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 季朋臣兴致极高, 安排古河中学教职工去青岛旅游。 他从油田找来一辆带司机的大巴车, 座位足够坐。 清晨, 旭日东升, 霞光在校园漂浮。 梧桐树下, 教职工三五成群, 人人心情舒畅。 何晓茜夹在女教师中神情有点局促, 教师们知道她是校长老友的女儿, 顺便跟去旅游不足为怪。 大家手提行囊上车, 车厢里笑声朗朗。 季鹏臣坐在前排, 见时辰不早, 他叫司机开车出发。 车窗外苏北大平原上绿茵茵的稻田格子地毯状铺向远方, 农舍散落在稀疏的青树林里, 炊烟袅袅升起。 郭长青靠窗而坐, 看到乡间路上偶有小手扶拖拉机驶过, 想起曾和云凤坐小拖拉机去三河闸做工, 十多年过去, 她在深圳过得好吗? 青青该上中学了。 车厢里人们谈天说地笑声此起彼伏, 影响人的思绪, 郭长青把眼闭上。
“ 沙河, 河里都是沙子。” 车内有人喊道。 郭长青睁开眼, 看到车窗外沭河两岸黄沙成峰连绵不断。 清澈的水下, 河床上厚积的黄沙不见首尾, 蔚为壮观。汛期未到, 沭河水流平缓。 “ 吹尽狂沙始到金。” 郭长青念了一句唐人刘禹锡的诗, 心中浮想联翩。 大浪才能淘沙, 沭河里也许不产金子, 即使能有少量金子, 没有大浪相淘, 金子藏身沙底, 永世不会闪光。 人生何尝不是和金子相同, 堂伯当年连遭厄运, 要不参加新四军, 怎会完成英雄的壮举, 令美国兵亡魂丧胆? 和堂伯相比, 他的人生太平凡, 郭长青深有遗憾地嘘出口气儿。
中午时, 大巴车在路边停下, 人们下车方便后, 用起自带的干粮。 季朋臣来到车厢后排, 递给晓茜一份午餐, 神色平淡地离开。 晓茜暗暗佩服他人前人后判若两人。 在他家补课, 他妻子不在家时, 他常把她搂在怀里呵护温存, 简直是猫妈妈在舔爱小猫。 想起那一幕幕晓茜心跳加快, 脸色微红。 旁边的女教师瞥在眼里, 猜她是接了季朋臣送的午餐不过意。 晓茜瞟下前面的季朋臣, 他身体微微侧坐, 用餐时吃相优雅, 不像他人狼吞虎咽, 大有外国电影上的绅士派头, 咀嚼食物时向前方遥望, 偶尔有所停顿, 分明是睿智的军官在策划如何指挥部队进攻, 一举一动魅力迷人, 气质赶上电影中王芳的父亲。 倘若这时在他家里, 她肯定要去撒娇, 这里不能啊, 在老师们面前定要矜持, 不能露出什么瞧头, 万一暴露定然人人吐口水, 还有脸见人吗? 只有去死的份。 想到年纪轻轻会走上绝路, 晓茜心里吓一大跳, 她不敢再往下想, 慢慢闭上眼睛。
黄昏时分, 大巴车驶到胶州湾。 大海在远处泛出蓝波, 人的鼻子吸到海的气味, 气温凉爽堪比秋天。 晓茜眼望大海心情振奋, 要是爸爸妈妈在多好啊, 和他们手拉手奔向海边, 在柔软的海滩上踏沙, 展开喉咙放声歌唱。 她到底有孩子气, 向往快乐, 向往美好。 她盼望有天考上大学, 爸爸妈妈脸上风风光光, 待走上工作岗位后, 把每月的工资交到父母手上, 看他们含着眼泪数钱。 她甚至想象到自己结婚成家, 那时父母老了, 都退休了, 有时间逗小外孙玩, 幸福地颐养天年。 这一天会有吗? 晓茜有些担心。
晚上九点多钟, 大巴车开到南城阳。 南城阳很小, 人生地不熟, 不知哪里有旅社。 司机说不能再开, 人受不了, 就在车上休息吧。 有人嫌车上挤来到车外, 在路边铺开雨衣睡下。 季朋臣派人买来蚊香, 燃着放在车厢里。 大家困了顾不上没洗澡, 居然都睡着了。 翌日天刚亮, 季朋臣喊醒大伙, 登车向青岛进发。
大巴车进青岛市区不敢乱停, 没有头的苍蝇瞎转。 季朋臣没来过青岛, 面对交错的繁华街道毫无主意, 直催司机快想办法。 大巴车转过几圈后, 司机发现个停车场把车开进去。 停妥大巴车后, 季朋臣问下停车场工作人员, 得知海滨浴场距此不远, 于是带领大伙走出停车场, 一行人左问右问来到浴场。 浴场里游客你来我往, 场边一排小屋出租泳衣, 屋里有男女淋浴房可换衣服。 教职工们鸭子闹水塘, 在里面换上泳装, 嘻嘻哈哈出来涌向海边。 会游泳的不会游泳的都走向海里, 在水中尽情嬉戏玩耍。
郭长青展开两臂搏击海水, 奋力向前游去。 搏浪时他想起有年夏天和云凤去洪泽湖边放刺猬, 一口气游去好远, 吓得云凤向他大呼, 他仰泳向岸上视云凤惊慌相, 心里乐开花, 顿感无限幸福。 今天有谁呼唤他呢? 他回望岸边, 不少游客上岸躺在沙滩上享受日光浴。 浩浩乾坤芸芸众生, 谁是知音? 沧海上蓝天下, 眼里的世界无限广阔, 相形之下他多孤单啊! 碧浪从天边漂来, 吸引一群海鸥盘旋, 它们成双成对无比自由时起时落。 深圳在南海边, 黄海东海和南海相连, 向南方一直游去, 定会游到深圳, 云凤正在海边等候。 游到那儿她会像当年在洪泽湖边那样, 伸出玉臂拉他上岸, 在岸边两人热情拥抱。 郭长青眼前出现幻觉, 真的向南游去了, 越游越远, 见到警戒线, 他头脑猛然清醒, 回到了现实世界, 失望往回游去, 偶尔还会转脸留恋地望下南方。
浴场边, 晓茜和几个年轻的女教师在沐日光浴。 她们穿着泳装躺在沙滩上身体曲线显露, 互相瞅瞅对方, 评说环肥燕瘦。 晓茜不曾细视过自身, 受老师们的影响, 她打量起身材来。 阳光下, 她皮肤玉般光滑细腻, 胳膊和腰腿搭配得和谐匀称, 双臂埋进沙里像条美人鱼, 唯一不足的是腹部, 没有以前平坦, 有些变胖了。 见游客经过时眼光会扫来, 她有些难为情, 便坐起身子。
教职工们先后从海里上岸, 浑身水漉漉地走向淋浴房, 在里面换上衣服向栈桥走去。 栈桥以前是德国人造的, 用来停泊军舰, 今成了旅游景点。 尽头有座红顶亭子似弓箭头, 整座栈桥赛如一支箭射向大海, 又俨然是条船载着游客向大海深处驶去。 海水连续轻吻桥体, 浪花不停拍打中, 令人想起母亲在晃婴儿摇篮。远眺碧海蓝天相连, 无边无际。 放眼遐想, 宇宙无穷无尽, 人生活在它怀抱里为一尘漂浮, 万物又是那么有序运动, 该生的生, 该死的死, 或亡或兴, 谁在主宰呢? 仰望长空, 郭长青唯独叹息。
男教师面对大海谈笑风生, 女教师背朝栈桥摆出不同姿势拍照。 晓茜请老师为她拍了好多张充满青春朝气的照片, 她回家要把照片给爸爸妈妈欣赏, 让她们看看宝贝女儿已长大, 能走向社会了。
游过栈桥后, 教职工们回到停车场去食堂用餐。 餐桌上季朋臣突然心血来潮宣布, 饭后前往崂山, 那里是著名风景区, 山上有众多道士, 听说道士大多高寿, 借机访访他们的长寿之道。 季朋臣希望能寿命无限, 大半生下来, 真是神仙日子, 活得够本。 掐指算算有四个黄花少女落进怀抱过, 她们的身体是教堂圣殿上的祭品, 供他享用的, 特别是几年前的杨红和眼前的何晓茜, 玉雕的胴体能叫人发疯。 她们是两朵艳丽娇嫩的鲜花, 他则是蜜蜂在花上尽兴采集。 两个少女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 不, 世上哪有什么上帝? 他就是活神仙。 人, 只要有胆量, 随时随地都能做上神仙。 崂山道士能算神仙吗? 显然不是。 他们长年累月住在孤山上相伴白石沧海, 晚间面对道观青灯, 这不是在折磨人搞慢性自杀吗? 看来人还是现实点好, 宗教能害死人呐。
郭长青对季朋臣饭后去崂山的安排不可思议。 青岛众多景点还未游览, 八大关白墙红顶风格各异, 集万国建筑艺术之大成。 享誉世界的天主教堂高耸市内, 造型结构为欧洲艺术的代表。 石老人兀立海边, 千百年来遥望大海, 给人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遐想。 中山公园的花木景色为独绝, 吸引过多少游客。 这些地方是旅游者必到之处, 不去游览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郭长青喟然不已, 在同事中讲了青岛该去游玩的所在, 描述得令人神往。 有个愣头青教工被郭长青所说的深深吸引, 很想去玩玩。 他跑到季朋臣跟前说: “ 季校长, 听说八大关天主教堂石老人都很好玩,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啐!”季朋臣斥道,“你懂什么旅游?你能把电工活做好就算不错了。 什么地方该去, 我还需要你安排? 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电工遭他喷了满脸唾沫星子, 弄个大红脸退了回来, 招来人们一阵哄笑。
郭长青晓得, 跟无知而又强势的人说不出什么名堂, 这种人生来刚愎自用, 一贯以为见识高人一等, 和他谈旅游是对牛弹琴, 随他怎么安排吧, 能去崂山一游已算幸事。
饭后歇息会, 大巴车开出青岛, 载着一车人驶向崂山。 山路弯弯又崎岖, 车到崂山已近黄昏。 山上怪石突兀, 长满矮脚黑松, 看不到一个游客。 山脚台地上, 一座日式旅馆灯儿闪亮。 旅馆前有片小广场, 上面当地人正在收拾卖凉粉的摊子。 高处三清宫大门紧闭, 随时间推移浸入暮色中。 旅馆里没有多少床位, 经理压根没想到晚间会来众多的游客, 只能提供席子给来客席地而眠。 食堂有中午剩下的饭菜, 大家将就填填肚子。 厨框里几只螃蟹身子凝固, 它们活着横行, 煮熟后变成标本, 壳儿色泽金黄, 实则无多肉填不饱肚子, 人们对它没兴趣。
天色全暗, 月黑夜, 天河繁星密布, 有的忽明忽暗逗弄人。 坐在崂山怀里的三清宫露出轮廓, 显得庄严肃穆。 海风向山林吹来, 矮树在风中任性晃动身躯。走近依稀看到山石酷似千百张不同的脸型, 微笑的, 严肃的, 庄重的, 哭泣的皆有, 偶间会遇到狰狞的叫人害怕。 旅馆里无处供水, 大伙坐在海边石头上享受风浴。 岸边峭石如壁, 海浪无情地冲击石壁, 发出轰轰的响声, 唯有山上一片寂静。 郭长青手握毛巾向山上高地走去, 他相信会找到泉水。
山路旁, 三面矮松相拥处, 他听到滴水声不绝如缕, 走近果然有个天然小石池, 石壁上流下细丝状的泉水积在池中, 池水清澈映出满天星。 郭长青不忍糟蹋, 用毛巾蘸些水把上身大概擦下, 正准备回旅馆, 听到有人说话, 隐约看见一男一女走来。 他不想遇见他们, 隐身走进矮松林里。 两个人来到水池边停下, 凭借星光郭长青认出来者是季朋臣和何晓茜。 晓茜声音微颤说: “ 叔, 我怕人看见。” “ 不用怕, 服务员告诉我这里有泉水。 她下班回家了, 其他人不知道。 来, 叔帮你擦擦身子!”季朋臣替何晓茜脱起衣服。眼看要脱内衣了,郭长青不忍目睹, 想站出斥责季朋臣非分之举, 又担心何晓茜精神上受刺激发生意外。 朦胧中近处树上有团黑乎乎的物体, 可能是山鸟窝。 情急之下, 他过去悄悄爬上树摇动树枝。 窝里山鸟受到惊吓扑翅飞起嘎嘎大叫, 空旷寂静的夜里, 叫声使人毛骨悚然。 何晓茜吓得半死, 用力推开季朋臣解内衣的手, 捡起石头上的外衣, 跌跌撞撞逃去。 季朋臣不敢停留, 慌忙尾随晓茜奔去。
见他俩没了踪影, 郭长青挪动身子沿小路来到海边, 心潮伴随大海激荡。 没想到季朋臣把黑手伸向花季年华的何晓茜, 不顾礼义廉耻, 诱骗老朋友女儿, 真是衣冠禽兽, 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做一校之长, 简直是玷污教育圣堂。 郭长青面朝大海仰望满天星辰, 思绪万千。 大海吞吐日月拥抱灿烂的星汉, 苍穹下英雄敢驱虎豹, 豪杰不怕熊罴, 英雄才会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魄和胆量。 在古今英雄面前, 他太渺小。 为何渺小? 还不是无英雄志英雄胆吗? 眼睛看着丑恶发生, 面对遭骗的花季少女, 瞻前顾后不敢挺身而出。 他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耻, 作为郭家子孙, 愧对抱炸药包和美国兵同归于尽的堂伯。
冷静会儿, 他又想到凭他力量很难有英雄般壮举, 在特殊环境下单打独斗孤军奋战力不从心。 海的那边是云凤栖身之地, 她有胆有识嫉恶如仇, 那年在织席厂联手对付倪挺, 大庭广众之下和倪挺舌战, 让他出尽洋相。 今晚她要是在现场, 面对丑恶不会罢休。 想到云凤, 郭长青满腹生出惆怅和感伤。 涛声呼啸, 海浪猛烈扑撞狼牙般的礁石, 退下去再扑撞, 前赴后继, 人比不上敢于撞击的海浪。 独坐石块上, 他内心起伏, 时而感慨时而愤激, 到后半夜伤神地走向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