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个夏季, 天气炎热异常, 天边偶有闷雷传响。 燥热的空气笼罩三叉巷, 低矮破旧的房子似年暮之人弯腰伫立, 喘不过气来。 人家的门敞开, 在等待吞噬什么。 居所墙壁大多剥落, 像乞丐露出破衣服里干瘪的皮肉。 干灰遍地是, 无风没起灰尘, 摸上去烫手。 瘦骨嶙峋的黑狗卧在阴凉处, 张大嘴巴喘气。 一股类似臭干鱼的怪味在空气中弥散, 直钻人鼻孔。 瘸腿大妈坐在背阴处断断续续手摇芭蕉扇, 睡儿未睡。
夕阳西下, 黑狗躺在地上无力吠叫几声, 瘸子从狗声中惊醒, 慢慢睁开松弛的眼睛。 细视之下, 她眼睛亮了, 看见巷子里走来个年轻姑娘。 姑娘上身穿件花格子衬衫, 下边蓝裤子, 白果脸, 杏仁眼, 一对短辫挂在脑侧尽显妖娆, 是女儿玲子吗? 她没有这些衣服呀。 姑娘走到她面前, 瘸妈妈看出姑娘比玲子漂亮得多。 她是谁啊? 老妈妈疑惑之际, 尤富从家里钻出, 和姑娘打个照面, 愣下神歪嘴咧牙做个鬼脸惊叫: “ 你……” 姑娘全当没看见, 径自往前走。
三叉巷西巷口外是古河。 姑娘来到河边, 脱去外衣和长裤, 露出瘸腿大妈从没见过的泳装, 慢慢蹚进水中。 尤富站在临河石阶上抹下嘴角, 眼睛向她呆看。瘸子见尤富神色怪异, 走几步到他身旁, 向河里瞥瞥发起怔, 哪有姑娘游泳的?
姑娘大半身没进水里, 伸开玉臂蝴蝶般在水中扑动, 变换出多种姿势, 或仰泳, 或踩水, 或做青蛙蹬腿动作。 夕阳扯起半天晚霞映在水面, 粉红色的水里, 姑娘游动的身姿诱人。 尤富目不转睛地看, 金凤瞅见心里蹊跷, 走过来问: “ 看什么看?” 尤富两手比画道: “ 你看, 胳膊多白啊, 跟莲藕一样, 短裤卡到大腿根。” 见女婿一脸色咪咪的, 金凤瞧下水中女孩, 转脸骂尤富: “ 没出息的东西!” 瘸子自语道: “ 这丫头哪块来的?” 尤富装没听见, 金凤接过她的话头说: “ 跟她父母下放刚上来, 她爹我认识, 叫肖成勇。 那年肖成勇参军去打老蒋, 好多人在街上送行。 参军的人胸前戴大红花跨马游街, 那天真热闹。 肖成勇长得标致, 闺女自然漂亮。” “ 一条街找不出来。” 瘸妈妈回应道。
天边雷声连响, 乌云漫卷半空。 “ 要下雨了, 赶紧收衣服!” 金凤提醒后往家奔去。 尤富生来怕风怕雨, 朝河里连望几眼转身回家。 瘸腿大妈向河里招呼:“ 丫头, 天要下大雨了。” 说过颠腿向家走去。
姑娘见天色已晚气象大变, 紧游几下到岸边, 上岸穿好衣裤, 顺来路沿巷走去。
她家在三叉巷口外临街处, 租居的三间房屋带个小院。 她快步进家门时, 一道耀眼的闪电刷来, 几个炸雷响过, 震得墙壁嗡嗡响, 大雨裹带响雷倾盆而降。她伸下舌头, 两个弟弟在下军旗, 大弟玉刚对她哼了一声, 小弟玉强催哥哥快下。 肖母正在炒菜, 看见女儿脱掉外衣露出潮湿的泳衣, 皱眉作嗔道: “ 云凤, 看你, 这么大姑娘还跑到河里去洗澡。” 云凤向母亲做个鬼脸说: “ 妈, 你真封建, 那叫游泳, 水比农村塘里的清。” 肖母左手抖摆两下说: “ 我说你舅舅也是的, 到市里工作没几年开起洋荤, 给你买这背心不像背心裤衩不像裤衩的玩意。”
“ 妈,” 云凤笑嘻嘻地说, “ 还是舅舅喜欢我, 上次我去他家, 他带我到游泳馆玩, 我说会游泳, 他就给我买了。” 说过进里屋换衣服, 房间里传出悉悉窣窣的响声。 肖母见女儿长时间不出来, 高声催道: “ 云凤, 你快点! 你爸两个战友今晚来聚会。 天快黑了, 你去黎叔家请他们。 你爸性子真慢。” 云凤随声出来说: “ 是黎叔和余叔吧, 我这就去, 伞呢?” “ 要什么伞, 雨停了。” 肖母指向门外说。 雨果真停歇, 雷雨来得快去得快。 云凤出门看下天色, 蹬蹬地走出院子。
过会, 肖成勇陪老战友黎国梁和余春田走进院子。 那两个刚跨进门, 不约而同嚷道: “ 嫂子, 我们来叫你受忙!” 肖母擦下手说: “ 说的哪家话, 谁叫你们是战友呢! 成勇也没少到你们家吃。 咦, 云凤没跟你们回来?” 丈夫摆手道: “ 说和她黎姐玩会儿, 今晚不回来。” 黎姐名叫黎雪, 是黎国梁的女儿。 肖母转身端上菜来, 那三人当兵出身, 习惯去打菜, 都向厨房跑去。 厨房和客厅相连, 地方不大挺方便。 雷雨大风驱走不少热气, 屋里比先前凉爽。 肖母点上蚊香, 几个人放好菜碗酒杯。 余春田鼻子凑近菜碗嗅下说: “ 嫂子做的菜真香!” 肖母面露欣慰的笑意说: “ 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黎国梁对肖家两个儿子招下手: “ 你兄弟俩一齐来吃!” 肖母朝两个儿子挥挥手说: “ 厨房里我给他们盛好了。” 弟兄俩都向厨房跑去。
几个人杯来盏去的喝酒唠嗑。 喝过几轮后, 黎国梁对肖成勇语气深沉地说: “ 四七年新四军北撤, 我们三人一起参的军, 一晃二十多年了。” 余春田喝口酒说: “ 不知不觉我们都快五十了。” “ 岁月不饶人。” 肖成勇不无感慨。 黎国梁怅然道: “ 现在你们两个都比我强, 国家工作人员。 可我呢, 渡江那仗腿受伤, 早早退伍回来, 混到今天管个破饭店。 说起来好听, 是大集体性质, 和你们比比差远了!”
“ 哪里,” 余春田脸色开始泛红, 乍看刚施上微微的胭脂。 他敬过肖母一杯酒说道, “ 我待在邮局里, 送送信不算什么。 还是成勇行, 管农村水利, 大小是个干部。” 成勇瞅他一眼说: “ 和牺牲的战友相比, 我们日子很好。 我是水利员, 连个股长都不算。 还不是当年挖战壕的本领? 如今派上用场。” 他给余春田倒酒, “ 你小子还嫌好识歹啊? 那次打碾庄黄百韬, 不是我机枪死死锁住敌人枪眼, 你能冲过开阔地去炸碉堡? 里面的喷火器早把你丝瓜个子喷焦了。”余春田细长个确像丝瓜, 配上细而长的脸显得更长。
肖母瞥他一眼捂住嘴低下头笑, 又暗地拍下丈夫的大腿。 余春田嘴里咀嚼鸡肉断断续续说: “ 还说…… 二年半, 那年在皖北, 你两个……负伤掉队, 不是我……丝瓜扶, 还乡团……早把你们抓去砍了。” 他咽下鸡肉, 又夹块凉拌放进嘴里。 “ 看你能的。” 黎国梁瞟他一眼说, “ 打莱芜两个广西兵围着你拼刺刀, 我奔过去刺死一个替你解的围。” 肖母插嘴道: “ 要不你们怎么会是过命的兄弟呢?” 听到她这句话, 三人酒量大增, 连续碰了几杯。 肖成勇清下喉咙说: “ 要说差, 我好不了多少。 在农村几年, 是有工资拿, 他娘儿几个没少吃苦, 上来没住房。 云凤快二十岁了, 还在待业。” 黎国梁接上话说: “ 我家黎雪也在待业。 说起子女嘛, 我们都赶不上丝瓜兄弟。 他儿子大鹏上过中专又去援藏, 回来是个干部。”
说到儿子余大鹏, 余春田内心非常欣悦, 余家几代平民, 他在部队做过班长, 这能算是官吗? 到儿子这代该发达。 他嘴上还是低调说: “ 不算什么, 援藏够苦的, 还要干几年, 回来又能怎样呢?” 黎国梁指指余春田笑道: “ 你们看这家伙, 处处顺心说起快活话。” “ 是啊是啊,” 肖成勇凑趣道, “ 说快活话得罚酒!”余春田如同关云长转世, 满脸通红用手拍拍胸脯说: “ 几杯酒难不倒我, 四八年打下济南府, 老子一口气喝一碗, 来!” 他真的倒一碗酒, 万丈豪情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下肚。黎国梁看他豪饮, 向肖成勇摇头示意不要再喝。
肖母想起什么的问道: “ 你们街上不是四个战友吗?” 余春田直着脖子说: “ 嫂子是说林成海, 那家伙是逃兵, 谁和他是战友!” 说时连打两个嗝。 肖成勇有所缺憾, 问道: “ 他过得怎么样?” 黎国梁答道: “ 他在我管的饭馆当厨师。” 余春田满脸鄙夷道: “ 那个小子,” 说罢仰头喝一杯酒, 那架势要冲刷肚里的什么。“谁能看得起他。” 说时手向三叉巷方向指指, “ 乱搞女人, 他见到我老婆, 老喜欢说和我是战友。 猪狗一样的人, 我从不理他。 他有时往我家跑, 我不在家他也去。 给你们气不气?” 肖成勇和妻子相视一笑, 黎国梁干咳一声。 余春田喝高了, 不停打嗝伸懒腰。 黎国梁见天色不早, 说晚宴到此为止。
肖成勇和黎国梁把余春田送到院外, 余春田大手连摆说: “ 没事的, 我没醉。” 说过告别去家。 肖成勇和黎国梁复回屋喝茶聊天。 正聊之时, 院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屋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军人的本能使二人迅速站起身。
屋里人惊讶之余, 有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性闯进门, 到他们面前 “ 扑通” 一声跪下大哭道: “ 两位老大哥快救我!” 三人细视之下, 来者竟是余春田的妻子桂香。 肖母上前扶起她问: “ 快起来, 出了什么事?” 桂香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事情的经过。
晚间桂香待在家里, 陡感一阵腹疼, 顾不上关卧室的门, 几步蹲上马桶, 顷刻间无比轻松, 犹觉未尽。 无巧不成书, 此时林成海一脚踏进堂屋。 他见屋里没人, 叫道: “ 家里有人吗?” 桂香听到叫声不便回应, 又没法起身, 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见无人回音, 林成海走到卧房门口伸头向里瞅下。 那时普通人家没有卫生间, 在床头放只木制的带盖马桶用来方便。 灯光中桂香坐在马桶上, 低头双手捂脸。 瞧此情景林成海有些不过意, 说声 “ 我以为家里没人” , 扭过脑袋还没移动脚步, 余春田跨进门, 见是林成海没好气地问: “ 天这么晚, 你来做什么?” 见他一头酒气, 林成海心里作虚支吾道: “ 想找你聊聊, 你今晚喝多了, 改日吧。” 说过快步走出门去, 脚步似野猫飞速消失在夜幕里。
余春田心下起疑, 几步抢进卧房, 见桂香正在系裤带, 禁不住勃然大怒问: “ 你刚才解裤带做什么? 说!” 桂香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找不到其他借口,实话实说道: “ 我……我刚刚上完马桶。” “ 放你的狗屁。” 余春田见老婆说话迟钝, 火从天降破口大骂, 伸手一巴掌掴到桂香脸上, “ 家里有人不关门上马桶, 分明是想和那王八蛋搞鬼!”
喜欢吃醋的人原因有三: 对老婆心过重, 老婆模样可人怕失去, 老婆生性风流。 余春田喜欢吃醋, 是老婆模样可人。 桂香生活中爱和男子开玩笑, 但嘴傻心不傻, 从没出过绯闻。 余春田个子细长貌不惊人, 容易自惭形秽, 怕老婆有外遇丢他的人, 常常提防妻子, 看到老婆和男的闹笑, 对老婆轻则大骂, 重则拳脚相加。 桂香在他面前是猫前的老鼠。 今晚冤枉逗巧来个林成海, 这主儿名声不好, 是余春田一贯瞧不上眼的货。 这下桂香跳下黄河洗都洗不清。
余春田下手够重的, 一巴掌把老婆嘴角打出血来。 桂香 “ 喔唷” 一声哭道: “ 他不是你战友嘛!” 余春田听到这话气个半死, 抹去脸上汗咬牙骂道: “ 混账东西, 下贱货!” 他嘴喷酒气,“ 是我战友你就脱裤子? 我战友多呢, 你脱不过来。” 桂香哭哭啼啼说: “ 我看是你战友, 就没撵他走, 我和他也没做丢人的事。” “ 没做, 裤带都解了。 他算什么东西! 你什么人都搭, 想把我气死啊, 老子送你死!” 余春田容不得桂香解说, 带着满头的酒气, 在屋里到处找起棍子。趁丈夫找棍子之际, 桂香一头蹿到屋外。 余春田刚把棍子找到手, 见老婆要逃走, 使出战场上打敌人的手段, 手一甩棍子向桂香飞来, 随口厉声骂道: “ 老子砸死你。” 桂香后背一棍砸中, 忍痛向夜幕里狂奔。 余春田见老婆还敢逃跑更火上浇油, 大步去追赶, 一脚踩在地面棍子上滑个大跟头, 加上酒力发作, 躺在地上难以爬起。
两个战友听了桂香一番哭诉, 又好气又好笑, 说春田酒喝高了, 你桂香今晚局气点不好。 肖母端来热水帮桂香把脸擦干净, 身上泥污没法擦洗, 由它吧, 又把桂香扶坐在椅上。 三人轮番劝慰, 桂香不再哭泣。 院里脚步声复起, 估摸是余春田追来。 他们猜测的没错, 余春田握根棍子, 身上沾满泥污, 再现当年冲出战壕的情景, 瞧见屋里的桂香, 红眼圆睁骂道: “ 我估计你在这里。 滚回家去, 不要到处丢人。” 说时举棍就打。 黎国梁一把夺下棍子递给肖母。 余春田借酒耍疯伸手去打桂香, 肖成勇上去拦腰抱紧他。 余春田雄狮发怒双脚乱跳, 长长的丝瓜状身体, 在肖成勇有力的双臂下挣扎不脱, 气得破口大骂: “ 你们混蛋, 护这个东西。 她丢我人, 你们是想讨好她……” 余春田气昏了头, 骂得不雅又不伦不类。 “ 太不像话, 还是个当过兵的吗?” 黎国梁气得浑身乱抖, 大吼道,“ 一班长, 你给我立正!” 口令刚出, 余春田酒性大醒, 丝瓜身体神奇地站正, 搭耷下脑袋。 肖成勇顺手松开两臂, 他妻子瞧瞧忍住笑。 两个儿子没见过这阵势, 瞪大惊恐的眼睛呆看, 母亲赶紧把他们推进里屋。
“ 凭我曾经是你的老排长, 就能把你送进派出所。 还有王法吗? 你酗酒闹事, 扰乱社会治安, 你……” 黎国梁怒目斥道。 余春田气未消去, 手指向桂香说: “ 你问问她做的什么丢人事!” “ 不用问, 经过我们都晓得, 今晚不怪桂香。”黎国梁高声喝道。 桂香有人庇护, 斗胆回嘴道: “ 我也没招惹林成海, 是他自己来的。” “ 你没招惹, 他怎么没上别人家门?” 余春田还有余怒, 劲头显然减弱。
“ 他说是来找你玩玩。” 桂香委屈的眼泪重又落下。 “ 要是没有鬼他看见我为什么溜。” 余春田双手叉腰两腿岔开似央字喝问道。 “ 春田兄弟, 你满脸酒气又在火兴头上, 那时谁都说不清楚。 他不溜等打啊, 换是我也要溜。” 肖母一旁软言相劝, 又把桂香当时的处境向他说了。
“ 这个婊子儿, 再上我家叫他爬着回家!” 余春田把火气泼向林成海。 “ 算了吧,” 肖成勇拍拍余春田肩头, 温和地劝道, “ 他以前和我们一同滚过几天稻草铺。” 黎国梁把余春田按坐椅上说: “ 今晚大鹏妈是无辜的, 你还和林成海一般见识。 当年他从部队脱逃, 要不是他老娘生病, 地方上早把他法办了, 在我饭店里混工资, 我都懒得理他。” “ 我说兄弟, 你以后头脑想开些。 我回来没几天, 听街上人说你上班送信只穿邮递员服装, 从不戴邮递员绿帽子。 戴上绿帽子, 你就是缩头乌龟了?” 听了肖成勇一说, 大家都大笑。 余春田解嘲地咧开嘴巴, 嘴角微斜神态哭笑难分。 桂香瞥丈夫一眼随后破涕为笑。 “ 你天天挨家挨户跑, 无故打桂香一顿, 不是白找别人笑话你吗?” 肖母心平气和说, 余春田听后点点头。
在他们相劝下一场吃醋风波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