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三在镇卫生院门诊室穿白大褂戴上眼镜, 有模有样为病人开处方。 他把脉准, 开出的中药见效快, 找他诊治的患者常围满桌子。 求医者盈门是韩三最得意之时, 他号过脉摇晃不大的脑袋, 细说患者的病情病因。 求医者有微笑的, 有紧张的。 微笑者对他的诊断佩服得五体投地, 紧张者惶恐地看他开处方, 眼里那张处方能决定人的生死, 而韩三是救命菩萨。 直到韩三说无大碍, 吃几剂药就好了, 紧张者方获重释, 感谢不已离去。
这段日子是韩三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说是得志并不为过。 中午他小酒两杯, 晚上常一醉方休, 酒后心情激越, 苍天有眼, 我韩氏祖传医道又兴旺了。 他成就感十足, 心想有天死去到了阴曹地府和先人聚合不会脸上无光, 那时把在世上拍的患者围诊的照片给他们看看, 你们的子孙对得起祖宗, 在阳间悬壶济世妙手回春, 多风光体面!
韩三隔壁的中医同行门可罗雀。 同行有编制, 工资不受就医者的稀少有所影响, 瞧见患者去找韩三, 脸上推出无所谓的神态。 时间一长, 同行脸上很不好看, 常向院长哭诉, 说就医者都是韩三喊去的, 他好从中多劳多得, 背地又说韩三替人治病是瞎猫碰到死老鼠, 凑巧而已, 其实没有真才实学, 中医博大精深, 他土郎中哪能玩转?
也该派韩三背运, 这些天开出去的药, 患者服下几剂不见好转, 病情反而加重。 找他看病的人日趋减少, 韩三百思理解不了, 难道家传的号脉失灵? 也许是逢年过节没烧纸, 祖宗不保佑了。 长此以往, 卫生院还能待得下去吗? 离开卫生院, 除了生活没保障, 还意味着韩家医道无人相信, 坏了祖宗的名声, 死后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韩三陷入了迷惘。 见韩三门前冷落车马稀, 隔壁同行更是拊额庆贺。 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同行没看看, 找他就医的已绝了人影。
自从青岛旅游回来, 郭长青长时间头晕, 心躁冒虚汗, 时常失眠睡不着觉, 人瘦了一圈。 他到卫生院去看中医。 同是古河人彼此熟悉, 韩三见郭长青来就诊, 心情为之一振, 难抑激情说: “ 郭老师, 现在人都喜欢找西医, 你怎么看起中医?”“我喜欢中医,小病闻闻中药的香味就好了。”听到郭长青对中医的赞美, 韩三知道遇到知己, 从内心发出欢欣。 两人从 《黄帝内经》 谈到扁鹊, 张仲景,华佗,李时珍,如数家珍。韩三兴奋之余说:“郭老师,我给你把把脉!”郭长青伸过手腕, 韩三闭起眼号会儿, 松开三个指头说: “ 你气虚体弱伴有失眠, 导致头晕, 引起四肢疲惫。” “ 韩先生真神, 说得恰如其分。” 郭长青的话刚落, 韩三微晃脑袋炫耀道: “ 我家几代行医, 祖父得到过御医真传。 郭老师, 你放心, 我给你开几剂, 包你药到病除。”
韩三的祖父韩其昌本不是郎中, 他年轻时曾在北京柳泉居酒楼大厨手下当徒弟。 有年慈禧太后佛体有恙, 想喝开胃汤。 御厨进的汤不合老佛爷胃口, 老佛爷大怒之下, 御厨遭到棍刑差点丧命。 御膳房太监找到京城柳泉居酒楼, 命派会做高口味汤的厨子进宫给太后做汤, 大厨举荐了徒弟韩其昌。 暗地里, 大厨对韩其昌传授了做汤的秘方, 即选上等的羊杂用慢火煎炖。 无奈慈禧属羊, 从不吃羊肉, 宫里都称羊为福物。 韩其昌头脑机灵, 得知后连夜把背心脱下放进羊杂汤里煎熬。 等鲜味浸入背心, 他捞出用火烤干贴身穿上, 第二天跟太监来到皇宫进了御膳房。 制汤前, 韩其昌提出条件, 不准任何人进来, 太监同意了。 待无人时他脱下背心放进汤里, 背心里的鲜味全溶进汤中。 慈禧喝过他上的汤胃口大开, 一高兴赏他许多银两, 并写下 “ 天下一汤” 条幅赐给他。 发财后韩其昌晓得京城非久留之地, 日后制汤过程若是泄漏定获杀头之罪, 瞅机潜出京城连夜回乡, 半道遇上强盗。 见他身缠银两, 强盗把他打个半死, 劫走所有的钱财, 真是福兮祸兮。 该派他大难不死, 有个精通中医的老道士云游四方, 在路上救醒他, 并收他为徒。 一日师徒云游到古河镇, 见此地湖光山色空灵宜人易于修炼, 二帝宫能够栖身, 老道士一番疏通做了二帝宫道长, 修道之余悬壶替百姓治病。 数年后老道士羽化仙去, 韩其昌已深得师父医道真传, 给人治病有了名气。 那时已是民国, 韩其昌翻出慈禧赐他的条幅 “ 天下一汤” , 制成匾额挂在客堂, 对外诳称师父曾是御医。 中药须煎成药汤服用, 但此汤非彼汤, 病人不知就里。 随着时长日久, “ 天下一汤” 无人不知, 求医者盈门, 世人皆称韩其昌为韩一汤。 韩其昌适时还了俗, 离开二帝宫在街上开起药馆娶妻生子。 多少年来韩一汤积攒不少家产, 看来富贵自有天定。 天有不测风云, 有年为一块风水宝地, 韩一汤和乡绅打起官司, 后来官司输了, 韩家财产败去大半。 祸不单行, 不久遇上兵乱, 乱兵把他家产抢个精光。 韩一汤气血攻心, 没过二年死了。 儿子韩直靠做乡间游医维生, 公社化后当上大队赤脚医生。 韩三只念几年书, 辍学跟他爹学医。 韩直死后, 韩三继承了他的衣钵, 在农村行医, 有次醉酒后骂了大队书记的娘, 丢掉赤脚医生的饭碗, 消沉中染上酗酒的恶习。
韩三把处方刚开好, 猝然间院内病房里有人大喊救命, 说病人快不行了。 院长和医生听到呼喊向病房飞跑, 郭长青和韩三跟后赶到。 病房里院长亲自上阵给病人压胸接氧气, 忙会儿回天无术, 病人咽了气。 病人亲友相继赶到, 情绪十分激愤。 院长说医院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劝死者家人节哀顺变。 家属们被院长不冷不热的话气疯, 大骂院长不是个东西, 暴怒之下把病房设施砸个稀巴烂, 扭住院长要偿命。 幸亏汪所长带警察赶来控制了局面。 卫生院和死者家人谈了善后处理, 院方赔出一笔钱平息了纠纷。
郭长青连服几剂中药, 身体不见好转。 他爹郭老大年老多病, 在古河卫生院吊过几天水毫无效果。 郭长青和兄弟秀水把父亲送去县医院, 医生安排郭老大住了十多天院, 等他治愈后叫兄弟俩接回家。 郭长青怀疑卫生院药品有问题, 他头晕丝毫没有减轻, 为弄清情况携带药渣来到中医门诊。
韩三给他把过脉说: “ 郭老师, 你还是老毛病, 我是对症下药开的方子。” “ 我相信韩先生的医道医德。” 他的话让韩三大受感动。 韩三说: “ 只你郭老师说的良心话。” 没说几句他旧火复燃, 怀恨愤愤骂道, “ 医院里鬼多人少, 说我是江湖郎中, 我韩三是什么人? 几代祖传中医, 他们能和我比? 我没有两下子敢坐这里丢我祖宗的脸。我祖父是什么人呐,御医的嫡传弟子……”
“好,好,韩先生,”郭长青怕他说个不休耽误事情,“你中医世家人人皆知,处方肯定没差错,是不是卫生院药有问题?”说时把药渣从手提包里取出。韩三接过手拨药渣左看右看, 到窗前借日光细辨会儿拍下大腿说: “ 有问题, 你看、 天麻、 川芎、 茯苓、 白术几味主要中药是假的。 我说的嘛, 我不会丢我们韩家祖宗的脸。”“韩先生,这事你知我知,我看算了吧!”郭长青故意正色地说。 “ 算了? 郭老师, 你为人师表, 我一向敬佩你, 没想到你会做缩头乌龟。” 韩三不屑地睨眼瞧下郭长青。 郭长青没计较他, 含笑道: “ 我没什么好怕的, 是为你着想。 事情闹出头怕你饭碗难保。” “ 什么屌饭碗, 我不能为饭碗坏了我老韩家名声。把人治死了,我死后能有脸去见先人?”韩三手抖抖指脸,神情趋向愤懑。“你打算怎么办?”郭长青意在引他。“我要检举揭发,还我名医后代的清白。” 韩三涨红脸说, “ 不然他们都说我无能。 郭老师, 写揭发信我笔头钝, 你能帮我写吗?”“放心,我替你写。”郭长青毫不犹豫承诺。“好!你写我一定投,我们一口说定。” 韩三激动地双手紧握郭长青右手, 大有要去决一死战的豪情。有患者来就医, 郭长青不便久留告辞出去。
晚上, 郭长青以韩三的口气写起揭发信。 他用韩三名义不是怕引火烧身, 而是认为唯有这样检举才有力, 韩三人在岗上亲身经历就是铁证, 何况他为了家族名誉天不怕地不怕定亲力亲为。 郭长青笔尖飞舞, 一幕幕呈现纸上。 假药夺走生命的患者, 悲痛欲绝的死者家人, 面朝黄土背朝天吃药无效的农民, 下岗待业生活艰难花钱白治的工人, 年迈多病治疗不愈的父亲, 他们都是受害者, 为治病血汗钱都进了假药贩子的腰包, 又因耽搁治疗, 有人搭上了性命, 人财两空。 吸血鬼今又重现, 不除吸血鬼国无昌盛民无宁日。 末尾他悲愤万分地写道: “ 魑魅魍魉置法纪于不顾, 毒蛇猛兽视人命为儿戏, 胆大妄为, 丧心病狂。 本人冒死上书, 切盼上面派人下查, 还人民之健康, 保地方之安乐。 所言句句属实, 敢负法律责任。”
举报信写好后, 郭长青晚上找到韩三住处。 韩三正在自斟自饮, 见郭长青进来拉他同饮。 郭长青喝过两杯把信交给韩三, 韩三读后连声赞扬: “ 不愧是语文老师,句句像利剑,痛快!”郭长青告诉他稿子要多誊几篇,分投县委,县纪委, 反贪局和信访部门。 韩三一一答应, 说誊好立即寄去。
从青岛旅游回来后, 古河中学教师中除了郭长青头晕失眠, 季朋臣心里也有所不爽, 女儿家珍模样可人, 偏谈个其貌不扬的对象。 那天家珍把对象带回家, 季朋臣见后气歪了脸, 不知女儿中了哪门子邪, 看中个桃木猴子。 吃午饭时他推说身体不好, 躺床上未沾碗边。 虎女焉能嫁犬子! 他心目中的女婿应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昂, 有满腹才华语出惊人, 在亲友群中北斗闪亮风采出众, 出门走在大街上令行人瞩目交口称誉。 眼前这个所谓的未来女婿鼓双蛤蟆眼望人, 举止平庸神态猥琐。 说他工作吧, 银行小职员而已, 根据面相可断定他不会有多大出息。 再看看家庭, 父母都是工厂工人, 寒门能出贵子, 太阳得从西方出。 未来女婿起码是个小公务员, 家庭有社会背景, 将来前途无限量。 女儿嫁到他家光耀, 将来说不定是个某局长夫人, 多有体面啦! 娘家人脸上跟着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家珍这丫头太不懂事, 作为父亲绝不能同意她这门婚姻。
女儿临走之前, 季朋臣把女儿喊到背地下了最后通牒: “ 这种人以后千万不要带回家,趁早和他断绝来住!”家珍说做不到,你要求太离谱。见女儿一口拒绝, 季朋臣气得往天上跳, 因那个家伙在家, 才没和女儿爆发更大的冲突。 他气咻咻地对家珍说: “ 我给你段时间好好想想, 你如果执迷不悟, 就等回来给我收尸吧!”家珍没理他,头发一甩带男友走了。季朋臣气得七孔冒烟,晚饭没吃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瞅望屋梁。 妻子知道他在气头上不好去劝他。
他在床上眯会儿, 醒来十二点多, 已睡意全无。 微光灯下, 传来老鼠的吱吱声。 老鼠太令人痛恨, 啃通衣橱钻进去到处撒尿, 把崭新的衣服咬成无数小洞。上次妻子买的老鼠药躺在写字台地面上, 他看见两只老鼠跑去吃下肚。 老鼠吃过药后没死, 竟然来了精神, 在他床前直立打斗翻跟头嬉戏, 比动画片逼真多了。两只老鼠打闹兴致到了极点, 有只即兴发挥爬上另一只后背, 做起传宗接代的游戏。 到底是畜生不知道羞耻, 在人面前公然行周公之礼。 他看在眼里心中窝火, 甚觉受到莫大侮辱, 怒不可遏地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 向交欢的老鼠砸去。 有只遭砸翻, 可它耐死, 翻转身跛腿而逃。 那只公鼠真有情有义, 没顾逃命躲到衣橱底下, 伸出小脑袋窥望, 见母鼠仓皇逃来和它会合后双双跑得没了踪影。
看到眼前的一幕, 季朋臣哑然而笑, 畜生也懂得恩爱, 感情竟超过人。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人类只此而已, 他倏地有些内疚。 杨红是他染指的第三个少女, 在她之前的两个女孩算幸运没怀孕, 后来万事大吉音信全无。 杨红怀上他的种, 真够钟情的, 遭父母打得半死都没供出他。 后来杨红命运真惨, 嫁给一个跛腿的剃头匠, 经常挨跛子殴打。 知晓杨红的遭遇后, 他爱莫能助, 更不敢伺机去会她。 他又想到何晓茜, 老朋友的女儿呀, 千万不能出事。 她要是露馅, 他在地方上脸往哪块搁? 平时他对晓茜没少灌迷汤, 弄得她如痴如醉。 女孩儿真是单纯, 不会主动出丑。 每次事后采取了措施, 万一措施失败了呢, 他多少有些担心。
担心的事往往会发生, 何晓茜真的出事了。 有天晓茜在家洗澡, 母亲给她搓背。 宝贝女儿是在母亲搓背中长大的, 成了大姑娘在母亲眼里还是孩子。 晓茜妈在给女儿搓背时无意发现女儿腹部有些隆起。 她是过来之人, 细看不像贽肉, 沉下脸问起女儿。 一问她大吃一惊, 女儿已有三个月没来月经。 晓茜妈吓昏了头, 等女儿穿好衣服, 她厉声责问肚子是谁弄大的。 晓茜死不开口, 晓茜妈从厨房拿来菜刀,火气攻心地说:“晓茜,你说不说?”见女儿依然不开口,她把刀对准自己的脖子吼道:“你再不说我不活了!”晓茜吓得“哇”的大哭道:“你去问季叔叔!”“啊!”晓茜妈扔下菜刀愣坐地上,变成石头人。
恰好何诚回家, 见妻子瘫坐地上一点不动, 他吃惊不小, 忙弯腰去搂起妻子边向女儿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晓茜哭着说:“我妈说我怀孕了。”何诚听了如遭高压电所击, 骇得目瞪口呆。 妻子大哭道: “ 你哪辈子作的孽, 交个畜生朋友。他季朋臣有儿有女,怎么不睡他闺女!”何诚怒火直冲脑门,捡起地上的菜刀狂吼:“老子去劈了他!”说着拔腿欲走。妻子一把抱住他大腿哭道:“不能为个畜生去拼命,你杀他要抵命。”“不劈了他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这个畜生!”何诚用劲想甩脱妻子的双手。“何诚,”妻子哭喊道,“你出了气,晓茜以后怎么办? 你一闹她名声出去了, 将来怎么嫁人? 这种事世上多呢, 多少有钱有势人家的闺女还失过身。你得为女儿以后想想啊!”晓茜妈还有一层考量,假如和季朋臣闹到掀桌子的地步, 同时就得罪了唐化龙, 那么侄儿大鹏的前途算是彻底毁了, 大鹏指望唐化龙去忙招聘干部的名额呢。 话说回来, 就算是放开去闹, 能把女儿的贞操闹回吗? 拼到最后, 受到的伤害会惨重无比, 谁叫我们是普通人, 心字头上一把刀, 还是忍了吧。
“ 咣” 的一声, 刀从何诚手中掉落。 他喘口气扑过去打晓茜, 女儿见父亲从没这样暴怒过, 吓得大哭。 晓茜妈冲上前抱紧丈夫哭叫: “ 要打你就打我, 她是个伢子,懂什么啊?什么世面都没见过。”“唉!”何诚瘫坐椅上沮丧地问,“你说怎么办?”妻子抹下眼泪说:“事已至此,只能偷偷把晓茜送去县医院引产。唉,走到哪步是哪步吧!”两口儿冷静下来,计议如何去县医院找人。晓茜不再哭泣, 听父母商讨怎样帮她渡劫。
几天后, 何诚夫妇带女儿到了县医院妇产科。 医生把晓茜接进妇产室, 顺利弄掉她肚里的胎儿。 晓茜在医院将息几天跟父母回家。 晓茜妈对外声称女儿生病, 不能再去上学, 要休学调养。 晓茜躺在床上人一下子成熟许多。 她恨那个衣冠禽兽毁了她的青春, 真想用刀捅死他然后自尽。 一切都毁了, 考上学校毕业参加工作, 拿工资交给母亲全成了泡影, 已没脸活在世上, 不如一死了之, 一死容易, 父母能经受得了吗? 为了父母不能去死。 季朋臣作孽不得好死, 要活着看他遭报应。 家乡这块土地上已不能立身, 事情万一泄漏的话, 一人一口唾液能淹死人, 一定要离开蒙受羞耻之地。 晓茜打定主意, 休养个把月后, 身体恢复了。 一天趁父母不在家, 她拎个包出门, 离开这块多年生她养她的土地, 走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