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凤店里生意一直兴隆。 这两天渔民要出海, 向她定购一批货物, 因出海前忙于准备没空来提, 叫云凤把货物送去。 云凤打电话告诉钱姐, 要她派车把货运来。 货物运到后, 云凤请衡奶奶照看门市, 亲自押车把货送到海边。 向渔民交完货后, 云凤心里酷热, 和司机来到冷饮店喝饮料, 顺便再歇息。 其时店里进来个青年, 这人神情沮丧, 要了几瓶凉啤酒, 坐在云凤面前大喝。 转眼间青年喝光啤酒, 手托腮帮抽泣。
见他衣衫不整伤心样, 云凤想起初到深圳的情景, 动了恻隐之心, 关切地问: “ 兄弟, 人生道路长呢, 把心放宽些, 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青年听后孩子样大哭,店里人看热闹的眼光都射过来。“兄弟,”云凤劝慰道,“你能告诉姐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听你口音是外地人, 姐也是的。”
云凤轻柔的话语感动了青年, 他抹下眼泪说起自己的来历。 他名叫郑长安, 内地名牌药科大学毕业, 想有所作为辞掉内地工作, 带三千块钱来闯深圳。 他考察些日子, 发现海边渔民捕捞的牡蛎是上等补品, 于是从渔民手中买回牡蛎, 想从牡蛎里提取因子制成胶囊保健品。 大概受条件所限, 三千块钱快花光, 研究还没结果。 他现在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走投无路下想去寻死。
云凤见他是个想创业的人从内心赏识, 说想出资助他研制牡蛎胶囊, 两人共同创业。 郑长安绝望中遇到救星, 犹如死而复生。 他欢腾雀跃握住云凤的手说: “ 姐, 你是我的贵人。 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云凤和郑长安回到罗村。 她盘算来盘算去, 手头有些资金能起些作用, 当务之急, 郑长安要有实验的所在才能去研制。 举目茫茫, 谁能出手相助呢? 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通了曾海山的电话。“我是曾海山,你是哪位?”电话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云凤把请他相助的事说了。 真是天从人愿, 曾海山说没问题, 他有个战友在药物研究所是个中层干部, 这事他会当做任务去完成。 几天后曾海山打来电话, 说跟战友谈过, 可以借用他单位实验室, 多少给些费用。 云凤委托衡奶奶照应门面, 和郑长安前往市区。
市区今非昔比, 高楼鳞次栉比, 大街上车水马龙。 云凤找到曾海山, 见到他们曾海山既兴奋又热情, 寒暄几句后带他们到了药物研究所, 找到战友办好借用手续。 缴过费用后, 云凤留下钱给郑长安排好食宿。 都妥当后, 曾海山请云凤去下饭店。 服务员送上菜单, 两人点几样菜开始喝酒。 云凤端起酒杯说: “ 曾连长, 不, 曾哥, 感谢你, 没有你我们第一步很难迈出。” 曾海山自谦地笑道: “ 不值挂齿,你知道我为什么帮你吗?”“我们是老乡。”云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光这点,”曾海山竖起拇指,“我佩服你是女中豪杰,敢闯敢干!”
听到他赞美的话, 云凤有过誉之感。 郑长安的试验还没开始, 成败尚未可知, 眼前不能乐观, 若他试验失败, 前期投入的资金算打水漂了。 她脸色微红说: “ 曾哥, 我来到深圳人就像搭上弓的箭, 不得不射出去。 以后麻烦你的地方多。” 曾海山说没问题。 两人说些话又喝了几杯酒, 都有微醉之感。
曾海山谈趣极浓, 扯到他的家庭, 说妻子几年前出车祸不幸去世, 有个女儿丢在苏北老家, 由他父母照看, 眼下还是单身, 战友们见他过得苦, 为他介绍过几个女性, 他看都不合适。 说到这里他望望云凤的眼睛: “ 那几个没有能比得上你。云凤,我们能走到一起吗?”
面对曾海山的请求, 云凤有些不知所措。 曾海山孔武英俊为人正派, 助她于艰难之中, 是个不错的人。 云凤对他早有好感, 可她心中始终抛不开郭长青的影子。 往事如烟似梦, 不远仍在昨天。 她每当静处时, 旧情化为春阳下的美玉生温绵绵而至, 细丝剪不断, 人在春风里身软骨酥, 似喝过醇酒如痴如醉, 情愫难以飘忽得无影无踪, 倒伴随时日的久远更加浓烈。
她梦中多次和郭长青会过, 相遇时身体通上电流在空中飘飞, 心里无比兴奋喜悦, 泪水像月下沧海里的珍珠流下, 情景成为天明后的幸福之源, 奋斗的动力。 人生不仅仅有挫折, 更有美好的境界。 想到郭长青, 云凤血管里的甜蜜在扩散。 山高路遥, 海角天涯, 此情不会因地老天荒有所消散, 反而永远成为追忆。留住这份情愫吧, 博他个地久天长。
答应了曾海山, 能从旧情中解脱吗? 如果不能简直是害了他。 破坏一个美好的境界, 又毁了他人的幸福, 太不至于。
云凤从婚姻的挫折中晓得, 不能轻易动情。 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态说: “ 曾哥,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兄长。” 曾海山身子微颤下, 他是个有理智的人, 知道时机尚早, 心平气和地说: “ 云凤, 时间会书写未来。 我耐心等待未来所给的安排。” “ 曾哥, 你是军人又是位诗人, 看你诗句多有哲理性。” 为了不让曾海山尴尬, 云凤风趣地说道, 两人随即大笑。
南国的高温任性折磨人, 几天来云凤安排郑长安研制牡蛎胶囊, 店里生意交给了衡奶奶。 老人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应付店里生意, 还要做饭给青青吃了好去上学。 她中暑热引发旧疾, 难以支撑倒下了。 云凤赶回家时, 老人已在床上说话不清。 她断断续续告诉云凤为何坚守罗村不回老家, 是幻想丈夫回大陆, 能在老地方找到她, 要云凤在她死后, 她丈夫如若回来, 定告诉她的骨灰所在地, 说话间老人泪如雨下。
想到老人临终惦记丈夫, 云凤陪她大哭。 老人拿出身边的房屋产权继承的遗嘱和司法文书, 要云凤签字, 云凤不肯签, 老人急得要找棍揍她。 云凤被逼不过含泪在上面签了字, 老人欣慰地点点头, 脸上露出笑容。
云凤很快将老人送进镇卫生院。 老人家生命已走到尽头, 在卫生院逝去。 云凤伤心得哭个不停, 为老人去选墓地。 她在追思园里看中一块地方, 待亲人那样安葬了老人。
办过丧事后, 云凤难过得几天没心情吃饭, 眼前经常晃动衡奶奶的身影, 浮现老人家慈祥的笑容, 仿佛老人还活着。 她从内心感激老奶奶, 回忆刚来罗村, 老人夜头早晚替她手脚, 天天佝偻腰身手搀青青去幼儿园, 放学时早早去接, 言谈笑语中浸满慈爱和善良。 青青已上小学, 再也没人陪她, 老奶奶去了天堂, 永远不会回来了。 老人家临终前没忘记把房屋赠送, 使她母女有安身之处。 眼前物是人非, 没了老人的陪伴, 她母女好比南来雁更显孤单。 想到这些云凤搂抱青青号啕大哭, 青青很懂事, 跟着妈妈一起哭。
母女的眼泪获得众多村民的赞许, 都用钦佩的目光注视。 老人生前还健在的遗属老姐妹, 蹒跚走来安慰云凤, 说有我们在, 闺女你不会孤单, 有事定会帮你。 见云凤哭得伤心, 都陪伴掉眼泪。 好多天后, 云凤的心情缓解些。 每逢春节或清明, 云凤就带领青青到衡奶奶墓地烧纸祭奠, 洒下一掬泪忍着悲痛回家。
一天, 云凤在门市里售货, 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身穿西服, 腰板挺直步履有力走来。 老人到了屋前, 打量下四周, 神情激动地朝屋门喊道: “ 秀贞, 你还在吗?秀贞!”云凤打发走顾客,出来几步走到老人面前,一脸疑惑地问:“您老人家找哪个?”“找衡秀贞,她是我妻子。我叫章耀南,和妻子分手四十多年了。她还在吗?”老人满脸侥幸和企盼的神态急切问。“您找衡奶奶啊,前些日子她去世了。”云凤脸上涌现出悲伤。“啊!”老人用脚跺地,眼里涮地流泪,万分懊悔说,“我该早早回大陆!”
章耀南是浙江人, 父辈经商, 抗战时带家人逃难到四川。 目睹国破家亡, 章耀南正值年轻气盛, 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 毅然投笔从戎, 考入内迁成都的黄埔军校十六期, 毕业后随军和日寇交战。 一九四四年豫中战役期间, 他率一连士兵坚守嵩山阵地掩护师部撤退。 几经血战, 弟兄们差不多伤亡殆尽, 后撤中他身负重伤倒地。 衡秀贞跟从父亲逃难路过, 把他救入隐秘的山洞躲过日军的搜山。 父亲采来中草药为他治伤, 在父女俩的精心医护调养下他身体康复了。 在养伤的日子里, 他爱上了心地善良而又美丽聪颖的衡秀贞。 临归队的那天, 俩人依依惜别。 抗战胜利后, 升任营长的章耀南来到嵩山找到衡秀贞, 和她结了婚。 婚后, 他携妻子随营。 内战爆发时, 他的部队在和解放军的交手中愈打愈少。 几经辗转来到深圳海边, 章耀南和其他军官刚建成屋子安顿好眷属, 接到上峰指令抛下眷属家人, 带领部下撤去台湾。
到台湾后, 好多官兵食不果腹, 章耀南因是浙江人交上好运。 经过层层选拔, 他入选蒋经国的侍从室, 当上蒋经国的卫队营长。 执班时他克勤忠贞行事缜密, 不久成为太子党的中坚, 备受蒋经国的赏识, 很快官至少将。 期间有人给他做媒, 他心恋秀贞拒绝再婚。 退役后, 他利用人脉关系投资电子产业, 创办佳美电子, 至今企业已具规模。 两岸开禁后, 他来到深圳, 一心想找到妻子, 谁知妻子不在人世了。
面对当年建的房子, 老人家睹物思人顿足大恸。 云凤将他请进屋, 告诉了安葬的经过, 捧出老奶奶遗像, 老人看到妻子遗像又是一阵痛哭。 云凤找出衡奶奶的赠屋司法文书递给他, 虔诚地说: “ 这是衡奶奶去世前给我的, 您老回来了, 今天物归原主。” 章耀南接过翻看后, 复又放到云凤手上力拒道: “ 姑娘, 秀贞遇到你, 是她今生修的福, 我怎能违背她的心愿? 多亏你把她安葬, 请受我一拜!”说着向云凤深深鞠了一躬,坚决逼云凤收起文书。云凤见老人诚心不要,只得把文书收好。 老人环视会儿屋里, 嘴里咂响叹息道: “ 还是以前老样子。 孩子,我想去秀贞墓地看看!”云凤答应后立即跑去关门歇业,带老人打的前往墓地。
衡奶奶坟墓依山面海, 章耀南凭吊过妻子后, 面向大海感慨万千: “ 真是好风水!秀贞,你长眠这里该心满意足了,我死后定来陪你!”听到老人的凄凉语言, 云凤想起当年在三河闸上刷油漆时, 听郭长青说过, 成群假设未婚妻死了, 定要找到她的墓, 和她同穴而眠。 人啊, 真不知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郭长青他人呢, 会像 《呼啸山庄》 里的希刺克利夫那样做吗? 现在看来只是幻想。 再看看眼前衡奶奶坟墓, 两相交加, 云凤悲情暗发。 老人见云凤脸露悲摧之态,向她鞠躬道:“闺女,你是个性情中人,会办事!”
云凤连忙阻止道: “ 大爷, 使不得, 我应该报大娘的恩。” “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这里有我的亲人!”章耀南在妻子墓边徘徊,嘴里不停地念叨,“我要回大陆,落叶归根!”
离开妻子的墓地后, 章耀南抽空去拜访了几个健在的遗属, 满腹伤悲地离开深圳。 果然不久, 他把产业佳美电子迁到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