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上刮起大风, 西北方向地平线水天相接处, 浪头排成巨大的石磙呼啸而来。 对岸群山在浪头下颤抖, 岸边大堤在波涛前战栗。 汹涌澎湃的浪涛发怒地冲向堤岸, 远看是千军万马在攻城略地, 无坚不摧, 所到之处悉被占领。 看不到碧蓝如镜的湖面, 唯剩浊浪遮天蔽日地咆哮。 更为要命的是, 盐城人驾着装胺水的水泥船已驶离对岸五三九三厂, 大风起时刚到湖心。 堤岸边站满了人, 一片嘈杂声。 大伙伸长脖子, 瞪着一双双焦虑关切的眼睛向湖心遥望。
到砖瓦厂上任不久的倪挺接到镇领导电话, 要他迅疾组织水性好的工人, 紧急出湖营救。 倪挺不敢怠慢, 风风火火向洇水工值班宿舍跑去。 进门看到郭老大躺在床上,倪挺大声指挥道:“你好好表现的机会到了,快,快带人上湖救人!”
“ 我岁数大了, 怕使不上劲误事, 人命关天。” 郭老大从床上起身下地, 嘴里嗫嚅着说。 他晓得湖上磙子浪的厉害, 多少年来, 若干条船葬身浪中, 悲剧犹在眼前, 这时出湖救人, 说不定连他这条命都会搭上。 “ 想耍滑头? 你水性好哪个不晓得? 又熟悉湖上情况, 对抗领导知道什么结果吗? 你当伪水警的账都放那块呢,快,救人要紧!”倪挺眼里郭老大比柿子还软,再捏就会破裂,拿不上手。 平时, 郭老大见到他爱点头哈腰, 倪挺再去捏他已没有意义。 见郭老大还在迟疑,倪挺对赶来的孙得奇手一挥高声喝道:“把他拉出去!”郭老大不再犹豫,没等孙得奇动手抢先一步出门。
倪挺又找来几个水性好的, 人们见郭老大出马都放下心来, 许多人知道他有经验, 湖中救人无数次。 在倪挺催促下, 几个人急急匆匆跑向港湾飞身上船。 郭老大瞧见儿子郭长青奔来跳上船, 急得瞪眼吼道: “ 你来做什么? 滚下去, 你不要命了?”“爹,我水性好,你去我不放心!”儿子脸上毫无惧色。郭老大气得直跺脚, 无奈船已开动。
站在人群中的云凤见郭长青在船上,急忙跑到岸边喊道:“小心,危险!”风浪太大, 郭长青根本听不到, 根据云凤神态, 他知道说的是什么, 义无反顾地朝岸上挥挥手。
两条船在风浪里颠簸, 刚驶上浪尖, 眨眼又落到浪脚。 天外洪涛毫不留情滚滚而来, 人人手里捏一把汗。 郭老大挺立船舱, 拿出当年斗狂风战恶浪的派头, 不断向船尾命令:“舵向左!”“舵向右!”木船在他指挥下驰成之字形,水手使劲划水向前。 救援船快近目标了, 前面, 两条水泥船正在浪谷里扑腾, 像无头的苍蝇。 船上人惊慌失措, 感知脚已经踏到地狱门边, 都狂呼野叫: “ 救命, 救命啊!”
“不要靠近水泥船!”郭老大喊道。他知道靠近,救援船会随浪头撞向水泥船,和水泥船一同翻沉。“快,绳子!”郭老大手伸向后面,郭长青迅疾将麻绳递给父亲。 郭老大用力把绳向水泥船上的人甩去, 距离有点远, 他们没接到绳子。 郭老大急得乱跺脚。 “ 扑通” , 郭长青一头扎进水里, 拿牵绳子顶浪向前游去。郭老大惊呆了,他大声喝道:“你小子不要命啦,危险!”郭长青游近水泥船, 估测下距离, 把长绳圈成几圈, 胳膊用尽力气扔过去, 水泥船上人拼命抓住绳子跳下水。郭老大急喊:“快,使劲拉绳!”木船上人用足力气拉起绳子。
大风任性施虐, 又一排磙子浪涌来扑向水泥船, 瞬间水泥船下了饺子, “ 咕通” 一声沉没踪影。 郭长青脚踩滔滔洪水, 躲过一阵恶浪游向木船, 郭老大伸出竹篙拉起儿子。 木船上人先后把落水者救上船, 另条救援船同时成功救起其他落水者。
两条船在风浪中向湖岸驶来, 先后开进港湾。 岸上人齐向船边涌去。 获救者吓得精神错乱,都蹲在船舱里抱头大喊:“没得命了,救命啊!”见他们安全了还在乱叫, 岸上观众发出一片哄笑。
郭长青上身裹件衣服, 刚下船云凤已跑到跟前, 打量他问: “ 谢天谢地, 好危险啊,吓死我了。你没事吧?”郭长青身体疲倦非常,不想说话只摇摇头,两人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向家走去。
救人后的第三天上午, 郭母在家里听到隔壁的堂侄郭山喊道: “ 大妈, 你家来亲戚了。” 会是谁呢? 郭母心里揣摩着迎出来。 亲戚已到门口, 是一对母女, 母亲四十多岁, 女儿和郭长青年龄相仿。 母女俩浑身上下农村装束, 女儿虽是村姑, 可一对眼睛水灵灵的不乏温柔, 浑身显出野性的刚健之美, 手里提着礼品。
“你们是?”郭母疑惑地问。“快叫大婶!”母亲碰下女儿说。女儿甜甜地叫声大婶。 母亲见郭母光顾端详, 禁不住笑道: “ 我们是来感谢救命大恩的, 幸亏你家父子救了她爹。闺女,快向大婶磕头!”闺女随声跪下刚要磕头,郭母伸手拉起她说: “ 使不得, 使不得。” 说着把母女请进屋。
怎么回事呢? 这对母女是获救者戚姓家属, 听说亲人蒙难, 特地从盐城赶来。 到古河镇见亲人没有大碍, 只是身体虚弱, 要在卫生院疗养几天, 母女俩心里有所欣慰, 在街上淮滨客栈住下, 等亲人痊愈再回盐城。 从客栈老板娘李姐嘴里得知郭家父子是救命恩人, 娘俩从街上买了鸡蛋挂面上门谢恩。
郭母知道缘由笑道: “ 不算什么, 该派你丈夫命大。” 戚母放下礼物说: “ 我们娘俩想见见救命恩人!”郭母着难说:“老头子去上班了,儿子在家里。”即向里屋喊道:“长青,出来一下!”听到母亲的喊声,郭长青放下手中的书本走出里屋。 戚母见郭长青仪表不凡, 叫女儿向他磕头, 郭母一把止住姑娘。 郭长青晓得是怎么回事后,满脸通红说:“大婶,这等小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戚母眼睛在郭长青脸上扫过几圈, 和女儿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
傍晚, 郭家屋后树上喜鹊喳喳地叫。 人说喜鹊能报喜, 一点不假, 淮滨客栈老板娘李姐到了。 她是老街坊, 今天首次上门。 郭母一见她惊讶地问: “ 李姐, 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李姐笑眯眯地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受人之托,来给你儿子介绍对象。” 真是喜从天降。 白天戚母初次见到郭长青, 印象非常好, 又见他礼数周到, 和女儿很般配, 就想把女儿嫁给他, 其中有感恩的因素, 认为非此不能报答救丈夫性命的大恩。 她问女儿是否愿意, 女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于是请老板娘来提亲。 郭母弄清李姐来意后, 心里当然欢喜, 儿子已长成大小伙, 应该谈对象, 家道一直穷, 当地找媳妇不容易, 今日天从人愿, 说等问过儿子,就请你李姐做媒。李姐说:“郭妈妈,人家姑娘配得上你儿子吧?”“配得上配得上。” 郭母笑得合不拢嘴。
上江人有句老话: 人到兴化心又花, 到了盐城阜宁不想家。 说的就是那一带出美女。 李姐见事情顺当, 快活地离开郭家。
晚上, 郭老大一身疲倦回家。 郭母把丈夫拉到一旁, 喜滋滋地对他说了今天的事。 郭老大早就为儿子找媳妇担忧, 听妻子说后心里非常欢悦, 脸上肌肉松缓后陡增精神: “ 小子缘分到了。” 郭母脸上喜形于色走进西房间, 把李姐做媒的事情告诉儿子。 哪晓得儿子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百个不同意。 郭母气得差点掉眼泪, 满脸忧愁地对儿子说: “ 你不小了, 我们家穷你才没念完初中。 哪个姑娘能看上我们穷家庭?再说你弟弟一天天长大,以后也要找老婆,你爹容易吗?”弟弟秀水听了张开嘴傻笑。 “ 人家姑娘我看过, 虽说是农村人, 长得怪俊的, 配得上你, 有缘千里才来相会。” 郭母苦口婆心地劝儿子。 郭长青沉下脸说: “ 她是天仙我也不谈。”“儿子,你要找个什么样人呢?”郭母无奈地望着儿子。
她的话还没说完, 郭老大跳进来高声道: “ 不要麻得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你能谈到什么样人? 去拿镜子照照自己, 除非寡妇能要你, 倒插门。” 听父亲说哥哥只能娶到寡妇,秀水笑出声来。“我就不谈,要谈你谈去!”郭长青嘴里硬绷绷地撂下一句,快步向屋外走去。“小王八蛋,看把你能的!”郭老大气得打哆嗦, 要出门去追儿子, 妻子一把拉住他。 他蹲下身子, 手摸出卷烟点上狠抽, 郭母不停地手抹眼睛。
第二天, 李姐上门提亲的事不胫而走, 好多人都知道。 消息是先从三叉巷传起, 瘸腿大妈对金凤咂咂嘴说: “ 有出息的伢子, 姑娘送上门, 没出息的到处找对象。” 锣鼓听声, 说话听音。 金凤听她话里有话, 在煎自家女婿尤富。 她不想跟瘸子一般见识, 一声不吭走了。
晚上, 郭长青和云凤相约来到古河转湾处的柳林。 天上时有云儿飘过, 星星眨眼窥视大地。 杨柳依依, 枝条的雨线飘飘洒洒。 岸边草里的虫儿忘情地吟唱。反射夜光的河水轻吻岸边, 发出卿卿我我的响声。 时有凉风吹来, 夜色真宜人啊!
云凤脸朝郭长青揶揄道: “ 恭喜啊, 郭大先生, 救人英雄, 救到个老丈人。丈母娘一喜欢, 就把女儿许给你了。 听说女孩很漂亮, 怪不得你动心。” 郭长青闻到醋味,争辩道:“你不要瞎说!”“我哪里瞎说?”云凤嘴哼一声不满道,“半条街人人都知道, 你还不承认, 我等吃你的喜糖。” “ 不是你说的哪样。” 郭长青不知如何辩解是好,显得很别扭。“你还要瞒我?”云凤不依不饶说,“对象已上过门。你曾经说过,自己将来是罗密欧第二。”“我心里……”他的话刚出口就给云凤打断, “ 你心里有朱丽叶吗? 朱丽叶再世, 你也做不了罗密欧。 刚有人提亲, 你这只猫就闻到鱼腥味。” 郭长青想解释没有同意婚事, 云凤咄咄逼人的语调攻得他心慌意乱, 无从应答, 心一急倒三不着两地说: “ 我家太穷。” 他后面想要说的意思是家里穷, 不具备谈对象的条件, 不能谈, 你说的纯属子虚乌有。
云凤没容他细说出, 形同冰人冷笑道: “ 人穷志不能穷, 更不能屈从。” 她理解成郭长青提到家里穷, 潜台词是穷不择妻, 或是屈从命运, 得过且过, 没有人生追求, 平庸。 联想到他曾有过低沉情绪, 她不想再听到他没出息的言辞出口, 气得不由他张嘴, 一连串炮弹的语言射出: “ 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朱丽叶? 唱高调的本事大呢, 口头上巨人, 行动上侏儒。 我今天才晓得你是个懦夫。” 说后她气愤地离去, 优美的身影走向暗夜, 留下郭长青眼望古河夜景发呆。 河水阵阵涟漪泛来, 轻拍岸边作响, 不知是在看热闹, 还是在为年轻人的决裂而忧伤。
郭长青到家夜已过半, 父母冷冷地坐在桌边。 母亲满腹心事, 父亲一口接一口抽烟,满屋弥漫烟草味。郭老大瞪起眼问儿子:“亲事你答不答应?”郭长青侧面朝向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谈!”“儿子,你是要我的命。”郭母拖着哭腔说。“老子砸死你!”郭老大拎起地上矮凳掷向儿子,儿子身一闪跑进里屋,凳子撞到墙上 “ 咣” 的一声, 响声比白天大。 郭老大颤抖抖地要去打儿子, 妻子死死扯住他胳膊。 他吐掉烟蒂又点上一支香烟, 蹲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吸。
郭母一脸无奈说: “ 儿子什么样脾气, 你还不知道? 和你年轻时性子一样, 有其父生其子。牛不喝水你强按牛头能有用?认命吧!”郭老大脸转向儿子房门骂道:“孽种,这辈子不愁做和尚!”“人家着急要回盐城,明儿我去客栈和李姐说一声, 叫他家早点回去。” 郭母说着抹起泪来。
第二天早上, 郭母请人把李姐约到外面, 说儿子还小, 侄儿郭山岁数刚好, 把姑娘介绍给郭山吧! 李姐说缘分天定, 不好拉郎配。 一场好事到此作罢。
郭家日子又回到以往, 生活一潭死水, 什么都没改变。
几天来云凤不见郭长青影儿, 大有失落感, 听说郭家回过女方, 女方一家已经回盐城, 知道误会了郭长青。 想起那晚过激的语言, 云凤心里好笑: “ 这家伙不窝囊, 没认命, 错怪他了。” 无聊之余, 她去黎雪家玩会儿, 临走黎雪从抽屉抓出一大把糖块给她, 说是她定亲的喜糖, 明天还要请客。 云凤从黎雪家出来, 百无聊赖地向船闸走去。 船闸口水银灯雪亮, 几条运输船散泊在船塘里, 亮出昏黄的灯光, 没有船只进闸, 上上下下一片寂静。 云凤站在闸桥上, 手扶栏杆向桥下看去, 心情为之一振, 闸口栏杆边, 郭长青在水银灯下钓鱼。 他两眼直视水面, 塑像般站立不动。
“ 这家伙, 做姜太公了。” 云凤掏出一块糖, 用力向他掷去。 听到糖块落地的响声, 郭长青扫一眼又转向水面。 “ 叭叭叭” 云凤接连投去几块糖, 都落到郭长青身旁, 郭长青还是不为所动。 云凤抓起口袋里所有糖块, 天女散花地扔过去, 有的落到郭长青头上, 有的掉进水中。 见他毫无反应, 云凤大喊道: “ 你今晚去和水里的鱼过日子!”郭长青“扑哧”笑出声,抬头向云凤招招手。
云凤火气全消了, 沿台阶咚咚跑下来, 到了郭长青跟前, 佯装发怒地问: “你气够了吧?有本事继续气!”郭长青莞尔一笑说:“你乱喊一气,把我鱼都吓跑了。再不理你,我今晚只能空手回家。”“恨不得咬你几口!”云凤满脸气恼说。郭长青伸出左手说:“咬吧!”“叫我啃猪爪?”云凤拿起他的手咬去。“哎唷,好疼!”郭长青叫道。云凤松开牙齿,用手去抚揉他手上牙印,作出生气样儿说:“我问你,我叫你做的事你做了吗?”郭长青问是什么事,云凤说是叫他看余大鹏来信的事, 郭长青点点头。
云凤追问道:“你看他写得怎样?”“你要是觉得好,就好,你认为不好,就不好。”郭长青狡黠地笑道。“你真坏!”云凤伸手拍他一掌。她眼里,余大鹏是原野里的光亮, 飘忽游离, 高低明灭, 可望不可即, 照不亮她, 哪如郭长青这盏灯, 照得人心里亮堂堂, 暖洋洋, 甜丝丝的。 碍于父母的面子, 她不便去熄灭田野里的光亮, 让它自亮自灭吧! 定亲之前母亲讲过的话还在耳边: 和余大鹏相处得好才谈婚论嫁, 处不好只做兄妹。 她决不把无感情的婚姻当作枷锁戴在身上受折磨, 或者跟暗夜中船塘里的船一样孤零零停泊, 无声无息无聊无趣地过一辈子。 云凤望着郭长青的脸说: “ 几天心情不好, 附近有好玩的去处吗? 你带我去散散心!”郭长青脱口而出说:“有,我们明天去八仙塘摘莲蓬,那地方可好玩了。” “ 好, 不见不散。” 云凤眼睛忽闪忽闪地说。
两人心里烟消云散雨过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