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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长青师院毕业了, 分配在县城教书。 报到的那天, 还有他师院数学专业女同学刘丹。 郭长青分到一中, 刘丹分在二中。 他们是在同届生联谊会上结识的。那天同学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尤其是男生, 都想露一手。 会讲相声的抖足包袱, 嗓音好的引吭高歌, 会表演武术的翻腾跳跃。
郭长青读了一首他写的诗 《大湖之子》。 朗诵时, 他眼前出现家乡洪泽湖水波浩渺, 一碧万顷, 芦苇荡中, 堂伯指挥一队新四军划棹起钢板划子, 枪击日寇横扫顽匪的情景,令他血管膨胀心潮激荡!
说起钢板划子, 还是郭振洪的杰作。 有天上级命令郭振洪火速去师部接受任务。 他赶到师部向彭雪枫师长行礼报到。 彭师长打量他健壮的身躯, 抚他肩头神色凝重地说: “ 我们师骑兵团刚成立, 缺少造战刀的钢材。 抗战爆发后, 国民政府怕日寇抢掠, 把导淮的钢材全沉在洪泽湖下游附近的深水里。 内线说敌人在打水里钢材的主意, 已派出间谍到处查探, 这些钢材怕躲不过日军的扫荡。 师部决定去打捞, 用来打造军刀杀敌。 三河口是你家乡, 听说你水性极好, 师里派你带领一部分战士回去发动群众, 打捞钢材运回师部。 这次任务艰巨, 你能完成吗?”“请首长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见他口气坚决,彭师长非常欣悦,一直把他送到路口。
郭振洪带领战士们日夜兼程赶到古河, 当时古河镇已在新四军二师罗炳辉部根据地内。 郭振洪率队和抗日政府联系上了, 道出来古河的目的, 地方政府即刻为他准备好打捞船只, 提供了充足的人力。
阔别家乡数载, 郭振洪置身故土, 往事历历在目, 心里感慨万千。 今日媚春楼人去楼空, 夜晚月亮进去点灯, 白天风儿来扫地, 不知月娥母亲流落到哪儿。七公庙早成废墟, 一片断壁残垣埋葬了滩上众多的弟兄。 那个屠杀滩上人的刽子手倪雪樵亡命他乡。 当前国共合作时期, 他儿子是国民党军官, 为抗日大计着想, 即使倪雪樵在世也不能向他复仇, 何况倪府亦蒙遭国难, 日寇来扫荡放火烧光他家宅院。
郭振洪访遍亲朋故旧, 询问导淮钢材藏匿地。 人们都说当年国民党军为防日寇抢掠, 藏运钢材都在夜里进行, 且到处戒严, 大伙很难知晓藏在哪里。 一连数日, 郭振洪没查到头绪, 深知要查到钢材秘藏的位置, 非有藏匿图不可。 导淮大员都跑去大后方了, 要想获得藏匿图真比登天还难。 郭振洪为此焦虑万分, 想到接受任务时彭师长殷切的希望, 心里更是着急。 他只身在洪泽湖大堤上盘桓, 远望水势浩荡的大湖, 无意中走进二帝宫。
二帝宫有几百年的历史, 当年岳飞北伐誓师要直捣黄龙迎回徽钦二帝, 他部属在所到之处的要津, 均建宫室用来迎二帝南归, 实为鼓舞军心为国奋身效命。古河二帝宫坐落在大堤堤尾, 四周有围墙环护, 宫门建在打光的花岗石墙脚上, 水磨青砖多有剥离。 门口两根红色褪落的墙柱, 显得庄严肃穆。 院里几株古柏扭曲身子伸向空中, 生发寒意衬出寂静, 东西厢房色泽灰沉在诉说古情。 郭振洪年少时来过二帝宫, 那时院里没有假山, 现在多了一座假山, 俨然增发仙气。 厢房东侧建座砖木结构的塔楼, 登楼能观赏湖上万千气象, 远眺长空生出无穷遐想, 追求凌虚的逍遥, 获得道家的人生极乐。 大殿碧蓝的琉璃瓦装饰的翘檐欲向天飞去, 檐下门窗历经风雨显得老气横秋。
郭振洪迈步走进大殿, 殿正中央供桌上方绘幅壁画, 画里岳飞挺枪跃马, 身后千军万马杀气腾腾, 在席卷金兵迎接二帝。 殿内侧旁两个道士谈趣正浓, 见郭振洪身着军装突进, 都连忙起身迎客。 为头者拱手致礼道: “ 贫道姓冯, 道号凌霄, 是宫里道长。” 说时手移向另个道人, “ 这位纯阳子道兄云游四方, 月前来与贫道谈经论道。” 纯阳子紧随冯道士的介绍低头施礼。 当他礼毕抬起头时, 见他眼有冷光, 不乏鹰视狼顾相, 郭振洪心想, 这人神情冷酷, 哪像修行之人, 和屠夫差不多。 为礼貌起见, 郭振洪向他俩行个军礼, 泰然道: “ 我是抗日军人, 二位道长不必客气, 叫我郭同志就行。 我是路过进来随便看看。” 说后向两个道士致意告别。
郭振洪离开二帝宫时疑心趋重, 特别是那个纯阳子目光在寻获猎物, 叫人心里起鸡皮疙瘩, 大殿内气氛有些吊诡。 由此他联想到钢材藏匿图和彭师长说的话, 头脑里的考虑增多了。 出于慎重行事, 他派几个战士换上便装, 暗中加强对二帝宫的监视。
十多天后的阴历十五, 一轮圆月悬挂半空, 树荫遮盖地面。 郭振洪在驻地屋内正为藏匿图难觅而苦恼, 有个战士匆匆跑进屋向他报告, 说二帝宫内两个道士拳脚相交对打, 起先以为他们练武, 最后都倒在院里不动, 可能没气了。 郭振洪得知后带领战士们急急匆匆赶到二帝宫。 院子里, 冯道士浑身是伤血流如注, 伏地身死。 假山凹陷处露出一个洞口, 纯阳子身负重伤倒卧洞旁, 一支飞镖插进他后心。 郭振洪把他身体扶坐起, 谁知纯阳子叫骂一声日语后气绝而亡。 显然他是个日本人, 定是彭师长说过的来侦查钢材藏匿地点的间谍, 难怪他眼冒杀气。 对这种眼神的日军, 郭振洪战场上拼杀时见过的多了。
郭振洪派战士打起火把, 下洞拱身摸进密室。 室内有桢条幅, 上有 “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八个大字, 郭振洪掀开条幅, 发现墙上有一小门, 打开用手指按下凹处, 对过墙上啪的一下掀开镜框大小的墙面, 露出黑乎乎的洞口。 战士们用火把一照, 看见里面有一只铁匣子, 有个战士取出送到郭振洪面前。 郭振洪打开匣子, 一叠图纸躺在匣里, 细看正是钢材藏匿图, 连钢材规格都标在上面。 真是踏破铁鞋无处觅, 得来全不费功夫。 战士们都欢呼起来。
那个冯道士可不是一般道人, 他是军统的人, 奉命暗中看护钢材。 纯阳子日本名叫黑田龟, 受日本菊机关派遣, 来探寻导淮钢材埋藏之所, 届时以便日寇扫荡时好运走, 支援他们所谓的大东亚圣战。 他扮成道士, 把二帝宫作为栖身地, 平日到处游窜打听, 没查访出什么蛛丝马迹。 和冯道士相处的日子里, 黑田龟怀疑院中假山有些问题, 暗中偷窥没发现什么。 今天阴历十五月色下, 塔楼的尖顶影子正对准假山顶部。 他见影子上端有微弱反光, 爬上按下反光处。 此时奇迹出现, 假山侧面露出洞口。 黑田龟兴奋至极正欲进洞, 冯道士赶来, 两人在院内展开殊死搏斗。 冯道士不是黑田龟对手, 即将咽气之际, 他摔出飞镖, 击中黑田龟的后心。 报复心极强的日寇, 折了个间谍, 又得知新四军捞走钢材, 在一次清乡时重占古河, 恼羞成怒中把二帝宫毁成平地。 几百年历史的名宫, 从此湮灭。
有了藏匿图, 后面的事好办多了。 根据图上标的位置, 郭振洪首选打捞沉在老泗河里的钢材。 老泗河自明清以来一直是淮水进江入海的通道。 后洪泽湖继续南移, 为泄洪方便, 朝廷开凿三河行洪, 在老泗河筑起大坝拦洪。 老泗河口往下因河水长年冲刷, 形成深不见底的河床, 好多钢材藏匿在老泗河深水中。 郭振洪向地方政府要来两只大木船, 先把一只装满泥土, 他潜入水中用绳索系牢钢材, 然后出水指挥战士和群众把船上的泥土装到另只船上, 空船的浮力捞起两侧的钢材移向岸边, 如此反复操作, 战士们把成吨的钢材装上船连夜送往师部。 彭师长派人把钢材锻成比日寇军刀长五厘米的战刀, 战士们称为雪枫刀, 骑兵团手挥雪枫刀奔驰淮北大地, 杀得敌兵望风而逃。 郭振洪又向彭师长建议, 把剩下的薄钢板开成枪眼, 安装在称为划子的小船头上与两侧挡敌人的子弹, 整条划子打造成活动的钢铁堡垒, 战士们伏在里面射击可毫发无损。 彭师长采纳了他的建议。 有钢板挡护, 新四军水上健儿在河湖港汉间神出鬼没进退自如, 狠狠打击了清湖的日军。
这时郭长青似乎听到雄壮的新四军军歌: “ 扬子江头淮河之滨, 任我们纵横地驰骋……”他声情并茂地诵读着他的诗作:
向滔滔的荒洪, 漂!
晨曦中,
你独领了满湖的风骚。
无舵的船,
耕耘出万顷波涛。
号角, 西风,
船头显尽骑士的骄傲。
你, 大湖之子,
地平线上,
扁舟和你都融入了朝阳的怀抱!
同学们被他的朗诵感染, 台下响起一片鼓掌声。 他的同班同学又是同县的唐化龙, 身躯黑而肥胖, 背地里人叫他老猩, 扎在同学堆里。 自知表演节目上不得台盘, 他赶忙翻出日记本中的一首诗, 原想卖弄一番, 再看郭长青的朗诵和气场完全能碾压倒他, 遂打消了念头, 一旁手舞足蹈刷存在感, 挥动的手差点碰到女同学胸脯, 招来一片白眼。
联谊会结束后, 郭长青走在校园林荫道上, 听到后面有人叫他: “ 大湖之子, 你溜得好快啊。” 他扭头看见一个女生向他走来。 “ 不认识了吗, 我刚才听过你朗诵。 我叫刘丹, 数学系的。” 刘丹闪动美丽的大眼睛说, “ 我爱诗歌, 新诗古代的都喜欢,你诗朗诵真棒。我想问问它的作者是谁?”郭长青有些腼腆地说: “我的拙作不怎么样。”“哎呀,大才子啊,谦虚了,以后多请指教!”刘丹说着抱起拳拱礼。 见她模仿古式义士的举止, 郭长青开怀笑了。
“ 那些古诗吧, 尤其是唐诗, 真好啊, 读起来朗朗上口, 我特别喜欢。” 刘丹俨然是诗歌爱好者。
郭长青略顿下说: “ 诗好不仅仅在朗朗上口, 韵律美只是它的一部分。” 刘丹意识到班门弄斧,不过意地说:“请赐教,向你学习!”
郭长青聊开话题, 说诗要有真情实感, 有意境美, 还要有艺术表现手法, 什么借景抒情啊, 直抒胸臆啊等等, 刘丹听得不住点头。 从那以后他们经常见面, 毕业后都分到县城。 郭长青在一中教语文, 刘丹在二中教数学。
一天郭长青去二中送书给刘丹。 他找到数学组办公室, 正巧刘丹一个人在里面。 见郭长青到来, 刘丹异常欢快, 热情请坐倒开水。 郭长青在室内走动浏览, 无意间发现一张办公桌的玻璃下面压张云凤的缺角照片, 心里直说怪异, 云凤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刘丹见他好奇, 笑下说: “ 这是成老师的桌子。 他们都说照片上的姑娘是成老师梦中情人, 他没事常对照片发呆。 他们还说成老师是个情种, 好多年来单身在等待他的情人。 你说这成老师确实有点怪, 除了上课改作业, 整天很少搭理人。”
“他是不是叫成群?”郭长青眼睛紧盯云凤相片,脑海里往事瞬息飞过。
“ 是啊, 听说以前受过冤屈, 落实政策后分来教数学。 学生们说他数学课上得特别好。你认识他?”刘丹脸上流露疑色。
郭长青扫视成群的办公桌面说: “ 我知道他, 他以前在我们镇上待过。” 怎么会不认识呢? 和成群在拘留所的日日夜夜永远难以忘怀, 他决定下次专门来看望恩师。
“哎,”刘丹想起来了,“秋高气爽,你们诗人都喜欢秋天,我也喜欢,秋季吧, 人神情舒畅。 前天下过雨, 郊野空气肯定好。 星期天你有时间吗? 我们秋游去!”郭长青说有,两人约定星期天同去郊游。
周日, 俩人来到郊外原野上。 远处树木仍藏青绿色, 近处农田如棋盘。 田里稻子收走后留下的稻茬冒出青茎, 间或有麻雀起落。 耕地的农民吆喝牛犁地, 不时响起鞭子。
天高云淡, 一阵大雁嘎嘎鸣叫, 排成人字飞向南方。 郭长青仰头看向飞雁说:“九月初一雁门开,孤雁头上带霜来!”“大诗人,”刘丹视线离开雁群,转向郭长青问道,“是谁的诗?真凄凉!”“是俗语,”郭长青目送雁群,“每到农历九月初一, 雁门关开关, 大雁就一群群飞向南方。” “ 我看你神情像孤雁, 你在想什么?”刘丹神色不解地问。郭长青摇摇头,指向前面说:“那里有个水塘。”
刘丹欢欣地跑向水塘, 从塘边伸手挖出一团黄泥, 对赶来的郭长青说: “ 我小时候爱玩泥巴, 妈妈常训我。 我捏的泥人可好玩呢, 跟真人差不多。” 说后蹲下捏泥人。 郭长青看她捏的泥人很逼真, 欣赏道: “ 真像, 你是学李香香还是在学管道升?”刘丹笑道:“我只晓得李香香,管道升是谁呀?”郭长青告诉她管道升你侬我侬的文学轶事, 刘丹听了脸有点红。 她捏好两个泥人, 放到池塘边草丛里说:“一男一女,帮我们看池塘吧!”说后去岸边洗手。俩人在秋原上游玩会儿, 见太阳西落, 离开郊野回家去。
有一天, 郭长青去百货公司买东西, 打算回家带给父母, 见烟酒柜台里, 售货的女售货员像云凤, 仔细瞧瞧果真是她。 几年不见, 她脸上留下些岁月的痕迹, 细瞧往日的神韵犹存, 郭长青抑制住内心激动, 缓步走向柜台。
云凤打发走顾客, 察觉有人打量自己。 她目光迎向那人, 顷时, 手揪心地紧缩,人差点目眩。她难以克制情绪,脱口叫道:“郭长青!”让另个顾客受了一惊。郭长青点点头,脸上笑比哭还难看。“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和柜组长说声!”云凤说着走向柜组长。 郭长青站到门外, 片刻云凤跑来喘息地问: “ 你怎么来的?”郭长青把师院毕业在县城任教的事大略说说。
“你大学放假回家,为什么不来找我?”云凤口气里有责备。“我向你爸保证过, 不打扰你的幸福。” 郭长青神色窘涩低下头。
“真是书呆子。”云凤嘴角露出笑意,“你结婚了?”郭长青眼视地面摇摇头。 “有对象了?”云凤紧追一句。郭长青继续摇头,孩子似的用脚擦扫地面。
“ 你岁数不小了, 该有个家。” 云凤一脸的埋怨神色。 “ 心里有个结, 一直难以打开。” 郭长青抬起头, 脸上闪过一丝酸苦。 云凤眼睛有些湿润: “ 几年了, 你还没变。”“你过得怎样?他对你好吗?”郭长青声音沉甸甸的。
一句话触击到云凤心中的伤痛, 她愤懑地说: “ 他, 提不上手。 当初种种原因我选了他, 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时间一长看清了他的面目。 我向法院递过离婚诉状, 法院说哺乳期不能离婚。 过了哺乳期, 我去催法院, 法院又说要分居满二年才能离婚。 二年期快到了, 期限一到就和他办离婚手续。” “ 离婚后, 孩子不和妈妈一起生活,成长会受到影响。”郭长青一脸戚然。“哼,”云凤恼恨地说,“孩子不会给他,女儿从不要他。”“你女儿长得漂亮可爱吗?”郭长青好奇地问。 “ 下个星期天你过来, 我把女儿带来, 你看看像不像我。 我和我妈还有女儿住在百货公司后面大院里, 挺方便。” 提到女儿云凤脸上涌现出快乐神态。“短短几年,变化真大,时间真是东流水,一去不复返!”郭长青惋惜道。 “ 唉, 人生如梦。” 云凤深有同感, “ 说真的, 我常梦见以前我们在一起的事, 满满的幸福感。 梦醒后剩下失落感, 也没人诉说。” 提起往事, 两个人都感慨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