摇头去做饭。
该找的地方郭长青都找遍, 最后泄了气坐在床边, 失望地生闷气。
第二天, 郭长青照常去上班。 云凤得知他请假, 没在家等他。 他步子加快, 赶到街口看见云凤和桂兰在前面, 疾走几步撵上她们。 云凤奇异地问: “ 不是请三天假吗,你一天行了?”郭长青扯个谎说去盱眙看下外婆,一天足够。
“ 幸亏一天呀, 这下人家眼泪有人擦, 老黑说话也不怕了。 我刷的眼泪再多都没人帮我擦。”桂兰朝她俩挤挤眼说。“桂兰姐看不得人,”云凤拍下桂兰后背,“把你老公喊去擦!”“我呀,怕没那个命。”桂兰苦艾艾地说。“桂兰姐,你命还不好?”郭长青转视她说,“老孙做了副厂长,你是厂长夫人, 还出来做什么工? 在家享福得了。” “ 什么副厂长, 受罪的差事, 好事能轮到他? 还要值夜班, 查窑头上水, 整天提心吊胆怕出事故, 出了事就是大娄子。他是个死没用的人, 我这辈子眼睛没长好嫁个窝囊废。 男怕干错行, 女怕嫁错郎。你们还说我命好!”桂兰满肚子苦水夹杂些许苍凉。
“桂兰姐,倪挺不找你麻烦了吧?”郭长青和云凤步子有些快,他扭头问。 “我不在他手下做事,他能把我怎样?”桂兰眼望前方自我打气,她盯看前方什么呢? 唯有她心里知道。 “ 他是披上人皮的狼。” 郭长青眼前浮现出倪挺丑恶的嘴脸,心里一阵恶心。“哼,他再纠缠我,大不了一条命!”桂兰决然的口气把两个年轻人吓得不轻。 云凤回转身搂住桂兰肩头, 脚差点踩上桂兰鞋子, 柔声劝道: “ 桂兰姐, 跟这种人犯不上用命。”
“ 人不逼到绝处, 谁会想死呢? 大妹子, 姐恨自己性子软。 你千万不要像姐, 遇事要拿得起放得下。” 桂兰就差流泪了, 声音苦苦地说。
“ 桂兰姐, 看你说的怪瘆人。” 云凤抚摸她后背说。 “ 姐是关心你。” 桂兰和善地笑下。 走在她侧前的郭长青回首赞道: “ 桂兰姐心真好, 喜欢为别人着想。” “姐比你们年长啊,有话能不说吗?”桂兰握住云凤的手,用力往下拉两把。
迎面来辆手扶拖拉机, 轰隆隆的响声淹没他们的说话。 响声过后, 快到三河闸头了, 桂兰又唠起话来: “ 像长青兄弟, 有模有样, 为人又好, 嫁给他定是享福的命。” 她说时转向云凤欲做鬼脸, 云凤甩下她的手。
“ 桂兰姐, 你净拿我开心。 我看不出将来有多好。” 郭长青语调中掺夹忧伤。他向闸上游湖面望去, 水势浩淼, 沙鸥绕圈儿。 三河闸建成后水位提高, 大大小小的滩屿都沉入水中了, 堂伯郭振洪刀劈日寇的港汊早已不见踪影。 那个时代建功立业令人向往, 看来, 今生注定要老死床笫间。
“你年轻,不能像姐这样认命!”桂兰的话干扰了他的思绪。云凤不屑地瞟他一眼, 语带不满说: “ 他哪年轻啊, 口气像老头子。” 说完和桂兰笑出声来。
三人走上大闸了。 闸下寂静的三河向东延伸, 东方朝霞漂浮, 映得河水绯红。 一轮红日在河面上冉冉升起。 河两岸荒草染在霞光里, 一片绛红色, 真是个冬日好天气。 他们不再说话, 眼看风景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