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凤家搬了, 新居离县城不到一公里, 在古河下游节制闸院里, 离街有点远, 住所很宽敞, 院里大块的空地可种蔬菜。
云凤下班时, 褚登龙常抽空送她, 关系还是老样子。 云凤心想他既然愿意送就送吧, 路上有人说话也好。 这段日子, 云凤发现家里烟酒增多, 有的价格不菲, 以为是爸爸战友送的, 就没当回事儿放心上。
傍晚, 云凤下班, 刚走出店门遇到余大鹏, 看来他已在门外恭候多时。 余大鹏说是来公安局开会, 协助处理案件。 云凤问是什么案子, 余大鹏神气十足地说了桂兰自尽身亡, 郭长青涉案的经过。 云凤听后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惊讶地说:“郭长青怎么会扯进桂兰的案子呢?”
余大鹏难以掩饰幸灾乐祸的神情, 摇晃脑袋说: “ 他爹做伪水警坑害过群众,这样家庭长大的人品行不会好。 他比他爹会伪装, 人心隔肚皮, 虎心隔毛衣。 时间一长,画皮脱掉露出原形。再说人堕落快得很,上坡难爬下坡极容易……”
后面的话云凤不想再听, 也不知道余大鹏何时离开。 她头脑木胀胀地独自走, 心里上下翻滚, 离开不到一年, 郭长青能蜕变得这样快, 和桂兰搞上关系, 还搭上人命? 他有过悲观情绪, 后来有所振作了, 还会破罐子破摔? 他有才华, 有正义感, 变化能这样大? 要说他清清白白, 公安局又怎么会抓他? 云凤站在古河边上, 眼望河水在黄昏中缓缓流过, 心中产生无限恨意。 她恨河水, 从上游带来恼人的水涡, 恨晚风无情扑面, 吹得她心凉, 恨余大鹏这只乌鸦, 从没带来过好消息, 恨郭长青耐不得寂寞, 和桂兰搅到一起, 以至身陷囹圄, 恨自己和郭长青断了联系, 要是藕断丝连, 他不会遭此厄运, 恨来恨去还是恨到郭长青头上。俗话说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云凤没脱此窠臼。 她最后判断, 郭长青身上出了问题。
黎雪路过百货公司, 顺便买点东西, 见云凤在班上, 告诉云凤回过娘家, 刚从古河回来。 两人说话自然提到桂兰之死, 黎雪说郭长青牵扯上了, 坐牢还是枪毙说不准, 这下消息完全坐实。 黎雪走后, 云凤心里隐隐作痛, 怜爱惋惜和愤怨之情交集, 一天都没好情绪。
有天下班到家, 云凤见桌上有两瓶茅台, 不经意地说: “ 爸的战友真够义气, 家里的烟酒不用买了。” 肖母笑道: “ 傻丫头, 是你朋友送的。”
“我哪来的朋友,手头这么阔绰?”云凤困惑地问。
肖母一脸笑意说: “ 人家说是你朋友, 还能假? 家里烟酒都是他送的。 前些日子我听你爸说, 连你的工作也是他找的。 他姓褚, 每次送来东西, 都叫我不要告诉你。”
“啊!”云凤心里暗忖,“这褚登龙真会做人。”她走进房间,倒在床上双手托抱后脑陷入沉思。 迷路的人站在十字路口, 不知往哪儿走为好。
这些日子, 褚登龙不离不弃坚忍追求, 活活是辛劳的蜜蜂在花上飞舞。 有一天范股长找到肖成勇, 说使命已经完成, 肖云凤和褚登龙相处已久, 又把禇登龙的为人和家庭情况美化了一番。 “ 人家只等云凤点头, 你和嫂夫人议议, 窗户纸捅开吧, 选个日子把定亲的事办下。 将来他们结过婚, 褚副主任还能给云凤挑个更好的工作。” 范强的建议显然合情合理。
肖成勇知道褚超的能耐, 认为是门不错的婚姻。 到家后, 他问女儿对禇登龙感觉如何, 并说你们相处时间不算短, 登龙的为人该晓得, 人家父母等着回话呢。
云凤头脑里, 那个才华出众气宇不凡的郭长青, 渐渐由经常在面前现身转悠的褚登龙代替。 丢开他干部家庭不说, 人又是那么鲜活灵动, 会来事善做人, 父亲身体差不能着气, 唉, 答应吧, 是命也是缘分。 在父亲的追问下, 云凤咬紧嘴唇点点头。
褚登龙确实有一套, 定过亲后, 对云凤殷勤有加, 今日请她看电影, 明天送来礼品, 下班一路陪送, 风雨无阻, 说话时谈笑风生, 眉飞色舞, 常说些社会上的逸闻趣事, 人听得煞有趣味。 其一言一行颇具吸引力, 诱惑力更是不用说, 对任何一个女性都具有杀伤力, 任何一个女性都会喜欢他。 云凤也不例外, 日久生情, 进入恋爱状态。 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 面对父亲的压力和复杂的人生, 很难有深邃的认识, 再次踏上了婚配之路。
褚登龙如愿以偿, 和云凤相处期间, 几次想超前有肌肤之亲, 瞥瞥云凤端庄的神态, 怕弄巧成拙。 他是个精明人, 掂量后打消念头。 云凤神情庄重, 头脑里有时还会冒出郭长青的影子。 人啊, 初恋让人幸福, 令人难忘, 也叫人烦恼。 面对褚登龙时, 云凤感觉他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失, 而他不具备的完美只能在郭长青身上找到, 因此她不免回忆过去。
人生中, 鱼和熊掌很难兼得。 何为鱼和熊掌? 就婚配来说, 是人的才德和容貌。 上古时代女娲娘娘造人没用模具, 都是随手捏出。 她造了四种人, 一种模样好看心美, 一种模样欠缺心丑, 还有貌美心丑和貌丑心美的。 模样好看心美的男女相配, 是世间最完美的结合, 其他的结合就不好说了, 去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完美的结合容易吗? 人非圣贤, 要想彻底了解对方的为人, 是要有个过程, 到后来才能确定是否为知己。 即使是块好玉, 也要烧满三日才能辨出。
云凤即将结婚, 婚礼在禇家举行。 禇家房子是从前富户的, 富户早已不知去向。 房子有些旧, 空间很宽敞, 正屋加两厢连同一个院子, 办喜事足够用。
结婚那天, 褚家主要亲友和褚登龙几个发小同学都到场了。 屋门贴上大红对联, 每面墙都有大红双喜, 喜庆气氛甚是浓烈。 亲友们院里屋内进进出出, 欢声笑语不断响起, 来宾祝贺的喜话不绝于耳。 面对热闹的场面, 褚超夫妇乐得合不拢嘴巴。 欢喜之余, 褚超多次巡看婚礼场所, 心里很感欣慰。 禇家几代没人做官, 他工人出身, 与时俱进, 当上了县革委会副主任, 家庭够幸福的, 用老婆的话说, 褚家祖坟埋到风水地, 坟头冒烟想不做官都难。 再瞧儿子的结婚照, 他心里甜甜蜜蜜, 媳妇模样满县城难找出几个, 小子真有眼光, 怪不得说非她不娶。细细看下照片上的媳妇, 一副旺夫相, 他心中的愉悦接踵到来。
褚超官做得顺风顺水, 平时管管全县工业。 唐山大地震那会, 他指挥全县防震忙乎一阵子, 现时不忙, 又逢秋末天气不冷不热, 正好把儿子婚礼办下。
暮色来临, 客厅点燃起两对巨大红蜡烛, 烛光映得四壁红彤彤的。 褚超巡视下洞房, 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 回到青年时期, 自得其乐欲罢不能。 忽地听到院子里嚷道: “ 新娘子到了。” 禇超几步走出洞房。
云凤身着大红新娘装, 在两个伴娘陪伴下走进门, 由司仪安排坐到席位上。屋里屋外都是人, 司仪引导新郎新娘先向堂上领袖像深深地鞠躬。 褚超夫妇正襟危坐, 笑容堆满脸上。 褚登龙和云凤过来朝他俩恭恭敬敬行礼, 又向禇登龙的舅舅季朋臣夫妇躬身致敬。 季朋臣是湖西中学数学教师, 见外甥找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暗暗称奇。 新郎新娘转身对来宾弯腰致谢, 随后步入席位。 褚超夫妇起身去陪亲朋入席, 客厅笑语混杂欢声四起, 来帮忙的人穿梭捧上酒菜。 一阵鞭炮声响后, 婚宴正式开始。
按规矩, 新人去各桌敬过酒复回到原席。 褚登龙依次向云凤介绍他的朋友, 其中有发小大牛、 二虎子、 狗子, 席上人站起举杯庆贺。 贺毕, 大牛举杯说: “今天龙哥大喜,兄弟我先敬酒,祝你们相亲相爱早得贵子!”说时欲饮。云凤微微笑道: “ 且慢, 你们轮流举杯, 我肯定应酬不了, 如要同时喝我能应付些。” 桌上人面面相觑, 没想到新娘喝酒敢说大话, 都一哄而起说: “ 好, 好, 嫂夫人爽快人。” 纷纷举起酒杯饮酒。
褚登龙事前嘱咐过他的哥们只管喝酒, 不要逼新娘子多喝, 他今晚床上一刻千金。 没想到云凤大话说出口, 众人都在兴头上, 他不便阻止, 由着大家喝。
云凤显然是放开酒量喝, 以往举杯纯属逢场作戏, 今天连她也奇怪自己能喝酒。待喜宴接近尾声时,她已经大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青,扶我!”桌上哥们拍掌大笑: “ 还没上床就要亲了, 龙哥好福气。” 司仪过来引他俩进洞房。 云凤一只手搭在褚登龙肩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嘴里断续说:“青,搂,搂紧我!”跟在后面的人挤眉弄眼大笑不止。 进入洞房后, 云凤坐在床沿上, 眼前的人乱哄哄的一片, 分明是街上跑来扯咬的群狗。 她一阵心烦, 酒气往上冲。 矇眬中瞧见有人挪来,嘴里乱嚷嚷坐她身边想动手动脚,她醉眼圆睁喝道:“都给我滚!”见几个人厚颜无耻还想来戏弄, 她操起床头柜上台灯抡去, 众人慌忙躲让。 “ 啪” 的一声, 台灯落地碎了。 禇母听到器皿落地的响声, 忙来洞房看视, 见台灯玻璃破碎在地, 心中不高兴, 沉下脸把碎片扫进垃圾桶后走出洞房。
“好了好了,”褚登龙不快地说,“都散吧,她喝高了!”想闹洞房的人见势不妙, 悻悻然先后退出去。 褚登龙关上洞房的门, 迫不及待向云凤走来。 云凤眼中来者化成郭长青, 那么潇洒, 那么英俊, 那么含情脉脉。 她心花怒放, 嘴里叫道:“青,亲我!”便伸开双臂去迎接他。禇登龙眼里,一尊女神雕塑出现。辛苦追求多日, 欲望到底变成现实, 禇登龙激动的心情难以抑制。
云凤出嫁, 老战友携带家人都来肖家庆贺, 少不了余春田一家。 桌上余大鹏喝了不少酒, 心里滚油煎得难受。 命运真会捉弄人, 今晚的新郎本应是我余大鹏, 却换成小褚, 自己追求多日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人们送走新人花车后, 余大鹏没跟大伙进屋。 他站在夜幕中的古河边, 低头朝流淌的古河水看, 心中失落感挥之不去, 真是失去什么才意识到什么金贵。 他知道天上的星星, 涌动的河水, 飒飒的风声都在嘲笑他, 讥讽他, 数落他无能。 怪我吗? 只能怪该死的小郭, 老天爷公正有眼, 罚他遭了报应, 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还是我, 他要在牢里苦度余生。 想到这, 他内心多少获得些慰藉。
余大鹏所恨的情敌郭长青押到公安局关进拘留所, 当晚就受审。 汪干事离开审讯桌坐到他对面, 差不多脸对脸眼睛盯眼睛, 叫郭长青详细说说头天晚上在桂兰家做了什么。 郭长青不晓得桂兰已上吊身亡, 见对方是审讯的架势, 先判断是倪挺发难, 要他的好看, 又见汪干事没提到那些事, 略放下些心, 但疑虑难消除, 为摆脱困境, 就把当时在桂兰家的经过陈述一番。 他拿捏不准怕节外生枝, 又顾及桂兰的脸面, 没把她冲动和倪挺进屋的事讲出, 只说吃过饭后去值班, 后面的事一概不知。 书记员递上他的供述, 叫他签上字。 汪干事把他押进号子, 就没了下文。
蹲在号子里, 郭长青怎么都猜不透, 在桂兰家吃个晚饭吃出晦气, 还关进拘留所。 他理理思绪, 第六感官告诉他内中缘由复杂。 两天后, 法医带人来到拘禁他的号子, 几人二话不说把他按倒床上, 动手破了他的处, 用瓶子把他射出的精液接住, 最后松开他走出号子。
郭长青愈觉情况有异, 头脑里反反复复地思考, 判断事态严重, 担起心来, 惦记父亲身体尚不能挑水, 家里生活成问题。 他不顾一切趴在窗口向外大喊:“放我出去,我有话要说!”看守员嫌烦,走来呵斥他说:“不准大嚷大叫,再叫把你嘴封上!”他无法申辩,气得用头撞墙无济于事,只得在里面熬着。
公安局警力不够, 办案内行的人少, 有的老公安还在五七干校劳动。 局里案件处理效率低, 复杂的能一拖好几年, 有的因人事调动成为死案。 要说办案人员悠闲并不全对, 桂兰命案发生后, 侦查人员四处查访群众, 多人说郭长青九点左右回到砖瓦厂, 尤富大拍胸脯, 用头担保说郭长青九点进的值班室。 法医检查桂兰尸体后, 断定她是零点死亡, 通过采样化验, 桂兰体内精液和郭长青无关, 这就排除了郭长青强暴桂兰导致她自尽的可能。 至于放不放郭长青, 局里人上下意见一致, 罪犯没落网之前不能放, 不然上面问案情没法交代, 留下他好向上面有个说法。 这样, 郭长青待在拘留所无人过问。
郭长青没想到, 成群进了拘留所和他关在一起。 两人是老熟人, 郭长青把进来的缘由向他说了。 成群神情麻木, 听时没当回事。 他对老工友的儿子投眼, 认为小郭是个不坏的小伙子, 以前晚间在他家附近转悠多扰人啊, 小伙子没出来和他过不去, 何况又是老熟人, 打打伴去去寂寞也好。 当然, 成群不好意思提起转悠的事, 认为再提已无意义。
成群在桂兰命案发生前伺机又上省城。 他找省信访办探询消息, 想要回那封信。 省信访办人叫他耐心等, 说你的上访材料及信已转到你所在地县革委会, 你去那里要吧。 成群回到县城, 去县革委会纠缠要信。 有关人员说他在国哀岁月闹事, 形同冷血动物, 在外容易生事, 把他连同行李一起送进拘留所。 先前成群关在别的号子, 为方便管理, 移来和郭长青关在一起。
进了拘留所, 大概是习惯关押, 成群情绪倒冷静。 在他看来, 他的事在下边无人问, 关进来可能会有人过问, 他坐等机会到来。 除了吃饭睡觉, 闲下无事, 他从行李箱里拿出 《高中数学》 消遣, 有时在纸上演算。 有天郭长青拿起他的《高中数学》 翻翻, 成群瞧见心血来潮, 大概是想重温下教书的旧梦, 热心地说: “ 小郭, 我来教你高中数学吧, 说不定你以后用得上。 我们做个交换, 你帮我写学习心得,我教你数学,你看怎么样?”
拘留所的人每天要学习, 学习材料众多, 政治的历史的都有。 成群看到学习材料头大, 郭长青饶有兴趣时常翻看, 写心得不在话下, 两人达好交易变成师生。 成群闲下没少谈未婚妻和他相恋的往事, 常把未婚妻和文学名著上的多情女主人公相提并论, 说到兴头上拿出云凤缺角的照片, 神情激动地向郭长青炫耀: “ 你看我女朋友, 年轻时候拍的, 百里挑一的美女。” 看到他手里的照片, 郭长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弄不明白, 当时到处都没找到的云凤相片怎么会到他手里, 真是个天大的谜。 照片是成群的精神支柱, 不能点破它, 郭长青心里清楚, 由他欣赏去吧。 每当成群拿出照片展示, 郭长青眼前就出现云凤的身影。
郭长青在初中爱好数学, 功底扎实, 人又有悟性。 成群对他这个学生很满意, 天天乐此不疲地教他。 一阶段下来, 郭长青高中数学入了门, 且进步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