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田每天上午要忙会儿, 把大大小小的信件递到各家各户。 今天早晨他脚踏绿色自行车, 代同事递送三河闸一线。 骑在车上, 余春田心里满是惬意, 两个小坡没用力就蹬上去。 自从儿子余大鹏和云凤定过亲后, 余春田就经常沉浸在幸福中。 他盼望儿子早点转回内地, 好结婚成家生孩子。 等有了孙子, 空闲时能够逗孙子玩乐。 他喜欢用气枪打小鸟, 多年没摸真枪, 手真痒得慌。 玩气枪照样能过过瘾, 打鸟时把孙子带上, 小家伙定会高兴跑去捡鸟。
正骑之时, 他看见前面两个男女青年走路挨得很近, 心想到底是现在的青年, 没有什么顾忌, 脸都挺老。 随着距离的拉近, 他脸色不好看了, 那女青年怎么像自家未来的儿媳妇。 当自行车擦身而过时, 余春田侧目一瞟, 那女孩果然是云凤, 男的是郭老大家大儿子。 他心里极不自在, 着力踩几脚骑过, 还干咳两声。
“ 你老公公。” 郭长青指下余春田骑车的背影对云凤说。 “ 还没过门怎么会是公公? 我只喊他叔叔。” 云凤不以为然说。 “ 听说你公公好吃醋。” 郭长青提醒道。 他早听长辈说过, 余春田为吃老婆的醋常闹得青天白日遍地红。 “ 我走路还犯法?他是长辈,凭什么吃我醋?”云凤脸上露出不满神态。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往前走, 中间隔开点距离。
余春田下班到家, 把自行车一把推倒门旁, 满脸气恨走进屋。 “ 又是哪一出?”桂香心里直念叨,小心翼翼地安排丈夫吃饭。余春田虎着脸一言不发,桂香不敢问长问短, 在一旁赔小心。
“云凤这丫头,真不懂事,”余春田拍下桌子,脸色阴冷地向老婆评理,“上班就上班吧, 你说她和郭老大儿子肩靠肩走, 丢不丢人? 郭老大当过国民党水警, 他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哪一点能赶上大鹏? 大鹏来信告诉我, 说云凤很少给他写信。你说我这心里……”余春田指指胸口欲言又止,斜歪下巴生闷气。桂香听到事儿和她无关, 心里石头落了地, 低声劝道: “ 大天白日, 上班走在一起不奇怪……”
“ 在你看来当然不奇怪, 我看就不入眼。” 余春田打断老婆的话, 快要发大火。 “ 再有两天你过生日, 我们把云凤喊来吃饭, 用话开导开导她。 她岁数小, 没什么经历。你还是先吃饭吧!”桂香把饭碗推到丈夫面前。余春田认为此法还行, 拿起筷子一声不响吃起饭来。
农历冬月初一, 桂香早早上街买来鸡啊肉啊, 又弯路走到肖家, 叫肖母告诉女儿, 中午下班去吃饭, 他叔今天过生日, 肖母笑笑答应了。 桂香到家后早早开始忙碌, 拿出平生厨艺做了一桌菜。 近午时分余春田回家, 蔫了的丝瓜脸上阴沉气没退。 桂香劝道: “ 出门看天色, 进门看脸色。 你挂个长脸, 云凤来饭能咽下去?”余春田想想也是,努力去放松脸部表情,弄来弄去,还有些不自然,不过比先前好得多。
“ 叔, 婶、 我来了。” 声音还未落, 云凤跨进屋门。 “ 哎唷, 闺女来了, 看把你婶乐的, 快坐! 春田, 吃饭, 闺女还要去上班。” 桂花乐得像雀子端上菜饭。余春田坐近桌边缓缓说:“云凤,闸上做工累人吧?”“不累,我们年轻人精力好。” 云凤说着坐下, 声音充满朝气地说。 桂香把一碗鸡肉推到云凤面前, 心疼地说: “ 闸上野风大, 看把我闺女脸都吹黑了。” 三人端起饭碗。
桂香夹块鸡腿放进云凤碗里, 一脸爱怜说: “ 大鹏在西藏也很苦, 他告诉我满脸是高原红。 我就盼他早日回来和你完婚, 我好抱上孙子。” 云凤不好意思地叫声 “ 婶” , 余春田敲下碗边, 声音沉沉道: “ 你和那些老妇女一样, 就喜欢谈这些话。” 桂花咽口饭楞下想起什么地说: “ 哎, 云凤, 你最近给大鹏写信的吗? 我听你叔说, 大鹏过几天就来一封信。” 云凤咽下嘴里食物说: “ 写了, 我能不回信吗?”“就是呀,你们不在一起,要处感情不写信还有什么用呢?”桂香笑道,又漫不经心地问,“郭老大儿子也和你们一起做事吧?”云凤“嗯”了一声。
“这个郭老大,”余春田挂长脸不屑地说,“水性好,认识湖上浪头,还会打野鸭子, 年轻时干什么不好, 鬼迷心窍去当水警。 那年我们北撤, 我和你爸他们在湖上打游击牵制敌人。 他郭老大带领敌人, 满湖围剿我们。 他枪法好, 你爸膀子上那一枪, 说不定是他放的。 这下好, 弄个历史不清, 混了几十年, 现在家里两间房子破得像猪圈。 儿子该二十出头了吧, 这样的家庭, 谁家姑娘会往火坑里跳, 睁着眼嫁给他家。” 别看余春田文化有限, 这篇讨郭檄文力道不小, 已把郭氏父子贬得一文不值。
“ 叔, 我们家也没房子。” 云凤插话道。 桂香神气十足说: “ 你爸是国家工作人员, 拿的是工资, 等安顿好了, 还怕没房子? 怎么能跟他家比呢? 光郭老大当水警的事,就够他家受的。”“听说他是被逼的。”云凤低声说。“谁逼他的?”余春田正色说, “ 是他人品差, 一心想捞好处, 穿上水警队军装多有气派, 好去作威作福。 要说逼, 我和你爸还有你黎叔都是旧社会逼的, 才去参加解放军。 郭老大谁逼他了? 这样的人养的儿子, 品行好不到哪块去。”
桂香精神大振附和道: “ 龙生龙, 凤生凤, 老鼠养儿会打洞。” 她不无自豪瞟丈夫一眼,“能跟你儿子比吗?”“真俗不可耐。”云凤十分反感,已没了食欲,满桌好菜好饭变得索然无味, 胃里食物已在膨胀。 她努力把碗里饭吃完, 放下碗筷说:“叔,婶,我吃饱了。”“来,喝点汤顺顺!”桂香把蛋汤碗推过,云凤勉强喝两口说:“时间不早,我要去上班。谢谢叔和婶子!”话毕飘出门去。
屋里, 余春田和桂花四目相对会儿, 桂香无声地收拾碗筷, 余春田一脸木然在想什么。
云凤逃似地回到家, 拿起书翻看等候郭长青。 正看不下去之际, 郭长青来喊她上班, 云凤丢下书本跑到他身边。
走在路上, 云凤眼睛睥睨下郭长青, 和电影上的坏人相比, 从郭长青身上怎么都看不到他爹当年为水警队当差时横行霸道相, 瞧见的是他眉宇间有股正气。“ 余叔都是瞎说。” 云凤心里告诫自己。 郭长青见云凤打量他, 觉得怪怪的, 刚想问,云凤开口道:“你不能参军去?”郭长青苦笑下说:“我爹历史不清,当兵谁要我? 我现在是活在淤泥里的泥鳅, 整天没在沥青里满眼漆黑, 看不到前途。有些事根本不敢去想, 更不敢去做。” “ 不要太悲观, 电影上瓦西里说过, 牛奶会有的, 面包会有的, 一切都会有的。” 云凤安慰道。 “ 一切, 一切在哪里? 只有和你一起走, 我才有西南风吹进怀里, 心里暖暖的。” 郭长青有些激奋, 眼睛里泛出光泽。“真的?那你心情不好时,就当我走在你身边!”云凤用爱怜的目光盯着郭长青说道。 她在余家吃饭时不愉快的感觉, 已飞到九天云外。 “ 我的心事太重了。” 郭长青轻轻叹口气, 望望云凤温柔的眼睛, 感到有股暖意正向他袭来。
身后传来马达响声, 一辆手扶拖拉机 “ 嘎” 的在旁边停下。 车厢里有人向他们大喊:“两个呆头鹅,快上来!”看上面全是工友,郭长青先爬上去,伸出手拉上云凤。 手扶拖拉机载满一车叽叽喳喳的鸡雏, 轰隆隆向三河闸开去。
三河闸油漆间里, 老黑肖成勇打开办公桌抽屉, 从里面拿出一本相册, 漆工们都围去翻开观看。 老黑指头轻轻抚摸相册, 神情有所眷恋说: “ 上面都是以前在闸上刷过漆的工人, 我留下他们工装照片做个纪念。 你们今天下午都去照一张工装照, 照相的钱处里出。” 工友们听后都欢腾雀跃开了, 你一言我一语计划去怎么照, 还有人装模作样地摆起照相的姿势。
中午郭长青和云凤赶到照相馆时, 工友们嘻嘻哈哈涌出。 桂兰埋怨道: “ 知道你们会迟来,记住照个合影,我们都照的!”有人戏谑道:“鸳鸯合影。”
他俩走进照相馆,照相师问怎么照。郭长青比画说:“都照个半身!”照相师按过快门,分别照过他俩半身后,问道:“他们都照过合影,你们合个影吧!”
郭长青踌躇不决,云凤决然说:“穿工装照合影怕什么?”说时拉过郭长青,按照相师要求站好。照相师镁光一闪,举起分开的二指说:“好!”云凤和郭长青一嘀咕, 俩人脱下工装各照一张头像, 照后脸上洋溢着欢悦的神色离开照相馆。
过几天云凤去取照片。 照相师拿出一叠相片说: “ 你看我拍的, 你多漂亮他多帅气, 金童玉女呀, 真是天生的一对。 可惜穿的是工装, 不然我就把它安放到橱窗。 要论结婚照, 我以往照得从没这张好。 方圆几十里年轻人的订婚照都是我拍的。 姑娘, 将来你们拍订婚照, 来我这里算找对门。 要是把你们订婚照安到橱窗, 我照相馆知名度更大。” 照相师絮絮叨叨, 是个职业贫嘴。 云凤满脸绯红说: “ 你真会想象。” 说时接过相片, 快步逃出门去。
黄昏时分, 云凤沿古河来到郭家, 进门看见郭长青弟弟秀水在写作业, 他父母都不在家。 秀水抬头见是云凤, 嫣然一笑, 往里屋喊道: “ 哥, 有人找你。” 郭长青应道:“叫她进来吧!”云凤踏进里屋,见郭长青在纸上写些什么,好奇问道: “ 写什么啊! 看你心直盯在上面。” “ 学写诗。” 郭长青站起身把稿纸递去。云凤接过稿纸靠近电灯,眉毛一扬说:“大诗人啊!”她看纸上写着:
悼忘年交
谁愿看寒叶飘过夕阳,
旧石阶满身是伤。
你老屋废墟怎挡住
阵阵湖浪。
蓑草也不争气随风摇晃。
惆怅时脚下碎石更是乱响。
冥冥中有你声音飘荡。
我仿佛看见你拖着残腿,
正在为旧石阶修补创伤。
“ 好伤感啊! 谁是你的忘年交?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云凤抬眼问道。 “ 他是个残疾人,”郭长青神情凄凉地说,“在世做些小糖块维生,这本书是他借给我看的。现在它主人没了。” 郭长青指下桌上的 《三国演义》, 声音很沉郁。 “ 你惦记的定是好人。” 云凤从衣袋摸出相片交到他手上, “ 照得不错。”
郭长青瞧下合影照, 不认为他照得有多好, 看照片上云凤楚楚动人。 “ 我把你没穿工装的头像留了一张。”云凤望着郭长青眼睛说。“哦,”郭青山问,“你的头像呢?应给我一张啊!”云凤从衣袋取出几张相片,抽出一张工装照交给他。“你没穿工装的呢?我也要!”郭长青手伸得老长。
“ 怕你嫌照得不好, 给你看看还可以。” 云凤把头像递给郭长青。 郭长青见照片上云凤端庄淑慧,气韵娴雅,顺手装进衣袋,“贪心不足!”云凤伸手去夺,还没抢到手, 秀水跑进来抡起眼说: “ 你们偷换照片, 明儿我告诉别人。” 郭长青威胁道: “ 你敢, 我打死你。” 秀水毫不示弱: “ 我才不怕呢。” 又要挟道, “ 你把《三国演义》 借给我看看, 我就不对外人说。”
“休想!”郭长青毫不妥协。云凤笑道:“不就是一本书嘛?秀水,你拿去看吧!”郭长青警告说:“弄坏了我揭你皮!”秀水说声“不会的”,拿起《三国演义》 跑出里屋。 云凤弯下手指点点郭长青额头柔和笑道: “ 看你, 做哥哥的, 在家怪狠的。“ ”他哪里怕我? 真拿他没办法。” 郭长青无奈地说。
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 郭长青知道爹妈回家了, 和云凤来到堂屋。 两口儿进门, 眼光都落到云凤身上, 云凤忙上前打招呼。 郭母嫌灯光昏黄, 辨认下双手一拍: “ 姑娘, 你来过, 夏天的时候你来找过我们家长青。” 云凤笑下说: “ 是的。” 告辞要回家。郭母眼睛没离云凤的脸,热心地挽留:“天还早呢,再玩会儿!”云凤说明天还要上班, 转身走出门去, 郭长青把她送到大路边分手告别。
瞧儿子进了门, 母亲赞道: “ 这姑娘长得真俊, 唉! 我们家的房子。” 郭长青脸儿刹时变红, 语气埋怨道: “ 人家是我工友, 递照片来的。 妈, 你别瞎想。” 郭老大冷笑一声, 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