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蹉跎, 云凤估摸很难重返古河。 恰好黎国梁过五十寿辰, 肖成勇带女儿来贺寿, 云凤脚步重新踏上古河街。 离开些日子, 古河还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房屋树木是眼里的亲人, 人呢, 变得那么陌生, 谁人可诉离情, 别绪又有谁知? 怕父亲精神受损, 她无法去找郭长青, 只能坐在黎雪家屋里, 寻望路上的行人, 哪怕见到郭长青人影, 心里也会获得些许慰藉。 傍晚吃过寿席后, 黎雪拉她去车站大院看露天电影。 银幕上, 抗日英雄节振国一唱三叹: “ 我好比失群一飞鸟, 我好比断线一风筝……”如倾如诉的唱腔,激起云凤的同感,郭长青他在哪里?放眼望去, 他可能就在黑压压的观众中, 眼前是一片男女老少的脑袋, 根本看不清那熟悉的人儿。 今生注定大路通天要各走半边, 往日的情怀已成为追忆, 现实太无情, 看来人真的犟不过命, 桂兰的话犹在耳旁。 见她有些神不守舍, 黎雪猜她有心思, 不好去帮她化解。
散电影了, 街上人流滚滚, 四乡村民都来观看, 云凤和黎雪无语走在人群中。 没走多远, 云凤看见前面有个高个子, 那是郭长青, 他和郭山一路谈论剧情。 想起那次他去县城送工资, 母亲告诉她, 他承诺过不再理她。 她知道他倔, 说到能做到。 有黎雪在身旁, 她不便主动打招呼, 怕他真的不理睬她, 遭黎雪好笑。 她拉黎雪快走几步, 和郭长青擦肩相过没吱声。 黎雪侧目视下郭长青, 郭长青还在脸朝郭山谈东说西, 没向路上人看。 云凤心里难受, 古河, 别了, 以后再没有勇气也很难有机会踏上你的土地。 她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走, 黎雪挪动腿儿伴她加快脚步。
从古河回来后不久, 云凤获得正式工作, 在百货公司烟酒柜上班。 物质匮乏的年代, 这是个令人羡慕的岗位, 可以买到紧俏商品。 云凤对此没当回事, 知道爸爸跑上跑下, 为她忙到的工作。 其实她不晓得, 工作和为她介绍对象有关。 她爸的战友, 交通局人事股长范强极富心计。 肖成勇知道他很来事, 初到县城拜托过他为云凤找对象。 范股长有一世交褚超是县革委会副主任。 褚超工人出身, 没做官前和范强好得骨头不落。 他作为群众代表当上县革委会副主任, 没忘记老朋友, 在他提携下, 范强当了股长。 为报褚副主任的知遇提拔之恩, 范强一心想为他儿子找个漂亮媳妇。 褚超的公子褚登龙在外贸公司, 大小还有点职务在身上, 小伙子够标致的。 范强见过肖云凤, 认为和褚登龙很般配。 为慎重起见, 范股长策划褚登龙和云凤邂逅。 擦肩而过时, 褚登龙对云凤一见钟情, 天天求范叔早日玉成此事, 范强手拍胸脯满口答应。 他告诉肖成勇, 为云凤找婆家的事已有眉目, 男孩顶呱呱, 对云凤很满意, 家庭条件没说的。 肖成勇向女儿提及此事, 女儿知后没当回事。 鉴于上次余家退亲的教训, 肖成勇不好强做主, 告诉范强等等看。
见没动静, 褚登龙等不及了, 三天两日催范叔去提亲。 范强说此事急不得, 要顺其自然, 强扭的瓜不甜。 禇登龙问怎样顺其自然, 范强说肖家正急于为女儿找工作, 你爸出面先安排肖云凤上班, 最好是能经常遇见她的岗位, 到时候你常去和她接触, 一来二去, 你们还能不爆发出火花? 那时水到渠成, 感情深厚有基础。 真是好办法! 褚登龙大拍胸脯, 说工作的事容易。 他回家和父亲说后, 表示这辈子非肖云凤不娶。 褚超心疼儿子, 不费事为云凤安排了工作, 像儿子要求的那样, 岗位在百货公司烟酒柜台, 容易经常见面。
云凤对个中缘由一无所知, 每天按时去上班, 和男女老少漂亮的长相一般的顾客打交道, 没体会出生活有什么趣味, 更多的是枯燥单调。 其中有个年轻人引起她的注意, 此人常来买东西, 举止得体笑容可掬, 眉宇间有些英武气, 有时会和她交谈几句, 说他叫褚登龙, 还请她买过自行车。 有天云凤上班在路上与人斗嘴冲突, 恰遇褚登龙路过挺身相助, 差点和对方动起拳头。
时间一长, 褚登龙不来买东西, 云凤甚至有些失落感。 褚登龙请她看电影或下饭店什么的, 她都婉言拒绝。 有天云凤下班碰见褚登龙, 他陪伴她路上走, 几句话转弯抹角后, 说要和云凤交朋友。 云凤淡然说: “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只能是这种程度上的朋友。” 她看褚登龙是相貌不俗, 但身上缺少像郭长青那样的灵气。 郭长青的影子在她心里始终抹不掉, 她认为世上无人能替代他。 褚登龙遭拒后毫不气馁, 决定耐心等, 心里很有自信, 在不久的将来, 抱得美女肖云凤而归。
云凤心里丢不了的郭长青, 眼下天天挑水洇窑, 早晨看日出东方, 朝霞舞起彩锦, 黄昏观日落西天, 晚霞映得湖水殷红。 他迎着风儿面对窑烟, 脚踏万步肩挑百桶, 日复一日, 月复一月, 单调无聊的劳作, 简单机械的举止, 早已习惯, 无所谓了。 他忘不了在云凤面前说过的豪言壮语, 不再沉沦下去, 乘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坚信会的。
桂兰给孙得奇送饭, 看见郭长青肩挑沉甸甸的水桶爬上窑顶, 她止住脚步。郭长青走下窑顶时和她迎面, 停下迈动的腿。 “ 大兄弟, 你黑了瘦了。” 看眼前的郭长青与半年前判若两人,桂兰脸上露出怜爱之情问道,“倪挺会为难你吗?”
“ 我临时替我爹, 和他不啰唆。 我不怕他。” 郭长青神态自若说。 “ 这段时间过得好吗?”桂兰关心之情溢于言表。郭长青笑笑说:“事情做习惯了,我吃得消, 苦不倒我。”
“ 姐知道你心里苦, 还在念叨肖云凤。 唉, 你们是天生的一对。” 桂兰善良的眼睛里满是关爱,问道,“她在县城过得好吗?”郭长青摇摇头说:“她不能给我写信, 怕老余说事。 我向他爸承诺过, 不会去和她交往。” “ 以前在三河闸上做工, 你们是一对雀子, 上班下班叽叽喳喳, 我跟着开心, 以后你们能走到一起吗?”桂兰说话时神情忧郁。
“没有以后,”郭长青苦笑下摇头说,“她父母会阻挠,都成为过去。”桂兰叹气道:“都是命!”“桂兰姐,你相信命吗?”郭长青问道。“姐信,你信吗?”桂兰声音有些凄苦。“我不信,”郭长青眼里露出光泽说,“如果我现在老了还是这般光景, 会信。 我年龄还轻, 不相信会一辈子挑窑水。” 桂兰情绪低沉地说: “ 大兄弟, 姐不能跟你比, 注定苦命, 自从嫁给窝囊废, 没过上一天开心日子。”
“ 桂兰姐, 日子再不顺心也要好好地活, 没有过不去的坎。”
听了郭长青的鼓励, 桂兰点点头, 又瞧瞧郭长青清瘦的面容说: “ 你日子太苦, 下回姐带点好吃的给你。” 说过转身离去。
打那以后, 桂兰时不时送饭给丈夫, 爱带点鸡蛋油饼什么的给郭长青。 瞧郭长青狼吞虎咽的样子, 桂兰慈母的情愫涌上心头, 爱怜凝聚在善良的脸上久久难以消散。 她甚至羡慕郭长青的遭遇, 他和云凤没走到一起, 毕竟相互爱慕过。 人生不在于情爱的时间长短, 更在于有过情爱, 这样就其一生来说值了, 即使年老死去亦无怨无悔。 如果从没有过爱恋, 那才真是悲剧。
桂兰有过丈夫的爱吗? 从来没有。 那个窝囊废从没温存过她, 光知道做哈巴狗跟在倪挺后面跑。 可能对主人太尽心反而会受气, 他回家要出气, 变成老爷颐指气使, 过把主人瘾, 把老婆当作会说话的牲口。 他粗暴蛮横, 不管桂兰愿意不愿意, 强行把她脱个精光, 压牲口似的随心所欲, 全不管她感受。 她从没快感过, 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快感。 她从没主动过, 心里一贯厌恶房事。 桂兰离三十岁还差几年, 眼角已有了细纹。 和郭长青比比, 她命苦多了。
桂兰和郭长青交往, 没能逃过倪挺的眼睛。 “ 看上了童男子, 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他气得牙痒, 发誓要把桂兰弄到手, 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头天黄昏, 桂兰送饭给孙得奇。 她找到郭长青, 告诉他孙得奇明天出差, 当天不回来, 叫郭长青晚上到她家吃饭, 临走特地嘱咐: “ 长青兄弟, 上次刷油漆的工装照,就差云凤和你的合影。你送给姐一张吧!”郭长青答应说行。
晚上, 郭长青来到桂兰家。 桂兰端出鳜鱼和红烧狮子头, 乐滋滋地说: “ 兄弟,姐知道你喜欢吃,今晚多吃点!”郭长青不过意地说:“姐,你破费了。”
“ 说哪家话, 谁叫你是我好兄弟呢。” 桂兰假装生气说, “ 家里有酒, 陪姐喝两杯。你来了姐高兴,把门关上吧!”桂兰发出唱歌的声音,跑去厨房拿来酒和杯子, 郭长青顺手把门推上。
几杯酒下肚后, 桂兰话逐渐变多, 说她做姑娘时常常梦见有个美男子在后面追她, 跌倒后她被追上, 他抱起她, 她急得两腿乱蹬, 把被子蹬落地上, 还说当年父母做主把她嫁给孙得奇, 没想到这辈子瞎了眼, 嫁给这么个东西。
郭长青从口袋掏出记工本, 打开拿出他和云凤的合影工装照, 把照片和记工本放在桌上。 桂兰拿起照片仔细观赏, 绽出笑意说: “ 你们照得多漂亮, 有夫妻相。” “ 桂兰姐, 你净拿我开心。” 郭长青凄苦地笑下。
“姐没拿你开心,是真心话,来,喝酒!”桂兰放下照片举起酒杯,连续和郭长青喝了六杯。她脸上升起红晕,问道:“兄弟,姐好不好?”郭长青点点头。
“你喜欢姐吗?”桂兰神情暧昧,脸色彤红,精神愈加亢奋,女性特有的激情在荡漾, 每个毛孔都在扩张, 身体里有无数的虫子蠕动。 这种从没有过的愉悦, 要爆发, 要宣泄, 要补偿过去的缺失。 见郭长青又点点头, 她难以自控颤抖地说:“你要是真喜欢,就哄哄我!”
郭长青愣住了, 他一直把她当姐姐看待,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景。 见他一副憨相, 桂兰难以自制, 身体猛歪进郭长青怀里, 嘴里梦呓地说: “ 好兄弟, 快抱抱姐姐!”郭长青瞬间惊醒,他有生以来搂过一个女性,肖云凤,那天在大堤上的情景再现眼前, “ 我不能把她忘记。” 他两手去推桂兰, 满脸羞赧地说, “ 姐, 万万不能,你起来!”
桂兰快要哭出声:“兄弟,姐求你了!”说着双臂紧紧抱住郭长青。
屋门 “ 咣” 的一声撞开, 两人吓得半死, 头脑里酒意顿然消散。 桂兰本能松开膀子, 郭长青就便站起, 再一看闯进来的是倪挺。
倪挺跨步上前可怕地狞笑道: “ 你们干的好事, 搞腐化, 伤风败俗。 走, 上派出所!”说着步步逼来。桂兰抢上前隔开倪挺,用手去推郭长青,着急地说: “今晚没你的事,你给我快走!”倪挺欲伸手去抓郭长青,桂兰快速出手紧紧扯住他的衣服。 郭长青见势不妙, 几步抢出门去, 跑进茫茫的黑夜。
倪挺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他打发孙得奇出差, 目的是今晚来逼桂兰就范。 到门口他本想推门进去, 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不敢大意, 又闻到酒味, 从门缝看到两人扭到一块, 心里骂道: “ 活装鬼, 在我面前假正经, 背后还是想干。” 真是天赐拿劲的良机, 心里一兴奋撞开门冲进屋子。
倪挺关上门, 声音像钢鞭抽向桂兰: “ 你俩好大的胆子, 败坏社会风气, 明天开帮教会, 有你们好看的。” 说时满脸凶相眼瞪桂兰。听说开帮教会, 桂兰非常害怕, 那天整成群的情景犹在眼前。 她恨一时酒后糊涂, 丢人不说, 还连累了郭长青, 他以后怎么做人? 年纪轻轻挨整还不被逼上绝路?“倪厂长,今晚的事全怪我,你放了郭长青吧!”说话间桂兰眼睛流起泪水。 “ 心疼起小情人了。” 倪挺五官扭曲冷笑道, “ 你在我面前一本正经, 对小情人投怀送抱,我能不生气吗?啐,想放,没门!”
桂兰声拖哭腔说:“你高抬贵手吧,我求求你!”说时跪下身子。倪挺围她转了一圈在评鉴猎物, 语气略有和缓地说: “ 放你们一马容易, 就看你识不识相了。”桂兰抬眼可怜兮兮地望向倪挺问:“你要我怎么做?”
“很容易,”倪挺阴笑道,“只要你对我和小郭一样,明天的事都好说。”
桂兰抽泣道:“我怕丢人。”“明天开帮教会,你和小郭丢人大呢!”倪挺恶狠狠地说着要走。 桂兰跪行两步, 上前抱住倪挺的腿哀声哭泣。 倪挺叹口气, 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说: “ 谁叫我心软呢, 我哪想让你们丢人? 是你桂兰太不讲义气。 人敬我一尺, 我敬人一丈。 要是对我无情无义, 哼, 我就不仁不义。” 话未说完人坐到椅上了。
桂兰脸色苍白两眼呆直, 几乎瘫倒在地上……
倪挺欲火泄完后, 瞧瞧她垂涎不舍眯起眼说: “ 你放心, 明天风平浪静,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不过, 你要报答我。 以后想要你, 你随时都得听我的, 否则, 后果你清楚。” 说过穿好衣服开门走出屋子。
桂兰躺会挣扎坐起身, 从噩梦中清醒, 见浑身赤条条的, 知道已经失身。 她两眼垂泪穿衣服, 耳边响起倪挺临走说的话, 心里不寒而栗, 往后还有人过的日子吗? 常在河边走, 怎能不湿脚? 九九归一还要丢人。 不从, 要连累郭长青。 与其将来难免丢人, 不如现在一了百了, 我桂兰只有一条不值钱的命, 要它还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 她穿好衣服来到堂屋, 见桌上还剩半瓶酒, 拿起咕噜几口喝光, 头脑昏沉中找根绳子走进里屋, 把绳子打个结挂住屋梁铁钩, 站在凳子上头伸进绳圈, 脚用力踢倒凳子。
郭长青逃离桂兰家, 怀里揣只兔子乱跳。 他想起十二点还要挑水洇窑, 不得不去砖瓦厂, 路上遇见熟人没打招呼, 一头钻进挑水工宿舍。 屋里壁上挂钟敲响九下, 成群前些日子不知哪里去, 尤富又来打临工。 他望望挂钟, 从身上摸出扑克说:“才过九点,打会儿抗花吧!”郭长青身心疲惫摆手道:“我想睡会儿,你十二点喊我!”说过和衣上床。
第二天十点左右, 孙得奇出差回家。 他见自家门虚掩, 起疑心推门进屋。 桌上杯盘狼藉, 他自言自语说奇怪, 连喊几声无人回应, 走进里屋抬头吓得魂飞魄散, 桂兰身体直直地吊在梁上, 脑袋低垂舌头伸得老长。 孙得奇发疯地狂喊: “救命!”冲出门向派出所跑去。
派出所汪干事带人迅疾赶到孙家, 几个人动手放下桂兰尸体, 搬到床上用被盖好。 孙得奇蹲在地上狂号, 门外挤满看热闹的人。 汪干事吩咐助手守好屋门, 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分开人群赶回派出所, 向县公安局打电话报告了案情。 很快县公安局警车开来, 侦查员偕同法医直奔孙家, 进屋照例拍照验尸, 把可疑品收检, 包括郭长青留下的记工本和照片。 公安人员根据记工本上 “ 郭长青” 三字传唤郭长青, 到砖瓦厂把他从睡梦中弄醒带走。 郭老大听说儿子卷进案子, 嚇得五雷轰顶。 他和妻子惊恐中赶到派出所院子打探时, 警车已经把儿子送走。 郭母见不到儿子万分伤心地大哭, 郭老大皱紧眉头脸朝墙蹲地上。 他对这个院子太熟悉了, 当年水警队抓他来当差关过里面, 后来这里成为新政府的派出所, 他又多次被叫来交代历史问题, 眼下儿子给抓走, 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中掏出香烟, 一支连一支抽, 墙根冒起阵阵清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