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凤愤然回家, 告诉母亲辞过职, 那差事不好干。 本来临时就业, 肖母听后并没惋惜。
有天肖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女儿。 云凤瞧是余大鹏寄来的懒得拆开, 把信撂到桌上。 自从定亲后, 余大鹏寄来的信有一大捧。
肖母见女儿心里作烦,微皱眉头说:“看看吧,看大鹏信上说的什么!”“他能说什么?”云凤碍着母亲的面子,拿过信封拆开抽出信来,刚看几行来恼, “ 他还有些朝气吗? 简直是个小老头, 每封信都老生常谈。” 她一脸不快把信笺撂到桌上。 余大鹏来信内容千篇一律, 老是说西藏太苦, 脸上满是高原红, 要么说天天想云凤, 或者想象和云凤婚后的美满生活, 内容庸俗枯涩, 信中还常有错别字。 “ 不晓得他中专怎么考上的。” 云凤每当看信不离叹惋。 有次余大鹏寄来一张举手枪笔直站立射击的照片, 细长的个子活像木偶, 云凤看得极不顺心。 见女儿心情不好,肖母劝道:“还是回一封吧,感情要处才深!”“处处处,”云凤冒出一股无名之火,“就凭他信上内容,我能和他处出感情?”见女儿火气正盛,肖母不想招惹她, 去厨房忙做晚饭。云凤难以消除烦恼, 从抽屉把余大鹏的信一股脑儿找出来放进衣袋, 决定去找郭长青, 让他欣赏信上奇文, 好出出心中的郁气。 她来到郭家, 郭母笑吟吟地接待, 听说是来找长青, 郭母告诉她长青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云凤很觉无趣, 离开郭家沿古河岸信马由缰地走在夕阳余荫里。 前面古河岸边, 几座砖窑里的烟袅袅上升, 在夕阳照射下泛现紫气。 制砖坯的场地上, 制坯工人双手抱起熟泥放进木模, 不停地弯腰掼制砖坯, 身后晒干的土坯码成一面面笔直的墙。 一排老旧的房子里, 传来隆隆的机器声, 制瓦坯工人进进出出劳作。天气尚热, 有座砖瓦烧制好的窑在自然冷却, 装卸工散在厂区阴凉地休息, 等窑凉后再进去运出烧好的砖瓦。 云凤没见过砖瓦烧制, 对此有新奇感, 正在观赏时, 看见从破旧的厂房里蹿出一个人向河堤上跑来。 他这举动引起人们伸长脖子观看,有人大喊道:“成群又发痴迷病了!”
痴迷病患者成群向古河堤跑去, 老远向云凤情绪高涨地呼喊: “ 你不要走, 那天咳嗽的不是我, 我没老。 我和你好好谈谈, 当年我宁可不要你救, 也不愿你和那个姓牛的又到一起!”
云凤听得一头糨糊, 难道这人发高烧把头脑烧坏? 见那人稻穗般的灰发站立头上, 满脸气汹汹奔来, 她非常害怕, 急忙转身往回跑。 在中学她是女生短跑冠军,今天情况紧急起了作用。成群在后面大喊:“回来,唐艾雯,你给我回来!”他紧追几步, 见云凤人影消失在弄当口, 才叹气摇头停下脚步。
成群是何许人也? 他老家古河, 十多岁时过继给他远在上海的三叔成知远做儿子。 三叔精通算盘, 在天马电影制片厂管理财务。 成群在花花世界大上海长大, 养成许多海派气质。 上海解放后, 他考入华东军政大学速成班, 毕业后分到驻沪部队做文化教员, 为缺少文化的男女军官上课。 成群长相英俊, 很快和女学员打得火热。 当时为和苏联接轨, 学兵队兴起交际舞。 成群在天马电影制片厂演员群中长大的, 各种舞都会跳, 这下有用武之地, 日间教女学员文化, 晚上教她们跳舞。 他舞技娴熟, 脚步优雅, 教学有方, 女学员们学上路, 人人乐此不疲。
成群还是位游泳健将, 年少时经常在黄浦江里搏浪。 他空闲常带几个来自北方的女学员去学游泳。 北方人旱鸭子, 初学游泳兴趣极大, 常纠缠成群教她们各种泳姿。 游泳时女学员身着泳装, 露出双肩和半边臀部, 学时难免肢体接触。 有些军官看不惯, 有的还是女学员丈夫, 念起成群的歪嘴经, 说成群把部队风气搞坏了, 都纷纷向领导反映情况。 也该派成群倒霉, 有天他去浴室路上低头考虑问题, 也许是教学方面的, 也许是跳舞方面的, 竟一脚踏进女浴室。 据说他还看见一个女兵刚从浴池上来, 女兵看到他吓得弯腰双手遮捂私处大叫。 问题立时严重, 尽管领导爱惜他有文化, 但众怒难犯, 上上下下舆论压力过大, 上级爱莫能助, 安排他退伍, 发往苏北某县城中学做了数学教师。
有次市教研活动, 成群认识个名叫唐艾雯的教数学的年轻女教师, 女教师迷上具有海派气质的他。 俩人经常接触谈起恋爱。 据成群说, 唐老师前凸后翘, 大美人一个。 先前人武部牛干事看上了她, 两人正渐入佳境时,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美人移情别恋。 牛干事心有不甘, 和成群展开激烈的竞争。 眼看渐落下风, 牛干事难挽回美人心, 情急之下, 状告成群破坏军婚。 这下成群倒运了, 被判十年徒刑发往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和唐艾雯天各一方音信断绝。 农场里日子太苦, 他坚信唐艾雯对他情深, 吃苦再大没动摇过信念。 从劳改农场获释后, 组织上把他发回原籍古河, 到砖瓦厂继续劳动改造。
平日, 成群头脑正常。 只要看到身材脸型酷似唐艾雯的女性, 他就痴迷病发作, 会不顾一切追上去辨认, 到古河多次发生过追逐女性的事。 不论白天夜晚, 成群常常会从梦中愤怒而醒, 不是跑上河堤徜徉, 就是在路边徘徊, 心里默念唐艾雯的名字, 眼睛向远处遥望。
成群和郭长青的爹郭老大等洇水工为伍, 一同挑水倒在窑顶上, 把红砖洇成青色。 洇水没有固定时间, 有时夜里有时白天, 不洇躺在值班室睡觉。 前几天的一个下午, 洇水工都在值班室睡着了, 尤富也在其中, 他是来打临工的。 正睡间, 尤富口水呛入肺管, 难受地一阵大咳。 成群猝然从梦中惊醒, 翻身下床飞奔出屋。
成群追赶空气的模样跑到古河边, 对一片芦苇喊道: “ 唐艾雯, 你不要走, 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叫声惊飞两只水鸟,风吹芦苇沙沙作响,周围空荡荡的。
成群回屋后, 尤富瞅他一眼, 和他眼光相对。 成群指着尤富怒火难耐地骂道: “ 刚才你早不咳晚不咳, 她刚走到窗口你大咳不休。 你这个王八蛋, 坏了我的好事。她是来找我的,听到咳声估计我年老力衰,还进来吗?”
尤富给骂得莫名其妙, 没想到咳出晦气, 欲发作回骂。 郭老大早已习惯, 知道成群把梦当真, 忙向尤富使个眼色示意睡觉。 尤富白认挨骂, 怀恨在心躺下。
梦境对成群颇有刺激, 连续几天, 他没事就在厂区转悠, 眼睛搜索一百多米外的河堤, 盼望梦中情人唐艾雯现身。 今天他见河堤上有个酷似唐艾雯的窈窕身影走来, 于是快步追上河堤迎去, 才有刚才的一幕出现。
云凤气喘咻咻地摆脱成群的追踪, 浑身汗汵汵的。 她不明白那人为何冲她而来, 都怪余大鹏枯燥无味的信, 否则不会受到惊吓。 余大鹏的信是酸雨, 侵损她初生的情芽。 她需要甘露, 于潜移默化中获得滋润。 谁是甘露呢? 当然是郭长青, 别的人无法替代。 今天他人呢, 云凤心中惆怅之情升起, 无聊袭来。
甘露降临了, 郭长青迎面走来, 见云凤惊魂未定额头有汗,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开口问,云凤娇嗔地埋怨道:“都怪你!”郭长青诧异地问:“怪我什么啊?”
见他一脸吃惊相, 云凤转而笑着说: “ 人家去找你的, 遇到个痴子。” 郭长青问过情况后, 不禁笑道: “ 他叫成群, 是镇上的名人, 有时会发痴迷病。” 听郭长青讲过成群发病的原因后, 云凤说这个人比贾宝玉还情种, 真令人唏嘘, 语气中不乏同情。“你找我有事?”郭长青急于弄明白。云凤瞅瞅巷内无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信, 递给他说: “ 又来信了, 我懒得看, 你回去欣赏欣赏。 真烦人。” 郭长青把信接过装进衣袋, 眨动调皮的眼睛说: “ 情书啊, 你也敢给我看。” “ 人家心里糟透了, 你还开玩笑。” 云凤有些发急, 临分手又提醒道, “ 好好看啊, 看过把感受告诉我, 我走了。” 说后匆匆离开, 身影在巷口消失。 郭长青到家吃过晚饭, 看完云凤交给他的余大鹏来信, 洗澡后挟张席子去古河岸乘凉。
七夕之夜天气暑热没退, 镇边住在低矮茅屋里的居民携带凳子草席, 陆续来到古河堤上找风凉。 夜色中, 萤火虫闪烁飞舞, 几个小伢子欢腾雀跃到处捕捉。堤上凉风习习, 蚊子在风中站不住脚。 古河水反射夜光泛出阵阵涟漪。 天上星儿闪烁, 偶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向天边落去。 瘸腿大妈坐在草席上目送流星, 感慨道:“天上掉颗星,地上死个人。”“我爹咽气的那天晚上,我没看见掉星呀!”金凤坐凳上搭讪道。“那天你伤心死了,哪能碰巧看到?”瘸腿大妈说。
“ 今晚七月七, 牛郎织女相会, 你们尽说些丧气的话。” 胥爷一旁有点不满, 他今天早早下过卡。一阵沉默后,人们话题转向牛郎织女。“哪颗星是织女啊?”有人仰头向天夜观乾象。 “ 那颗亮的。” 胥爷居然识得天文, 手指直刺天空说。“牛郎呢?”有几个人同时问。“那颗啊。”胥爷的天文知识可能是上辈传授的,他胳膊移动指给人们看。“他们怎么没到天河鹊桥上?”小孩们来了兴趣,都好奇地问。 “ 人家是偷偷会面的, 要到下半夜才行。” 金凤老道地说。
“ 我的朱丽叶见不到了, 不知道她在哪里。” 成群坐在大石头上, 像是位神圣的思考者, 左肘抵在膝盖上手托右腮帮, 显然受人们谈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影响, 长叹口气像个苦吟诗人。 郭长青离他不远处躺卧席上, 在欣赏成群剪影般的坐姿。
瘸腿大妈好奇地问;“大学生,朱丽叶是你什么人啊?”“是你老婆吧?”金凤跟随凑热闹。 成群王顾左右而言他: “ 她很漂亮, 后来自尽死了。” 乘凉人见成群开了话匣子, 知道他有了新话题, 都聚拢过来想听个稀奇。 成群见身边人陆续增多, 不由嘴瘾发作, 几百年前欧洲的爱情悲剧在他嘴里重现。 当他说到罗密欧服毒死去, 朱丽叶伏剑身亡之时, 听众鸦雀无声, 唯有古河里水浪呜咽。 胆小的不敢四望, 仿佛他俩就倒在附近黑地里。 尤富抢先问: “ 那个姓朱的姑娘有你未婚妻漂亮吗?”尤富晓得成群欢喜谈自己的恋爱史,不须顾忌他会生气。成群兴趣未减地说: “ 应该有, 叫我怎么形容她呢。” 郭长青头脑里遽然冒出云凤, 又很快阻止了闪念, 不希望云凤有朱丽叶的结局, 转而又同情起成群: “ 你们要是不分手该多好!”
“往事如梦,”成群脸上呈现悲愤,学祥林嫂重复过去,“怪那个牛干事,他没本事和我竞争, 就死缠我未婚妻, 还告我破坏军婚, 结果我待在农场十年。 我回来后, 本来要在市里上班。 有天傍晚我在马路上蹓达, 发现一个人很像我未婚妻, 忙跟后面尾随。 见她直向人武部大院走去, 我明白牛干事最后还是把她缠到手了。 得知她的住所后, 到下班时间我就在大院门口转悠, 有几次看见牛干事陪她回家。” 当时成群是不是幻觉呢? 无人可知。 有的乘凉人认为他说的不完全靠谱, 不好深问他, 便在心里嘀咕。 趁成群咽口唾液, 郭长青插嘴问: “ 她成为别人老婆,你找她还有什么意义?”“我知道她人嫁给牛干事,心没嫁给他。”成群眸子在黑夜里闪亮, “ 当年我入狱后, 她去探过监, 跌跌撞撞的, 脸上淌满眼泪,告诉我她要委身牛干事,好救我出去。”“舍身救夫啊!”胥爷由衷地赞道,一脸肃然起敬的神色。成群一声叹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金凤口气惋惜地说: “ 是啊, 你找她有什么用? 人家有家庭, 还能跟你啰嗦。”
“ 她不会丢下我, 我们海誓山盟过。 她能证明我并没有破坏军婚, 纯粹是自由恋爱, 这样我就能得到甄别平反。” 成群嘴里喷出唾沫星子, 声音抑扬顿挫, 眼睛越发有亮。“后来呢,她证明了吗?”郭长青呆看他的眼睛追问。“没有,”成群眼睛里的光开始黯淡, “ 关键我没机会接触她, 她丈夫看得紧。 有天她丈夫发现我追踪, 跑去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把我叫去, 说我骚扰群众, 是个危险分子。市里很快把我送到县里,县里又把我送到古河。”“你对象会来救你吗?”金凤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甚至有点同情成群的遭遇。 “ 她知道我情况, 我预感她会, 她不会抛弃我。 我老觉得她离我不远。” 成群是自我安慰, 还是在幻想呢, 谁都搞不清。 或许是累了, 他长呼吸后不再言语。 成群多次错认未婚妻, 人人皆知。 大家对他讲的往事半信半疑, 已过足故事瘾, 回家的回家, 睡觉的睡觉。
郭长青躺在草席上辗转反侧, 头脑里不时冒出云凤的面容。 那个从未谋过面的欧洲美朱丽叶款款地走来, 身影俨然和云凤重叠, 害得他好长时间才浅浅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