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凤家搬走了。 昏黄的路灯下, 肖家曾住过的小院寂静无声, 院内树上偶尔有几片树叶飘然而下, 无声无息地落在地面上。 屋门紧锁, 告诉人们里面已没有世界。 小街上空空荡荡, 郭长青在院外踌躇, 孤独和忧伤交集心头。 失落感告诉他, 院子是空的, 屋里没有人, 一切都成为过去。
一个多月后, 三河闸上工程结束, 郭长青赋闲了。 他要上县城, 把云凤工资送去, 借此看看云凤。
他按云凤说的地址, 找到她家的住处。 水利局仓库坐落在县城边缘, 几所房子围成院子。 肖家临时住在两间收拾过的房子里, 房子外间隔成客厅, 兼做肖成勇的办公室。
郭长青经人指点来到肖家, 见他进门肖成勇夫妇有些愕然。 郭长青打过招呼后, 为避免尴尬道明来意, 把工资放到桌上。 肖母释然道: “ 真难为你这伢子, 亲自送到县城。” 肖成勇放松脸色, 笑得有点不自然, 掇过一把椅子, 请郭长青坐下, 和气地说: “ 云凤上班了, 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郭长青点点头。 肖母端来一杯水, 放在郭长青身旁桌上。 肖成勇干咳一声说: “ 小郭, 难得你来一趟, 有些话想和你谈谈。”郭长青机械地点头说:“您请讲!”肖成勇眼睛瞥下妻子,肖母知趣地走向里屋。
肖成勇语气深沉说: “ 我和你爸是光头一起长大的, 云凤说起过你, 你是个品行端正懂事的伢子。 我们家离开古河, 原因我不说你也知道。” 郭长青又点下头。 肖成勇不无遗憾道: “ 余家解除婚约, 云凤受到的伤害最大。” “ 肖叔, 云凤是无辜的。” 郭长青插言道。
肖成勇右手掌悬空按了两下, 示意要说话: “ 知道内情的还好, 不了解内情的人, 再爱乱嚼舌头, 谁也捂不住他们的嘴, 传播开去能有好话吗? 人言可畏, 三人成虎。 这事算是过去, 云凤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 我同事正在为她介绍对象。 做父母的都望子女好, 婚姻上云凤不能再受伤害。 你们是工友, 你会为她幸福着想。你是个好伢子,会有好姑娘看上你……”
“肖叔,”郭长青一阵心酸打断肖成勇的话,“您不用多说!云凤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我衷心祝贺她。 您放心, 以后她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说后起身告辞。 肖成勇把他送到门外。
云凤下班到家天已黑透, 两个弟弟去上晚自习, 和她擦肩而过时, 向她神秘地挤挤眼。“两个鬼头!”云凤笑骂一声走进屋,看见屋里母亲在忙家务,问道, “爸爸呢?”“去局里开会,你吃饭吧!”肖母说。云凤瞧见桌上的钱,还没问出声, 肖母瞥她一眼说: “ 是你闸上的工资, 小郭送来的。”
“他人呢?”云凤急忙问。
“ 钱给过就走了。”
“人家大老远来,还能什么话没说?”
“ 你爸和他唠叨会儿。 我在里屋, 听小郭说他以后永远不会和你见面。 傻丫头!”肖母想起上天侄女小花从申庄来摸门,姑侄说些家长里短。她和侄女扯到云凤婚约解除的缘由, 心里很为伤感, 决心以后不能再让女儿终身大事受挫。 母亲此时一点儿不顾忌, 意在叫女儿收心。
爸爸会和郭长青说些什么, 云凤不用细问母亲心里都清楚。 她转身向外走, 母亲喊道:“你不吃饭,都凉了!”云凤头也不回说:“我去有个事,马上回来。”
云凤向车站奔去。 车站院里空无一人, 没有一辆过路车。 云凤神情沮丧地呆立会, 灰心丧气踱出车站。 冷风扫来, 马路边树叶废纸翻动, 一只猫倏地穿过沥青路面, 消失在黑夜。 夜空寒星明灭, 给人凄怆感觉。 云凤觉得脸上潮湿冰凉, 伸手摸摸是泪水。 她擦干眼泪, 怅然向家走去。
郭长青从县城回来后, 离开多日的成群神情黯然回到古河。 据成群说, 他到省城后找到上访部门, 送交了上访书和郭山编造的未婚妻来信, 又再三向上访部门工作人员诉说冤情。 接待人员说会如实反映, 告诉他上面正在制定政策处理旧案, 至于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你耐心等吧!
成群在省城逗留些日子看不到希望, 索性登上北去的列车, 前往北京告状。到了北京后, 合该他不顺当, 恰巧中央重要会议召开, 各级信访部门不接待上访者。 且京城清查盲流, 没有单位介绍信者, 大小旅社一律不准入住。 成群走投无路, 在车站椅上蜷缩一夜, 眼看盘缠将尽, 无奈之下买票上车原路返回。 他没地方去, 仍旧住进砖瓦厂值班室。 砖瓦厂冬天不生产, 厂里没几个人, 还能找到煤渣烧饭吃。 成群回来后, 没忘暗中窥视郭家, 那时云凤已去县城, 郭家再也不会有窈窕淑女现身。 成群转些日子后一无所获, 终死了心不再去转悠。
成群前脚回厂没多日, 厂里的麻烦后脚而至。 那封所谓证据的信, 省里转到县里, 县里又转到古河镇革委会, 信划个圆圈, 最后转到砖瓦厂, 上级要求立即查清信的来龙去脉。 倪挺把信摊在桌上眉毛拧成一道绳, 左看右看束手无策, 愁眉苦脸地说:“看信上内容找不到破绽,又到哪块查呢?”为此他几天食不甘味,上床不困, 天天对信发呆。
一天倪挺又对信犯愁。 孙得奇为替厂长分忧, 依在倪挺身旁看信琢磨。 看着看着, 孙得奇眼睛亮了, 有些兴奋说: “ 信上字像申尤富写的。” 倪挺捞到救命稻草,跳起身问:“哪个申尤富?”
“ 在我们厂打过临工, 又叫金申, 在金家招女婿。” 孙得奇一脸媚相说。 “ 你怎么晓得像他的字,拿得准吗?”倪挺急于弄清情况,眼睛睁得有牛眼大直盯孙得奇。
“ 有次厂里写总结, 他说他字好, 帮我誊写过稿子。” 孙得奇思索道, “ 那份稿子可能还在。” 说过去翻箱倒柜, 真的找到稿子。 倪挺迫不及待抢过摊在桌上, 和信对照辨认。 细辨会儿, 倪挺用手一拍信笺大喜道: “ 笔迹和他的一模一样,赶快报告派出所!”说着抓起信件,和孙得奇跑向派出所。
贵成强撑些日子, 终于睁大眼睛抱憾弃世。 尤富把丈人安葬没几天, 派出所着人来请他了。 他坐到打过交道的汪干事对面。 汪干事眼睛死死盯看他的脸, 半晌没吱声。 尤富给盯得六神无主, 不停地胡猜。 突地汪干事拍下桌子喝道: “ 金申,你做的好事!牢没坐够还想坐吧?我成全你!”尤富受此一吓,心里虚忽忽的,嘴里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没犯法。”“你没犯法?”汪干事猛地站起,神色严峻地啐道: “ 你无事生非, 煽动不良分子闹事。” 他把信拿出朝尤富面前一拍。尤富看到信傻眼了,嘴里打起哆嗦:“我,我……”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汪干事态度更加严厉,“你还不如实交待?”尤富撑不下去了, 从头到尾交待事情的经过。 自然, 郭山受连累跟着倒霉, 给喊进派出所。 二人口口声声说这事和郭长青家无关, 郭山承认嫌成群扰民, 才出此下策。 汪干事打电话报告县公安局, 局里来辆警车, 把尤富和郭山送到县城看守所。 汪干事又写份破案报告呈上, 说事出有因, 郭山是下放知青, 少不更事, 金申头脑一贯糊涂, 是个搞恶作剧的货, 建议局里以教育为主, 从轻处理。 二人拘留三个月后才放回家。
很快, 假信成了砖瓦厂人闲暇的谈资。 人们不敢在成群跟前说信的事, 怕他斥骂是牛兴贵派来糊弄他的走狗。 即使听到有人说信是尤富写的, 成群也不会相信, 尤富怎么能写出经典般不朽的信呢? 成群眼里他是个下三滥, 猪狗不如的东西。
成群恨过余春田, 现在盼望余春田送报到砖瓦厂, 心存侥幸老邮差能捎来唐艾雯的信, 或者是平反他冤案的通知书。 老邮差不是早来就是迟来, 成群守候几次都没遇到他。
有天成群路上看到有个肩背手提行李酷似余春田的人迎面走来, 内心冒出一阵激奋, 走近瞟瞟这人比余春田年轻得多。 年轻人是余大鹏, 因在西藏体质下降, 抗不住高原反应提前回内地。
余大鹏到家的那天, 桂香差点认不出儿子。 儿子去时肤色白白净净, 回来变成关公, 手指多少有些变形。 桂香轻摸儿子的红脸, 眼里落下泪来。
“妈,你难过什么,这叫高原红,内地去西藏的人脸上都有。爸爸呢?”儿子急切问。 “ 你爸马上回来。” 桂香抹下眼泪, 说时余春田已跨进家门。 余大鹏亲切地喊道:“爸!”余春田和老婆一样,仔细端详儿子的面容,连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 我工作定了, 分在古河乡镇企业办公室。”
“哦,”余春田问,“做什么具体事?”“办公室破副主任。”余大鹏一脸不屑。
“好啊,”桂香手心手背对拍下欣喜地说,“大小是个干部嘛。你爸打过仗,到头来只当个邮递员。 我们余家养儿强胜父。” 丈夫不耐烦地说: “ 你穷唠叨, 儿子饿了,还不开饭!”桂香喜颠颠地朝厨房跑去。
三个战友今年家家喜事盈门。 肖成勇举家迁进县城, 余春田儿子回内地提干, 黎国梁女儿黎雪结婚, 嫁到县城。 按当地风俗, 新娘这头招待亲朋好友的喜酒由娘家办置。 黎雪舅舅家住县城, 黎国梁借舅子的家为女儿操办喜宴。 黎雪出嫁的正日那天, 黎国梁亲亲友友挤满一堂。 余春田和妻儿从古河赶来祝贺, 肖成勇同时携带家人列席。 余春田和肖成勇打过招呼后不再搭腔。 余大鹏没失礼貌, 客客气气向肖成勇夫妇问好寒暄。
照规矩, 老辈同坐一桌, 三战友自然一桌相坐。 晚辈们坐在另桌, 余大鹏和肖家两个儿子及其他不认识的姑娘小伙坐到一块。 屋里很快热闹了, 大鱼大肉, 十碗八碟都端上桌子, 高高的酒瓶装满了酒。 片刻, 满屋酒肉香气四溢, 笑声祝贺声此起彼伏。 宾客嘴里香烟缭绕, 烟味有些刺鼻。 余大鹏有些讶异, 肖云凤怎么没到场, 那个让他神思萦绕, 激发向往而又未会过面的曾经的未婚妻。
门外开宴的鞭炮骤地炸响, 硝烟味冲进客厅。 鞭炮声中, 烟雾飘散处, 云凤翩翩走来。 活生生的肖云凤风姿绰约, 楚楚动人, 如玉雕的仙子, 胜过照片上的多少倍。 余大鹏认出肖云凤, 一下惊呆了。
云凤来到桌边,向座上人嫣然一笑说:“真抱歉,我迟到了!”余大鹏清醒过来,有些结巴地问:“你,你是肖云凤?”云凤二弟玉强叫道:“姐,你怎么才来?”云凤落座拍下玉强的头,神态庄重地朝余大鹏道:“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余大鹏?”余大鹏接道:“是,我们……”云凤抢过话头:“我们父辈是战友,你,黎雪, 过去我们是兄妹, 以后永远是兄妹。 你比我大, 我该叫你哥哥。” 她又朝同席的笑笑, “ 我们在座的都是兄弟姐妹。” 同席的知道或不知道他俩以前关系的人都笑着附和: “ 对, 都是兄弟姐妹。” 余大鹏心里五味杂陈, 端起酒杯说: “我们先为黎雪姐新婚之喜干一杯!”说完头一仰喝光。同桌人都举起酒杯,会喝的一饮而尽, 不会喝的嘴唇靠靠酒杯。 玉刚和玉强兄弟俩不喝酒喜欢吃菜。
云凤端起杯子说: “ 桌上余哥年龄最长, 在西藏风餐露宿吃过不少苦, 我们都应该先敬他酒!”席上人说言之有理,一一举杯敬余大鹏。云凤微呡点放下杯子, 不再说话。 余大鹏自恃在西藏练就大酒量, 来者不拒。 玉刚玉强以茶代酒先后敬下余哥。 余大鹏经不住众人把盏, 不留神喝高了。 他醉红的眼睛瞧着向他敬酒的云凤, 想起西藏巍峨的雪峰。 云凤庄重大方, 令人神清气爽, 又不乏寒意, 一点都不像爸爸说的那样轻佻。
见余大鹏眼睛瞟看自己, 云凤心里有些不自在。 想起他曾写来好多机械地表露感情的信, 云凤感到生活真滑稽, 差点成为他的妻子。 她心里假设, 要是和他婚约没解除, 此时此地, 他不过是路人罢了, 他电线杆样的身材不算, 再看看,他从里到外一片苍白, 很难发现到能融化女性的焦点, 郭长青则能够无形中令人倾倒, 催人和他一同燃烧。 和郭长青从相识到相知, 她是太阳花, 在炽烈的阳光下艳丽夺目地开放, 可惜短时间内花瓣便收缩凋落, 是命运吗? 就像桂兰说的, 她强忍不往下想。 面对平庸的余大鹏, 她对他解除婚约毫不惋惜。 当余大鹏眼睛又瞥来时, 她眼光不再和他撞遇。
见云凤眼睛老是躲让, 余大鹏充分理解, 是他带头解除婚约, 人家心里不爽是人之常情。 怪谁呢? 好姻缘就这样黄了。 余大鹏心里堵得慌, 需要酒来融化胸中的积雪, 竟自顾自连喝几杯。 当新郎新娘来敬酒时, 余大鹏舌头根发硬, 嘴喷酒气手指胸口说:“我今天心里,心里……”黎雪手搀新郎举起酒杯,一脸喜色说道:“为你姐大喜高兴是吧?来,我们姊妹先喝!”余大鹏哭似的笑道:“高兴!”和一对新人及云凤碰下酒杯一口喝下肚。新郎新娘又和其他人碰了杯。
新人在白头偕老的祝愿声中并肩走向他席。 临走时, 黎雪扭头瞅瞅余大鹏和云凤, 诡秘地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