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砖瓦厂陪伴黎明醒来。 成双成对灰头土脸的男女搬运工们肩抬烧制好的砖瓦运出窑门, “ 嗨唷嗨唷” 的号子声, 嬉闹打骂声在清晨飘荡。 其他砖窑炉火正红, 烟囱冒出滚滚浓烟, 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瓦烟味。
洇水工宿舍里, 累了大半夜的郭老大和成群还在酣睡, 发出有节奏的鼾声。蓦地,成群从睡梦中一跃而起,响声惊醒郭老大。“又是哪一出?”郭老大睁开眼望去。 “老郭,”成群手抹眼角的泪水,神情异常激动地说:“我又梦见未婚妻了。” 郭老大对他所做所为早已司空见惯, 嘴里 “ 哦” 一声合上眼睛。 成群神情激奋中挟带痛苦, 声音凄凉说: “ 我梦见我死了, 睡在玻璃棺罩里, 眼睛还能看见东西。 我未婚妻向我走来, 还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穿一身黑衣服来吊孝。 她在我面前哭得很悲伤, 满脸眼泪说: ‘ 这么多年, 你人间辛苦尝遍, 我对不起你啊!’她声音还是以前那样温馨甜人,说你不是到处找我吗,有什么委屈你说吧! 我睁大眼睛看她, 嘴里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自己已经死了, 又不甘心轻易死就拼命挣扎, 好容易才醒过来。” 他眼角又流出眼泪, 右手捶击被子说: “ 这辈子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
郭老大闭眼附和道: “ 梦嘛,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 老郭, 你不知道我未婚妻有多漂亮, 对我钟情的程度, 可以说天下少有。 我听街上学生说, 他们中学来个教数学的女老师, 长得非常漂亮, 姓张。 我问是不是高挑个, 臀部圆圆的, 短发, 走路体型很好看。 几个学生都说是的。 莫非是我未婚妻, 她以前教数学, 我知道她妈妈姓张, 也许跟她妈妈姓了, 什么都有可能。 有时间我去中学看看。” 成群说得来劲眼睛渐渐发亮。 郭老大偶尔 “ 哦” 一声, 算是回应他。 “ 老郭,”成群言犹未尽,“世上什么人都有,牛干事真不是个东西,讹我未婚妻不算, 还狠狠坑我一把。” 郭老大闭目养神, 又 “ 哦” 了一句。
“ 听说县人武部来个政委, 姓牛, 可能是那个牛干事, 她丈夫升官了。 我不相信她一个大活人能在世界上消失。 今生还有一口气, 我就要找到她, 哪怕上天入地。 找到她陪我去告, 专区不行就到省里, 省里不行就到中央。 我是受冤枉, 我不相信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成群对坚如磐石的爱情深信不疑, 不管郭老大爱不爱听, 嘴里一直喋喋不休, “ 几次我看见像她, 跑到跟前却不是的。” 此事郭老大早有耳闻, 知道他多次惊吓过女性, 每次追逐连同被追者都成了镇上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成群劲头十足唠叨个不停: “ 有人会对我抠鼻孔, 我知道是我未婚妻指派他做的动作, 在嘲笑我是牛, 一根筋死脑袋, 不懂得怎样找到她。” 抠鼻孔为嘲讽对方是牛, 郭老大离五十岁不远, 今天头一遭听到此话算长了见识。 多少年来他面朝别人抠过无数回的鼻孔, 从没把对方当成牛, 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曾向他抠过鼻孔, 并没把他当牛看。 见郭老大睁开眼脸有疑色, 成群谆谆告诫他: “ 你没见过世面, 不知道上海人的忌讳, 你到上海要是面对人家抠鼻孔, 非挨骂不可。” 郭老大压根没想到要去上海见世面, 穷日子过不来, 上海又没亲戚, 去那里做什么? 他心里丝毫没有挨上海人骂的担忧, 能不受闲气, 天天喝上二两山芋干酿造的酒, 抽半包大铁桥牌子的烟, 就算是天堂日子, 还想有其他奢望? 他嘘出一口气, 晓得成群早晚又要出幺蛾子, 定然凶多吉少。
“河边死人啦!”外面有人大喊,声音叫人不寒而栗。成群一骨碌翻身下床,胡乱穿上衣服向外跑去。
古河边站满了人, 空气中散发出农药味。 成群低下腰身挤进人群, 睁大眼睛看。 地上, 躺个年轻的姑娘, 尸体弯曲着, 看来临死前曾经受过巨大的痛苦, 一只空瓶子倒在她身旁。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
死者是曹英, 据说她离结婚日子已不远。 曹英舅舅姓经, 是镇食品站站长, 在地方上人脉很广, 曹家大小事情都靠经站长操持。 经站长有一世交好友, 好友求经站长为儿子找个媳妇。 经站长为加深友情, 从中牵线把外甥女曹英介绍给好友儿子。 谁知这对年轻人话谈不到一堆去, 相处过程中经常吵嘴, 再加上男方其貌不扬, 品行有所不端, 曹英对他全无好感, 几次想悔婚。 父母碍于经站长的面子, 铁心要女儿嫁过去。 曹英多次抗争不得, 便在夜里来到古河边了结生命。
瘸腿大妈在人群里木然呆看地上曹英的尸体, 又向古河水瞧瞧, 控制不了心情放声大哭: “ 伢子, 你命好苦啊, 年龄轻轻的走上绝路。” 哀号声在河畔传荡, 围观的大妈们紧跟悲从中来难以断辍, 岸边响起一片抽泣声。 “ 苍天, 你不公, 没有眼睛。” 一声吼叫把大伙哭声打断, 人们看是成群在仰天长啸, “ 她年纪轻轻的不该死你叫她死,你没有眼睛枉为天!”成群忽然分开人群沿古河岸奔跑狂呼:“你不公,不公!”大伙眼睛都望向成群背影,异口同声说:“成群发痴迷病了。”
郭长青和云凤赶来时, 曹家正呼天抢地用被单收尸。 云凤眼睛里噙满泪水说: “ 曹英说过几次短寿话, 没想到她会选择自尽。” 共事多年的工友惨死面前, 音容笑貌犹在,郭长青心里十分难过。“真可怜!”他没头没脑地低声对云凤喃喃说,“如果是你,你会吗?”云凤瞪起杏眼说:“你胡说什么?我会把命搭上?”郭长青撇下嘴角, 云凤气急地抡起手想要去打他, 瞥到有人眼光扫来, 立即把手放下。
成群狂跑会儿, 近午回去胡乱吃口剩饭, 略休息下动身了。 他要前往古河中学, 去探个究竟。
下午, 古河中学的教室里, 女教师张萍正在上数学课。 她长得漂亮, 短短的发型, 高挑的个子, 凸现出女性成熟美。 张老师教学有方, 学生都爱听她的课, 今天却有两个学生老是分神, 眼睛爱向窗外校园大门看。 张老师用教棒敲下黑板,严肃地说:“思想不要开小差!”她眼睛瞧下校园大门,见有个人影闪过。下课铃骤然响起, 张老师安排下课后整理起讲台教案。
“艾雯,你在这里,叫我找得好苦!”成群像个赌气的孩子,声音里充满委屈, 朝教室门口两腿有力地走来。 张老师抬头向声音望去, 着实吃惊不小, 教室门口堵了个男子, 头发稻穗似的弯立头上, 脸上满是哀怨。
“你……”张萍惊愕地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她身边学生告诉她来人是成群。 成群追逐女性的事, 张萍调来已听说过, 心里害怕。 成群来得及时毫不奇怪, 几天前他向学生问准过数学张老师下课的时间和班级。 “ 你不认识我? 我是成群啊! 梦里都在找你, 十六年没睡过囫囵觉。 艾雯, 我知道你不会抛弃我, 找到你我的苦难熬到头了。” 成群眼里, 对方就是唐艾雯, 判断她是为了救他才要求调到古河中学, 该是命中注定今天团聚? 他两手摆动比画, 神色凝重而又悲哀, 还掺杂无限激动。 他神态快要哭了, 学生们都笑眯眯地朝他看。
张萍满脸通红, 知道向他解释无济于事, 只会引来更多的纠缠。 她的迟疑使成群更相信找对了人, 精神愈发大增。 他对张萍无动于衷的态度甚为不解, 莫非是有学生在场她不好意思? 有什么好怕的呢? 成群有些不满地说: “ 毕竟我们以前是恋人,难道你忘了当年的山盟海誓?找个地方吧,我们好好谈谈!”成群眼巴巴望着张萍, 不住上下打量, 在搜寻逝去的记忆, 甚至还欲去拉张萍的手, 那双纤纤如玉的手, 牵过无数次的手, 梦魂萦绕的手。 有些学生听到恋人一词, 忍俊不禁。 张萍尴尬地退让两步悄悄对学生说: “ 快去把朱主任叫来, 我遇到麻烦了。” 有几个学生赶紧从成群身边挤过跑出教室。 各学校都有革委会, 校长统统称为主任。
成群见张萍还是不为所动, 差点把持不住, 手微抖扶着门框。
正在相持不下时, 朱主任带领几个教职工赶来了。 见成群还在胡搅蛮缠, 朱主任大喝一声:“成群,你闹事闹到学校,学校是你胡闹的地方?”成群转过头朝朱主任细视下, 冷笑道: “ 你不是朱中玉吗? 长本事了。 当年我在王营中学教过你数学,你连老师都不认了?”朱主任脸一红,朝几个教职工挥手说:“不要听他胡说八道,快,把他送派出所去!”几个年轻教职工一呼而上扭住成群,用力推向大门。临出大门成群没命地挣扎扭过头喊道:“唐艾雯,你好好想想!”
经这一闹, 张老师好多天没敢走出校门。
事后, 成群再次问准学生, 得知张萍丈夫亦是学校老师, 姓沈, 看来又弄错对象了。 唐艾雯究竟在哪里? 又一个目标进入他的视野。
小镇古河热闹起来。 几千民工在古河两岸安营扎寨大修水利, 要疏浚古河, 拓宽船闸航道。 三五成群的民工常在街上买这买那, 县里吉普车不时下来指导工程。 成群闲时爱上街转悠, 从民工嘴里得知, 水利工程总指挥是县人武部刘政委, 心里不免产生侥幸: “ 说不定她会跟牛干事下来, 姓牛的当上政委了。”
成群成了镇革委会大院门外的常客, 没事就在院外来回走动。 有天, 他看见院内停辆吉普车, 心里抑制不住激动, 在门口辗转徘徊。 当他转身之际, 吉普车从院里按响喇叭开出, 从他面前眼眨下穿过。 成群就地回转 180 度, 跟在吉普车后向三河闸方向狂奔。 吉普车里面确实坐着水利总指挥刘政委, 他去三河闸参加水利会议, 水利专家都在那里。
成群跑得满头大汗, 一路气喘吁吁。 路上行人不明就里, 都朝他呆看。 当跑到三河闸管理处大门时, 他遇到郭长青。 通过桂兰联系, 郭长青和云凤在闸上做起临时工, 天天在闸门上刷油漆防锈。 今天油漆不够用, 郭长青到院里油漆间去取了一桶。
“小郭,”成群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看见一辆吉普车开进院里的吗?”郭长青说没看见。 成群用怀疑的目光对他说: “ 你没说实话, 小家伙。” 说罢向院里奔去。
郭长青愕然看他一眼, 把油漆桶拎上闸坝。 闸坝上, 云凤等几个男女青年正在穿保险带。 保险带型如武装带, 云凤勒在身上像个军人飒爽英姿, 曲线更显得优美。 郭长青趁她没注意, 从后面提起带绳, 背靠背把云凤背起。 云凤在他背上两脚乱踢,声音紧张地喊道:“放开我,危险,你想要我的命啊!”工友围住他俩瞎起哄:“转,转圈!”郭长青转一圈放开手,云凤脸色微红娇喘地站稳说:“你这个害人精,吓死我了。”郭长青神秘地对云凤说:“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云凤忙问是谁,听郭长青说是成群,她不解地问:“他来三河闸做什么?”“谁知道他呢。” 郭长青催道, “ 我们下去干活吧! 要不然他看见你会跑来惹是生非。” “我才不怕他呢!”云凤系紧保险带绳说。有人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桂兰听后笑个不停。
工友们都系好保险带, 大家依次爬上闸门, 找好各自位置刷起漆来。 郭长青和云凤并排, 他面对闸门挥臂刷漆说道: “ 前几天, 我替我爹挑窑水, 成群一整天都在讲他未婚妻的事。”云凤感到新奇,问道:“都说的什么呢?”
“ 说他未婚妻舞跳得好, 是他天生的舞伴, 说话声音甜, 能把人融化, 双手软软的, 温热, 牵着她的手在公园散步, 赛如走在梦幻里的天堂。” 听到这些, 云凤脸色泛红, 潜意识地瞥一眼郭长青。 “ 说他跟 《呼啸山庄》 里的希刺克厉夫相同。 希刺克厉夫被恋情折磨十八年, 他已有十六年, 一直没睡个好觉, 不知道何年才到尽头。 希刺克厉夫还能够报复他人出气, 他只有挨整的份。” 郭长青一口气说。
“真可怜,”云凤伤感地说,“《呼啸山庄》我在舅舅家看过,到底是女作家,写得好细腻。 看到希刺克厉夫挖凯瑟琳墓的那段, 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 成群还说, 他未婚妻如果死了, 他也要找到她的墓, 挖开来和她睡在一起。” 真叫人毛骨悚然。 工友们都在无声地刷漆倾听郭长青说事, 桂兰深有感触说:“梁山伯啊,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情痴!”云凤瞅眼郭长青赞叹道。 郭长青嘴巴靠近她的耳朵说: “ 余大鹏也是情痴。 情书左一封右一封写给你。”
“我打死你!”云凤杏眼圆睁,举起手中的油漆刷打向郭长青。郭长青做个鬼脸笑着躲让, 不小心把油漆罐弄翻了, “ 哗” 的一声, 半罐红丹漆泼向脚手架淌进水中, 染红大片水面, 又向四周漾去, 水面上开起染坊, 人们脚下红波涟漪。
带工的走来, 他摘下墨镜看一下水面, 神情严肃地向闸门上的工人大声问: “谁把油漆打翻的?一罐几十块钱,你们工资一天一块钱能赔得起吗?”他长时间在室外风吹日晒, 脸黑黑的, 工人们背后都叫他老黑。 郭长青悄悄地对云凤说: “ 你爸来了。” 老黑和云凤爸爸同一个名字, 都叫肖成勇, 也有个和云凤年龄相仿的女儿。 “ 他才是你爸呢, 要喊你喊去, 我可不想喊。 他家有个黑闺女, 将来给你做老婆。”云凤笑着小声说。有个女工模仿云凤口气喊道:“爸!”肖成勇平时爱充爹, 常叫云凤为闺女。 他看不到他们的脸, 能听到声音, 以为是云凤把油漆桶打翻, 为求饶恕喊他。 老黑转怒为喜, 嘴里亲昵地骂道: “ 乖乖, 我怎么生出你这个闺女。都给我注意点,油漆可贵了!”说过去别处巡查。
成群跑进三河闸管理处, 在会议室外像热锅上的蚂蚁乱转。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水利会议正在进行。 他等好长时间会议还没结束。 其间三河闸的负责人钟主任见他转悠, 出来查问情况。 成群以为遇到救命菩萨, 几步走到他跟前恭敬地问:“请问牛政委还在开会?”钟主任用军人的眼光打量他:“你找刘政委有什么事?”“和他一起来的是不是他老婆?”成群没头没脑地问道。钟主任很觉奇怪,不快地说: “ 那个女同志是水利工程员。 你问人家老婆做什么? 我说你这个人呀, 思想不健康。”
这个胶东老军人生性耿直, 眼里容不得沙子。 成群连忙卑顺地解释: “ 他老婆原来是我未婚妻, 我找他老婆是要她给我作证, 我是受冤枉的, 没有破坏军婚。” 前些日子处里职工岑奇在猪场留野女人过夜, 钟主任为这事弄得一头火, 见今天冒出来的人同样有女人的事扯在里面, 心里更是窝火, 沉下脸说: “ 我不管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你赶快走人。” 说后走进会议室。
路灯亮了, 会议还未结束。 两个保卫科人员身背捷克式步骑枪去闸头换岗, 见成群形迹可疑, 立即拦住他盘问。 成群语无伦次地说是等人散会, 保卫人员来了火, 说里面开会, 这里不是闲人待的地方, 勒令他赶快出去。 成群见秀才遇见兵, 有理讲不清, 无可奈何地走出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