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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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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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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殇》连载

第六章 过命兄弟

又是个夏季, 天气炎热异常, 天边偶有闷雷传响。 燥热的空气笼罩三叉巷, 低矮破旧的房子似年暮之人弯腰伫立, 喘不过气来。 人家的门敞开, 在等待吞噬什么。 居所墙壁大多剥落, 像乞丐露出破衣服里干瘪的皮肉。 干灰遍地是, 无风没起灰尘, 摸上去烫手。 瘦骨嶙峋的黑狗卧在阴凉处, 张大嘴巴喘气。 一股类似臭干鱼的怪味在空气中弥散, 直钻人鼻孔。 瘸腿大妈坐在背阴处断断续续手摇芭蕉扇, 睡儿未睡。

夕阳西下, 黑狗躺在地上无力吠叫几声, 瘸子从狗声中惊醒, 慢慢睁开松弛的眼睛。 细视之下, 她眼睛亮了, 看见巷子里走来个年轻姑娘。 姑娘上身穿件花格子衬衫, 下边蓝裤子, 白果脸, 杏仁眼, 一对短辫挂在脑侧尽显妖娆, 是女儿玲子吗? 她没有这些衣服呀。 姑娘走到她面前, 瘸妈妈看出姑娘比玲子漂亮得多。 她是谁啊? 老妈妈疑惑之际, 尤富从家里钻出, 和姑娘打个照面, 愣下神歪嘴咧牙做个鬼脸惊叫: “ 你……” 姑娘全当没看见, 径自往前走。

三叉巷西巷口外是古河。 姑娘来到河边, 脱去外衣和长裤, 露出瘸腿大妈从没见过的泳装, 慢慢蹚进水中。 尤富站在临河石阶上抹下嘴角, 眼睛向她呆看。瘸子见尤富神色怪异, 走几步到他身旁, 向河里瞥瞥发起怔, 哪有姑娘游泳的?

姑娘大半身没进水里, 伸开玉臂蝴蝶般在水中扑动, 变换出多种姿势, 或仰泳, 或踩水, 或做青蛙蹬腿动作。 夕阳扯起半天晚霞映在水面, 粉红色的水里, 姑娘游动的身姿诱人。 尤富目不转睛地看, 金凤瞅见心里蹊跷, 走过来问: “ 看什么看?” 尤富两手比画道: “ 你看, 胳膊多白啊, 跟莲藕一样, 短裤卡到大腿根。” 见女婿一脸色咪咪的, 金凤瞧下水中女孩, 转脸骂尤富: “ 没出息的东西!” 瘸子自语道: “ 这丫头哪块来的?” 尤富装没听见, 金凤接过她的话头说: “ 跟她父母下放刚上来, 她爹我认识, 叫肖成勇。 那年肖成勇参军去打老蒋, 好多人在街上送行。 参军的人胸前戴大红花跨马游街, 那天真热闹。 肖成勇长得标致, 闺女自然漂亮。” “ 一条街找不出来。” 瘸妈妈回应道。

天边雷声连响, 乌云漫卷半空。 “ 要下雨了, 赶紧收衣服!” 金凤提醒后往家奔去。 尤富生来怕风怕雨, 朝河里连望几眼转身回家。 瘸腿大妈向河里招呼:“ 丫头, 天要下大雨了。” 说过颠腿向家走去。

姑娘见天色已晚气象大变, 紧游几下到岸边, 上岸穿好衣裤, 顺来路沿巷走去。

她家在三叉巷口外临街处, 租居的三间房屋带个小院。 她快步进家门时, 一道耀眼的闪电刷来, 几个炸雷响过, 震得墙壁嗡嗡响, 大雨裹带响雷倾盆而降。她伸下舌头, 两个弟弟在下军旗, 大弟玉刚对她哼了一声, 小弟玉强催哥哥快下。 肖母正在炒菜, 看见女儿脱掉外衣露出潮湿的泳衣, 皱眉作嗔道: “ 云凤, 看你, 这么大姑娘还跑到河里去洗澡。” 云凤向母亲做个鬼脸说: “ 妈, 你真封建, 那叫游泳, 水比农村塘里的清。” 肖母左手抖摆两下说: “ 我说你舅舅也是的, 到市里工作没几年开起洋荤, 给你买这背心不像背心裤衩不像裤衩的玩意。”

“ 妈,” 云凤笑嘻嘻地说, “ 还是舅舅喜欢我, 上次我去他家, 他带我到游泳馆玩, 我说会游泳, 他就给我买了。” 说过进里屋换衣服, 房间里传出悉悉窣窣的响声。 肖母见女儿长时间不出来, 高声催道: “ 云凤, 你快点! 你爸两个战友今晚来聚会。 天快黑了, 你去黎叔家请他们。 你爸性子真慢。” 云凤随声出来说: “ 是黎叔和余叔吧, 我这就去, 伞呢?” “ 要什么伞, 雨停了。” 肖母指向门外说。 雨果真停歇, 雷雨来得快去得快。 云凤出门看下天色, 蹬蹬地走出院子。

过会, 肖成勇陪老战友黎国梁和余春田走进院子。 那两个刚跨进门, 不约而同嚷道: “ 嫂子, 我们来叫你受忙!” 肖母擦下手说: “ 说的哪家话, 谁叫你们是战友呢! 成勇也没少到你们家吃。 咦, 云凤没跟你们回来?” 丈夫摆手道: “ 说和她黎姐玩会儿, 今晚不回来。” 黎姐名叫黎雪, 是黎国梁的女儿。 肖母转身端上菜来, 那三人当兵出身, 习惯去打菜, 都向厨房跑去。 厨房和客厅相连, 地方不大挺方便。 雷雨大风驱走不少热气, 屋里比先前凉爽。 肖母点上蚊香, 几个人放好菜碗酒杯。 余春田鼻子凑近菜碗嗅下说: “ 嫂子做的菜真香!” 肖母面露欣慰的笑意说: “ 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黎国梁对肖家两个儿子招下手: “ 你兄弟俩一齐来吃!” 肖母朝两个儿子挥挥手说: “ 厨房里我给他们盛好了。” 弟兄俩都向厨房跑去。

几个人杯来盏去的喝酒唠嗑。 喝过几轮后, 黎国梁对肖成勇语气深沉地说: “ 四七年新四军北撤, 我们三人一起参的军, 一晃二十多年了。” 余春田喝口酒说: “ 不知不觉我们都快五十了。” “ 岁月不饶人。” 肖成勇不无感慨。 黎国梁怅然道: “ 现在你们两个都比我强, 国家工作人员。 可我呢, 渡江那仗腿受伤, 早早退伍回来, 混到今天管个破饭店。 说起来好听, 是大集体性质, 和你们比比差远了!”

“ 哪里,” 余春田脸色开始泛红, 乍看刚施上微微的胭脂。 他敬过肖母一杯酒说道, “ 我待在邮局里, 送送信不算什么。 还是成勇行, 管农村水利, 大小是个干部。” 成勇瞅他一眼说: “ 和牺牲的战友相比, 我们日子很好。 我是水利员, 连个股长都不算。 还不是当年挖战壕的本领? 如今派上用场。” 他给余春田倒酒, “ 你小子还嫌好识歹啊? 那次打碾庄黄百韬, 不是我机枪死死锁住敌人枪眼, 你能冲过开阔地去炸碉堡? 里面的喷火器早把你丝瓜个子喷焦了。”余春田细长个确像丝瓜, 配上细而长的脸显得更长。

肖母瞥他一眼捂住嘴低下头笑, 又暗地拍下丈夫的大腿。 余春田嘴里咀嚼鸡肉断断续续说: “ 还说…… 二年半, 那年在皖北, 你两个……负伤掉队, 不是我……丝瓜扶, 还乡团……早把你们抓去砍了。” 他咽下鸡肉, 又夹块凉拌放进嘴里。 “ 看你能的。” 黎国梁瞟他一眼说, “ 打莱芜两个广西兵围着你拼刺刀, 我奔过去刺死一个替你解的围。” 肖母插嘴道: “ 要不你们怎么会是过命的兄弟呢?” 听到她这句话, 三人酒量大增, 连续碰了几杯。 肖成勇清下喉咙说: “ 要说差, 我好不了多少。 在农村几年, 是有工资拿, 他娘儿几个没少吃苦, 上来没住房。 云凤快二十岁了, 还在待业。” 黎国梁接上话说: “ 我家黎雪也在待业。 说起子女嘛, 我们都赶不上丝瓜兄弟。 他儿子大鹏上过中专又去援藏, 回来是个干部。”

说到儿子余大鹏, 余春田内心非常欣悦, 余家几代平民, 他在部队做过班长, 这能算是官吗? 到儿子这代该发达。 他嘴上还是低调说: “ 不算什么, 援藏够苦的, 还要干几年, 回来又能怎样呢?” 黎国梁指指余春田笑道: “ 你们看这家伙, 处处顺心说起快活话。” “ 是啊是啊,” 肖成勇凑趣道, “ 说快活话得罚酒!”余春田如同关云长转世, 满脸通红用手拍拍胸脯说: “ 几杯酒难不倒我, 四八年打下济南府, 老子一口气喝一碗, 来!” 他真的倒一碗酒, 万丈豪情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下肚。黎国梁看他豪饮, 向肖成勇摇头示意不要再喝。

肖母想起什么的问道: “ 你们街上不是四个战友吗?” 余春田直着脖子说: “ 嫂子是说林成海, 那家伙是逃兵, 谁和他是战友!” 说时连打两个嗝。 肖成勇有所缺憾, 问道: “ 他过得怎么样?” 黎国梁答道: “ 他在我管的饭馆当厨师。” 余春田满脸鄙夷道: “ 那个小子,” 说罢仰头喝一杯酒, 那架势要冲刷肚里的什么。“谁能看得起他。” 说时手向三叉巷方向指指, “ 乱搞女人, 他见到我老婆, 老喜欢说和我是战友。 猪狗一样的人, 我从不理他。 他有时往我家跑, 我不在家他也去。 给你们气不气?” 肖成勇和妻子相视一笑, 黎国梁干咳一声。 余春田喝高了, 不停打嗝伸懒腰。 黎国梁见天色不早, 说晚宴到此为止。

肖成勇和黎国梁把余春田送到院外, 余春田大手连摆说: “ 没事的, 我没醉。” 说过告别去家。 肖成勇和黎国梁复回屋喝茶聊天。 正聊之时, 院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屋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军人的本能使二人迅速站起身。

屋里人惊讶之余, 有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性闯进门, 到他们面前 “ 扑通” 一声跪下大哭道: “ 两位老大哥快救我!” 三人细视之下, 来者竟是余春田的妻子桂香。 肖母上前扶起她问: “ 快起来, 出了什么事?” 桂香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事情的经过。

晚间桂香待在家里, 陡感一阵腹疼, 顾不上关卧室的门, 几步蹲上马桶, 顷刻间无比轻松, 犹觉未尽。 无巧不成书, 此时林成海一脚踏进堂屋。 他见屋里没人, 叫道: “ 家里有人吗?” 桂香听到叫声不便回应, 又没法起身, 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见无人回音, 林成海走到卧房门口伸头向里瞅下。 那时普通人家没有卫生间, 在床头放只木制的带盖马桶用来方便。 灯光中桂香坐在马桶上, 低头双手捂脸。 瞧此情景林成海有些不过意, 说声 “ 我以为家里没人” , 扭过脑袋还没移动脚步, 余春田跨进门, 见是林成海没好气地问: “ 天这么晚, 你来做什么?” 见他一头酒气, 林成海心里作虚支吾道: “ 想找你聊聊, 你今晚喝多了, 改日吧。” 说过快步走出门去, 脚步似野猫飞速消失在夜幕里。

余春田心下起疑, 几步抢进卧房, 见桂香正在系裤带, 禁不住勃然大怒问: “ 你刚才解裤带做什么? 说!” 桂香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找不到其他借口,实话实说道: “ 我……我刚刚上完马桶。” “ 放你的狗屁。” 余春田见老婆说话迟钝, 火从天降破口大骂, 伸手一巴掌掴到桂香脸上, “ 家里有人不关门上马桶, 分明是想和那王八蛋搞鬼!”

喜欢吃醋的人原因有三: 对老婆心过重, 老婆模样可人怕失去, 老婆生性风流。 余春田喜欢吃醋, 是老婆模样可人。 桂香生活中爱和男子开玩笑, 但嘴傻心不傻, 从没出过绯闻。 余春田个子细长貌不惊人, 容易自惭形秽, 怕老婆有外遇丢他的人, 常常提防妻子, 看到老婆和男的闹笑, 对老婆轻则大骂, 重则拳脚相加。 桂香在他面前是猫前的老鼠。 今晚冤枉逗巧来个林成海, 这主儿名声不好, 是余春田一贯瞧不上眼的货。 这下桂香跳下黄河洗都洗不清。

余春田下手够重的, 一巴掌把老婆嘴角打出血来。 桂香 “ 喔唷” 一声哭道: “ 他不是你战友嘛!” 余春田听到这话气个半死, 抹去脸上汗咬牙骂道: “ 混账东西, 下贱货!” 他嘴喷酒气,“ 是我战友你就脱裤子? 我战友多呢, 你脱不过来。” 桂香哭哭啼啼说: “ 我看是你战友, 就没撵他走, 我和他也没做丢人的事。” “ 没做, 裤带都解了。 他算什么东西! 你什么人都搭, 想把我气死啊, 老子送你死!” 余春田容不得桂香解说, 带着满头的酒气, 在屋里到处找起棍子。趁丈夫找棍子之际, 桂香一头蹿到屋外。 余春田刚把棍子找到手, 见老婆要逃走, 使出战场上打敌人的手段, 手一甩棍子向桂香飞来, 随口厉声骂道: “ 老子砸死你。” 桂香后背一棍砸中, 忍痛向夜幕里狂奔。 余春田见老婆还敢逃跑更火上浇油, 大步去追赶, 一脚踩在地面棍子上滑个大跟头, 加上酒力发作, 躺在地上难以爬起。

两个战友听了桂香一番哭诉, 又好气又好笑, 说春田酒喝高了, 你桂香今晚局气点不好。 肖母端来热水帮桂香把脸擦干净, 身上泥污没法擦洗, 由它吧, 又把桂香扶坐在椅上。 三人轮番劝慰, 桂香不再哭泣。 院里脚步声复起, 估摸是余春田追来。 他们猜测的没错, 余春田握根棍子, 身上沾满泥污, 再现当年冲出战壕的情景, 瞧见屋里的桂香, 红眼圆睁骂道: “ 我估计你在这里。 滚回家去, 不要到处丢人。” 说时举棍就打。 黎国梁一把夺下棍子递给肖母。 余春田借酒耍疯伸手去打桂香, 肖成勇上去拦腰抱紧他。 余春田雄狮发怒双脚乱跳, 长长的丝瓜状身体, 在肖成勇有力的双臂下挣扎不脱, 气得破口大骂: “ 你们混蛋, 护这个东西。 她丢我人, 你们是想讨好她……” 余春田气昏了头, 骂得不雅又不伦不类。 “ 太不像话, 还是个当过兵的吗?” 黎国梁气得浑身乱抖, 大吼道,“ 一班长, 你给我立正!” 口令刚出, 余春田酒性大醒, 丝瓜身体神奇地站正, 搭耷下脑袋。 肖成勇顺手松开两臂, 他妻子瞧瞧忍住笑。 两个儿子没见过这阵势, 瞪大惊恐的眼睛呆看, 母亲赶紧把他们推进里屋。

“ 凭我曾经是你的老排长, 就能把你送进派出所。 还有王法吗? 你酗酒闹事, 扰乱社会治安, 你……” 黎国梁怒目斥道。 余春田气未消去, 手指向桂香说: “ 你问问她做的什么丢人事!” “ 不用问, 经过我们都晓得, 今晚不怪桂香。”黎国梁高声喝道。 桂香有人庇护, 斗胆回嘴道: “ 我也没招惹林成海, 是他自己来的。” “ 你没招惹, 他怎么没上别人家门?” 余春田还有余怒, 劲头显然减弱。

“ 他说是来找你玩玩。” 桂香委屈的眼泪重又落下。 “ 要是没有鬼他看见我为什么溜。” 余春田双手叉腰两腿岔开似央字喝问道。 “ 春田兄弟, 你满脸酒气又在火兴头上, 那时谁都说不清楚。 他不溜等打啊, 换是我也要溜。” 肖母一旁软言相劝, 又把桂香当时的处境向他说了。

“ 这个婊子儿, 再上我家叫他爬着回家!” 余春田把火气泼向林成海。 “ 算了吧,” 肖成勇拍拍余春田肩头, 温和地劝道, “ 他以前和我们一同滚过几天稻草铺。” 黎国梁把余春田按坐椅上说: “ 今晚大鹏妈是无辜的, 你还和林成海一般见识。 当年他从部队脱逃, 要不是他老娘生病, 地方上早把他法办了, 在我饭店里混工资, 我都懒得理他。” “ 我说兄弟, 你以后头脑想开些。 我回来没几天, 听街上人说你上班送信只穿邮递员服装, 从不戴邮递员绿帽子。 戴上绿帽子, 你就是缩头乌龟了?” 听了肖成勇一说, 大家都大笑。 余春田解嘲地咧开嘴巴, 嘴角微斜神态哭笑难分。 桂香瞥丈夫一眼随后破涕为笑。 “ 你天天挨家挨户跑, 无故打桂香一顿, 不是白找别人笑话你吗?” 肖母心平气和说, 余春田听后点点头。

在他们相劝下一场吃醋风波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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