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云凤带着青青坐火车到了深圳, 转大巴来到宝安, 下车后满眼是南国情调, 棕榈树舒起长袖, 芭蕉展开巨掌, 在欢迎远方的客人。 路面坑坑洼洼, 走在上面费力。 一路上尘土飞扬, 工程兵部队运土车穿梭来往, 喇叭声刺耳。 战士们一身灰土, 搬平高丘填埋洼地。 工地上推土机轰隆隆作响, 场面不亚于打仗。 远处山上长些稀疏的树木, 一簇簇丛林间露出土的肌肤。 农居散落在山脚下, 东一处西一处给大地缝上补钉。 路两旁布满杂草, 草间站立不知名的野花。 这就是深圳? 云凤问自己, 看来不比家乡强多少。
她按地址找到同学的姐姐。 同学姐姐住在罗湖边, 镇子不大, 街道参差不齐, 房屋亦不规则, 有些突在路边, 使人想起嘴里的虎牙。 同学姐姐姓钱, 开家货栈搞批发。 门市里顾客不少, 进进出出配货提货。 钱姐曾见过云凤, 一眼认出她, 热情地安排母女俩进里间用餐。 云凤吃过饭后, 钱姐抽空走进里间, 拉过青青把一包糖放她手上,满脸笑容夸道:“小姑娘好漂亮!”云凤有点难为情说: “ 钱姐, 给你添麻烦了。” “ 哪家话, 你是我妹妹同学, 大老远来, 我应该负责, 再说我这里也需要人。 你以前在百货公司上班, 售货是行家。 我早给你安排好, 你来的路上有个村子离海边不远, 我们货栈在村边设个点。 房子我已经租好, 到那你能方便带孩子。 等孩子能上幼儿园, 村里刚好也有。 货嘛, 我会按时派人送去。” 钱姐不愧是生意人, 一口气说完她的安排。
听说是路过的那个村子, 云凤心里生出凉意, 那里多荒僻啊! 脸上多少流露些失望的神态。 她的表情变化瞒不过钱姐的眼睛, 钱姐拍拍她的膝头笑道: “ 你别担心, 罗村附近有很多渔民, 他们出海都会采购大宗货物。 部队驻地不远, 军人常去买东西, 再算上路过的人流车辆, 我还担心你忙不过来呢。 货我按批发价给你, 利润全归你所有。”
有人到不穿鞋子的人群中推销鞋子, 说来不可思议, 当人们习惯穿鞋后, 鞋子变成抢手货。 偏僻之地, 生意好展开, 事在人为。 云凤神态负疚说: “ 钱姐, 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钱姐摆下手显得落落大方:“事不宜迟,我立即安排车把你们连货一起送去。” 说过亲青青一口。
云凤带青青乘车押着货物到了罗村。 村口路边钱姐已建好售货门面, 门面后不远处是租下的两间民居, 一间为住处, 另一间作仓库。 房东是位六十出头的衡奶奶, 老人家河南人。 当初她丈夫是国民党军营长, 他随队伍溃退到深圳后要撤向台湾, 上峰命令不准携带家属, 她丈夫狠心丢下她跟队伍走了。 衡奶奶哭干了眼泪, 多年来艰难度日, 在罗村和其他遗属硬挺过日子。 她有北方情结, 见云凤母女亦是北方人打心眼里欢迎, 忙前忙后帮云凤安顿好店面和住所。 青青嘴甜, 一口一个奶奶叫她, 老人听了兴高采烈, 闲下爱带青青玩耍。
没放鞭炮, 云凤店面开张。 果真像钱姐预料那样, 生意的确好, 头天就有好多人来购货, 其中不少是即将出海的渔民, 满嘴难懂的粤语方言。 起初云凤听不懂, 衡奶奶一旁为她翻译。 时间一长, 云凤听懂会说粤语。 她待人接物和气, 态度热情, 附近人都爱跑来买东西, 军人也常来购买烟酒食物。 忙了一段日子, 赚到不少的钱, 天天累得腿疼腰酸。 幸好有个衡奶奶帮助做饭, 母女俩没饿肚子。
日间忙生意, 云凤不觉得家乡路遥孤独在外, 到晚上寂寞爬上心头。 她想父母, 想两个弟弟。 每当月圆之夜, 银色的月光照在屋对过的小湖上, 云凤自然会想到郭长青。 小湖里箭荷稀稀疏疏, 赶不上古河八仙塘的稠密。 湖面上偶尔有青年男女月下泛舟, 能听到他们嘻嘻哈哈的嬉闹声。 此时云凤心里涌出惆怅, 郭长青现在怎么样了, 和刘丹走到一起了? 他们是否幸福, 会想起或提到我吗? 浪迹天涯人各一方, 往事成为过眼烟云, 现在有了栖身之处, 以后呢? 人就像大海上的孤舟, 何处才是彼岸? 还有青青, 她将来会怎样? 看看身旁熟睡的女儿, 云凤眼里流下两行清泪。
起初, 见云凤神情忧郁, 衡奶奶推测她人生地不熟有所顾虑, 好言开导她:“ 闺女, 你生来乍到, 我们这里可好啦。 那年我丈夫跟队伍走后, 有人想打我们遗属的歪主意, 刚一露头, 几十个姐妹棍棒杈子一起上, 把想占便宜的人打个半死。 姐妹们是一群老鹅, 专啄人, 外人来都害怕我们。 现在附近有解放军部队, 你放心做生意,一点都不用怕!”对老人的宽慰,云凤深表感激。
深圳几乎没有冬天, 大地春意盎然, 连毛衣都不用穿。 有天云凤开门不久, 来位买香烟的军人, 搭讪几句后他直愣愣地瞧着云凤。 见他目光紧盯, 云凤有些不自然。军人突地冒出一句:“听口音你是苏北人?”云凤点头说是。军人伸出手来作握手状, 云凤大方地和他握下。 军人欣然说: “ 我也是苏北人, 在这里遇个老乡真不容易。” 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 他俩距离一下拉近。 军人问过云凤姓名后, 说他叫曾海山, 是工程兵一个连长, 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他, 又用手指向不远处的营房和工地, 说后挥手告别。
有天衡奶奶生病, 且病得不轻, 云凤搁下生意把老人送进镇卫生院。 她手搀青青找医生, 医生为老人诊断后说是肺炎, 需要住院吊水。 云凤忙得团团转把老人安顿好。 吊上水后老人好受些, 她眼里噙泪一只手紧紧拉住云凤胳膊, 青青紧偎在老人怀里。 几天后衡奶奶病愈, 云凤把她接回家。 见云凤瘦了一圈, 老人心里不好受。 她背地想了又想, 把云凤叫到跟前说: “ 闺女, 你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人。 自从我男人去了台湾, 同我留下的姐妹, 除了嫁人走的, 剩下老的老死的死, 活在世上的已经不多。 这次多亏你, 不然我怕早去见了阎王。 我无儿无女, 没别的亲人, 今年六十多了, 说不定哪天腿一伸眼一闭就断气。 唉, 我只想死后能有人把我送下田,逢年过节烧点纸。闺女,你能做到吗?”“中,大妈!”云凤学她的河南口音动情地说, “ 您老放心, 我只要不走, 定会照顾您一辈子。” 衡奶奶叹口气说: “ 闺女, 你还走什么? 大娘知道你不容易, 连个安身处都没有。这三四间房子还是我男人临去台湾前盖的, 有天我去西天, 房子还不知落到谁的手里。我想立个遗嘱,把房子给你继承!”云凤坚决不肯接受。“傻丫头,这事你大娘说了算。” 衡奶奶语气不容拒绝。
老人大有北方豪侠之风, 说到做到。 没几天她去镇上找到司法助理立下遗嘱,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房产继承人肖云凤。 立好遗嘱后, 老奶奶了结一头心愿, 高兴地回来了。 老人把遗嘱放在云凤手上叫她签字按手印, 云凤死活不肯签。 老人无奈, 找来箱子把遗嘱小心收藏好。
晚间突然停电, 到处黑乎乎。 云凤在门市里点上蜡烛, 感到一阵内急, 忙带上门跑向茅房,事后刚系上裤子,听见有人大喊:“着火啦,快救火啊!”叫声非常骇人。 云凤慌慌张张冲出, 看见门市里火光己窜出屋顶, 她大声呼叫: “ 不好!”飞奔向厨房端出一盆水跑来,衡奶奶一旁跺脚高声喊道:“乡邻们,快来救火啊,求你们啦!”云凤人缘不错,东西卖得便宜,很受村民们喜爱,人们纷纷赶到用力泼水灭火, 但无济于事, 火苗呼呼冒出房坡。 大伙怕造成更大的火灾, 找来一杆粗长竹篙, 几个男青年顶准门面屋梁发一声喊, 轰通一声, 门面房被推倒。 众人乱纷纷地往上泼水, 终于把火扑灭。
青青在床上没睡着, 听到嘈杂声跑出, 见妈妈售货处成了废墟, 眼前乱七八糟, 吓得张嘴大哭。 衡奶奶吃力地抱起她, 哄着来到云凤身边。 云凤咬紧嘴唇, 眼睛直直地望冒烟的废墟, 判断火起可能是蜡烛倒下燃着干纸箱卫生纸。 莫非今生今世命中该多舛? 两次婚配失败, 又为情所逼才来深圳, 没想到人生会遭婚姻和情爱左右, 促使人在风浪里像船儿颠簸。 人为情而活, 又为情所困。 情成了生活中难以撞破的网, 能于无形中安排人的命运, 难怪世上有修女尼姑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一了百了。 她肖云凤不会走这条路, 她是强者, 要去搏击奋斗, 男欢女爱这张网不去撞它, 它能奈人何?
见云凤呆愣不说话, 衡奶奶心里害怕, 轻言慢语安慰她: “ 人没伤万幸, 钱咱们再从头赚。闺女,你说话啊!”云凤从她怀里抱过女儿,脸色毅然说:“我怎么跌倒就怎么爬起。 大妈, 我没事, 你不要担心。”
曾海山带领战士驾车赶到了。 见大火已熄灭, 他顾不上和云凤说话, 指挥战士们亮开自备电灯, 清除起废墟。 战士们手脚好麻利, 个把钟头后废墟清理干净。 曾连长走到云凤跟前歉意地说: “ 对不起, 我们来迟了。” “ 谢谢曾连长, 谢谢解放军同志!我……”云凤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曾连长劝慰道:“不要难过,我们子弟兵有责任帮助群众。 你放心, 房子烧了可以重建, 我们连还有些建营房的材料。一班长!”有个军人闻声跑来向他敬个礼。“你立即开车回去,把建营房的材料拉来,再带个电工来!”一班长转身向黑地跑去。
过会儿部队的工程车装着建材开来, 战士们在曾海山指挥下迅速盖房子。 云凤催衡奶奶带青青去睡觉, 跑去库房搬来食物饮料招呼战士们来吃喝, 士兵们忙建房子, 没一个人来享用。 天快亮时, 新的售货门市重现地上。 曾海山带人帮云凤从仓库把货物搬进门市安放好, 电工接上电。 太阳出来了, 天边布满彩霞, 大地一片亮丽。 小鸟在林梢欢乐地起落, 昨晚的火没吓着它们。 曾连长命令士兵们排好, 列队向云凤敬个礼爬上车开走了。
云凤站立路边, 眼望他们的车子远去, 好久没挪动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