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老头离开金家后, 在路上常和尤富碰面。 每回他向尤富讨要驴钱, 尤富老是支支吾吾搪塞。 不在自家的地盘上, 费爷对此无法可想, 一只山头一只虎, 离开山头数不到我嘛。 隔些日子, 油田建筑材料快运光, 板车生意清淡, 费爷在古河附近存不住身没了踪影。 没有人纠缠要驴钱, 尤富好不乐意, 只花三十块钱白得半条驴。 这驴是母的, 以后还会下崽卖钱, 天上掉馅饼了, 还落得快快活活地歇息。 丈母娘没让他快活, 在街上找到份活计, 到县城为供销社运毛竹。 尤富依仗有驴拉车, 来回百十里不怕, 天一亮套上驴和郭山上路。
驴蹄敲打路面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惊醒黎明的晨曦。 路两边树木滴翠, 露珠晶亮, 黄莺在树叶间乱钻觅食, 叫声动人。 东方五彩缤纷, 染红朵朵晨云, 不会儿, 无数道霞光喷薄四射, 鲜红的太阳露出半个脸窥望大地。 田野愈显青葱, 村庄完全苏醒, 传来迟鸣的鸡声, 农舍的炊烟袅袅升起, 清新的空气混合草烟味沁入人的肺腑。 清晨叫人心情舒畅, 尤富和郭山坐在车上说笑个不停。 郭山把板车吊在驴车后边, 跟尤富沾光落个快活。 毛驴首次出远门浑身有劲, 尤富兴致勃勃地扬起鞭子甩打驴子, 嘴里乱骂吆喝。 驴子初走生路, 可能觉得新奇, 有时小跑向前。
到县城后, 俩人装好毛竹没敢耽搁往回赶路。 走到城南路头菱角塘边, 尤富无意抬头望下前方, 心里大吃一惊。 不远处费老头带领两个助手恶狠狠地守在路口, 身旁还有个四十多岁的妇女, 可能是费爷新娶的老婆。 快要走近时, 尤富假装没看见, 低头打驴赶路。
“姓申的,把驴钱拿来!”费爷一步蹿到路心,伸手拉住驴缰绳凶神恶煞地喝道。 尤富见势不妙, 脸上推笑道: “ 费爷, 我身上没带钱, 到古河一定给你。”
费爷哪吃他这套,嘴里嚷道:“你今天不还钱,驴休想拉走!”话儿未停动手解驴缰绳, 两个助手如狼似虎上前帮助强拉。 尤富死命护住驴绳, 可无济于事, 对方三下五除二把驴子硬拉到一旁。 郭山上前帮他讲理, 遭对方七嘴八舌顶回。三个人簇拥费爷和驴子准备离去, 尤富急得汗如雨点, 干瞪着眼睛。 郭山推他一把说: “ 那条驴有你一半, 不能白白让他们夺去。 快, 缠上他们, 一起去法庭讲理!”尤富在水中捞到救命稻草,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紧驴络头上的绳子大声喝道:“姓费的,大白天你敢抢我的驴,走,我跟你去法庭!”
“上法庭我还怕你不成?”费爷瞪起绿豆眼冷笑一声,揪紧驴头上的绳子。两人各不相让, 把驴拉得团团, 上演起走马灯, 好多人走来看热闹。
一伙人拉拉扯扯地来到法庭的院门口。 毛驴见是生地方不敢进, 两人拼命把驴子往门里拽, 毛驴气得后腿乱踢死活不肯进门。 县城的人从没有看过真人和真驴的精彩表演, 都围来看稀奇。
两人好不容易把毛驴拉进院里。 其时有个人从后院走来, 大声呵斥他们为什么拉驴到法庭胡闹。 听他们解释说是来打官司, 那人来火说: “ 哪有赶毛驴上法庭的?打官司要递诉状,你们懂不懂?出去出去!”
两个人白挨训斥一顿, 无可奈何把毛驴拉出门来。 刚到街边尤富不肯再走, 死死抓住驴缰绳号叫道: “ 欠账还钱, 你们不讲理抢我驴, 我今天和驴死在一起了。” 说时握紧驴绳倚靠街墙, 一步不愿挪动。
费爷圆睁小眼睛喝道:“你想耍赖办不到,你们上,不要跟他啰唆!”他手一招, 两个助手嘴里乱骂扑上来强夺驴绳, 老婆跟上前帮拉。 尤富下死劲两手攥紧驴嘴上的套绳, 抱在怀里不松开手。 毛驴受不了折腾, 躁得乱踢乱跳。 三个人见难得手, 一气之下去推搡尤富, 尤富大喊救命。 看他们欺人太甚, 郭山匕首状的手指差点戳到费老头脸上厉声责问: “ 有理讲理, 你们三人欺他一个算什么本事? 要打架跟我来!”对方看郭山高大壮健的个头,心里有些发毛。一石激起千层浪, 见尤富一副可怜的模样, 众多看热闹的人站到他一边。 人们纷纷打起不平, 你一言他一语, 指责声风暴雨狂从天而降:
“你们欺负他一个,算什么好汉?”
“有理拿出来讲嘛,凭什么夺人家驴子!”
“有本事和我斗!”有个人胸脯拍得通通响。
费爷见触犯众怒,小眼睛挤出笑容,向围观的人群致意道:“各位听我说!”他手变戏法地掏出香烟打圆场。 不料此举更激怒了观众, 人们认为他肯定理屈, 目的是收买舆论蒙混视听, 形象可憎可恶。 大伙的讨伐声劈头盖脸向他压来:
“ 那个要你的臭烟, 不要吃脏我的嘴。”
“ 你看这个老东西蛇头鼠眼, 根本不像好人。”
“快把驴还给人家!”几个孩子稚嫩的声音叫道。
九月的太阳近午时还很厉害, 围观的人几乎忘了天热, 议论纷纷, 情绪激愤谴责痛斥费爷的暴行, 大有我不管谁管的阵式。 尤富天生怕热, 缠了半天已心力交瘁, 脸上汗珠汇成溪水流淌, 呼吸变得急促。 他见舆论倾向他趁势脑袋低垂, 龇牙露出痛苦不堪模样, 看上去快要晕倒。 郭山给他抹汗揉太阳穴, 嘴里不忘向人们宣传渲染悲情, 说他家上有老下有小, 全靠这头驴吃饭, 他们借口要债, 实质是拦路抢劫, 人已被他们整得快不行了, 再纠缠非出人命不可。
一群小学生放学路过听说要出人命, 纷纷挤进人群观看。 见尤富一副可怜相快没气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费爷喊道:“快放了他,他快要死了!”费爷和他老婆哪把小学生的话当回事, 反将驴绳抓得更紧。 这下激起孩子们的义愤, 人人嘴里飞出唾液向他俩射去。 转眼间, 费爷老两口身上落满唾沫, 浑身上下都在冒泡, 和表演魔术无异。 两个助手瞧瞧他俩哭笑不得, 围观者看到新的一幕开怀大笑。 费爷恼羞成怒, 猛推尤富一把想突围脱身。 尤富险被他推倒, 连声大喊救命。
云凤中午去百货公司上班, 见前面路边闹成一团, 走近看是郭山在和个小老头讲理, 尤富头上汗如雨下。 郭山一眼瞧见她大声招呼: “ 云凤, 我们遭劫了。” 尤富满脸倒霉相, 转脸苦兮兮朝她喊声 “ 云凤” , 又转向费爷哀号, “ 你们有本事打死我吧!”见尤富一脸凄惨的神态,云凤已把以前对他的厌恶和不满丢到一旁。 问过郭山是怎么回事后, 她神色肃然阻止费爷: “ 不能再闹, 大热天会闹出人命!”费爷正要去揪尤富,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夜长梦多,心一急结结巴巴说:“少管闲事!”见他模样猥琐,云凤知道此人没文化,街头上说不成理,即向郭山说:“你们快去派出所吧!”费爷头一扬说:“我还怕上派出所?哼,走!”尤富怒视费爷一眼说:“走,我能怕你!”听说上派出所,小学生们裹在人堆里起哄, 结伙钻出人群, 跑前奔后异常活跃。 人们你推我拉簇拥着费爷, 费爷和尤富各扣紧驴脸上的套绳, 毛驴机械地随套绳移动蹄子, 在人群中走向派出所。
派出所值班民警小周子承父业, 见拥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他父亲在部队时的老部下肖叔的女儿云凤, 上前请她进屋坐下, 边叫那群人待在屋外听候处理。 云凤没顾落座, 把所知情况陈述一番, 临末神情殷切地说: “ 那两个年轻人是我古河老家邻居,县城人生地不熟。周老弟,我要赶去接班,你酌情处理吧!”小周点头道: “ 云凤姐放心, 我会秉公办事。” 云凤和小周客气几句, 告别出门匆匆赶去上班。
云凤走后,小周向屋外叫道:“两个当事人呢,进来!”费爷抢先一步进屋,尤富把手里的毛驴交到郭山手里, 脚步软塌塌地走进门去。 费爷躬身站在桌前, 随时准备点头哈腰。 问过双方姓名后, 小周示意他俩在长椅上坐下, 沉下脸问费爷:“你夺他驴干什么?”费爷欲起身回答,小周按按手他复坐下。费爷翻转小眼睛说: “ 所长, 驴是我的。” 尤富抹下额上的汗水争辩道: “ 驴是我的, 他抢我的驴。” 费爷一脸鄙夷望向尤富: “ 看你那熊样, 配不配有驴。” 小周拍下桌子严肃地说:“到底是哪个的?你们说清楚!”他朝费爷问,“你的毛驴怎么到他手里?” “ 我卖给他的, 他还差我一半驴钱。” 费爷小眼睛眨眨似笑非笑地答道。 “ 现在他差你的是驴还是钱?”小周问。“差我钱,所长。”费爷欠下身,头向前伸欲去吃地上东西, 其实地面上没有食物。 “ 不要称我所长! 他差你的是钱不是驴, 那你为什么夺他的驴?”小周语气偏硬皱起眉头。费爷倚仗有理,腾地跳起身高声说: “ 他耍赖不还钱, 我只好夺他的驴。 你们公安不能偏护无赖。” 小周霍地站起,严厉地说:“谁偏护无赖,不叫他还你钱?哼,这是啥态度,你!”门外围观的人不把费爷的气势当回事, 声音乱糟槽地向他轰来:
“ 他们仗人多欺负人, 拦路抢人家的驴。”
“ 这个老头太凶了, 不讲理。”
“把坏老头关起来!”有个小孩叫道。
费爷四面楚歌, 遭呛后如泄气的皮球坐到椅上耷拉脑袋。 他老婆和伙伴都没见过大场面, 不敢乱闯进去, 在外面干着急。 人们再看看, 尤富活脱脱处于生命垂危中, 斜靠在长椅背上大口喘气, 任凭额上汗水流淌。 小周端杯水给尤富喝下,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尤富有气无力地说:“领导啊,我受不了啦!你要为我做主啊! 我差他的钱不假, 桥归桥路归路, 他不该抢我的驴。”
小周双眉锁起说: “ 你们看看, 一点小事就把治安闹得乱七八糟。 不看你们无知非罚你们款不可。我看这样好不好?”那两个听说要处理了,都凝起神来。 “ 我的处理意见如下: 费家富要钱合法, 但不应该夺金申毛驴, 如要回毛驴, 必须退还金申给过的驴钱。 金申如要留下毛驴, 必须补还剩下的驴钱。” 听小周说后, 尤富摇头说: “ 我身上没带钱。” “ 我有我有。” 费爷快手掏出三十块钱递到尤富面前,一脸鄙薄问:“你要钱还是要驴?”尤富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地收下他的钞票。 费爷转脸奔出门, 从郭山手里接过毛驴, 带领他的人一道烟地走了。尤富手捏几张钞票, 在大伙的关怀声中踱出派出所。 他满脸神情沮丧, 然心里没有失落感, 路上闷声盘算: “ 不吃亏, 我白用几个月的驴, 只花些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