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声打断了卞志坤的回忆。这是司机小张提醒她,她们的车可以出发了。
雨突然下大起来。她转身向第一辆卡车跑去。把守路口的士兵右手指着前方,左手挥动红旗示意她们前进。卞志坤跑到车门,拉门上车。小张发动车,小心地向路口开去。
这里的道路不是民用道路,不常用,所以没有铺上柏油。横在她们面前的路,由于雨天和刚刚通过大量的军用车流的缘故,路中间被压出了两条深深的辙迹来。小张开着卡车小心地从第一条辙迹压过,车前轮先向下、紧接着向上猛然一颠。小张有些紧张,当她见眼前还有一条辙迹时,右脚急忙踩在刹车上,这一颠一踩便成了急刹车,车引擎一下子息了火。小张赶紧拧动钥匙打火,想再次发动引擎,但几次都不成功。这时,在她们的左侧的路上不远,两辆装甲车引导着一队水陆两栖坦克开了过来。卞志坤见情况紧急,便跳下车,到车后,敲敲后挡板,喊道:“都下来推车!”
战士们跳下车,到车身两侧和后挡板伸手推车。但是,由于车辙迹太深,女兵们力气不够,卡车竟然无法越过沟坎,引擎也不能发动。装甲车和坦克车队已经开到她们的侧面停下。卞志坤又只好转身,准备到后面一辆卡车去喊人。就在这时,最前面的装甲车和几辆坦克的舱门打开,从里面跳出了十几名头戴坦克帽的男兵,跑步上前。卞志坤顿时警觉起来,停下脚步回身喊道:“站住,你们要干什么?”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迎面向那群男兵拦过去。
正在推车的海军三班长梁贵荣看到卞志坤拔枪,也同时喊道:“三班,准备战斗!”
战士们听梁贵荣的喊声,立即停下推车,举枪上前,同时开保险、拉枪机。坐在第二辆车副驾驶座的二排长施美芳,听到前面一片哗啦啦的枪机声,也迅速跳下车来,对背后的车厢大喊:“有情况,快下车!”
这并不是卞志坤反应过敏。前段时间,部队曾经通报过一件事:在一次演习集结运兵过程中,一支部队被兄弟部队出故障的车辆拦道,这支部队的指挥官作风十分霸道,竟然让士兵把拦道的车辆推到路边的水沟去,延迟了兄弟部队的兵力集结,影响演习效果,造成极坏的影响。卞志坤心想,这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兵,要是把她们的车推到路边的沟渠去,她们休想再推回来,由此耽误演习,可就坏了大事。
看到卞志坤和她部下的这个架势,为首的男兵指挥官急忙伸手拦住他的兵,大声喊道:“都给我站住!”接着,他提高嗓门,自嘲道:“我们是参加演习的坦克部队,想替你们出一把力气。哈,没想到,热心肠反被你们当作狼心狗肺!”
他说话的嗓门很大,嗓子稍有些沙哑。卞志坤忽然觉得,这声音语调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遥远。难道是他?他说话不仅声音大,而且口气总是咄咄逼人,有时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却使你无法抗拒。眼前这个人,开口就骂人“狼心狗肺”,但他却是来帮助你的,而你真还需要他的帮助,即使你想回敬他,也无从开口。
卞志坤把手枪插回腰间的枪套里。梁贵荣和战士们也收起枪来。卞志坤走上前去。在昏暗的路灯下,在雨中,她依然能感受到他目光中钢铁般的坚毅。不错,是他,就是他——童立乾!他没有穿雨衣,她扫了一眼他作训服上的软肩章,上面挂着两道杠和三颗星。她举手敬礼道:“谢谢你,上校同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那上校就是军区步兵坦克师1团长童立乾。童立乾盯着卞志坤的脸,稍稍怔了怔,但马上回过神来,举手还礼道:“不用客气。”他回头对他的兵们一挥手,喊道:“跑步前进!”
坦克兵们跟着童立乾,跑到在路中间“抛锚”卡车的后面和两侧,双手扶车向前倾身准备推车。童立乾走到驾驶室侧面,敲了敲车门,扫了一眼司机小张的肩章,说:“一级士官,等我们推动车,你就打火。我们一直推到你打着火为止。清楚没有?”
“清楚了,首长!”小张大声回答道。
童立乾双手扶着车厢侧挡板,回头对士兵喊道:“听我的口令一起用劲。我不说停,都不许松手。推,一二加油!一二加油……”
女兵们在旁边也跟着喊加油。不一会儿,童立乾和他的男兵们就把卡车推过了路中心的沟坎,并继续往前推。接着,小张打着火,发动了引擎。
“停!”童立乾喊道。男兵们应声停下脚步,直身站起。
后面一辆车,在排长施美芳的指挥下,也开过了十字路口。
卞志坤上前向童立乾敬礼道谢。童立乾勉强举手还礼,说:“哪儿来的那么多俗礼?还不快走,车再熄火,可就没人帮你们推了。”责备含着关切,让你无法还嘴,这就是他童立乾。说完,他转身领着他的兵们,往坦克车队跑去。
卞志坤望着他的后背,轻轻甩了一句过去:“你一点儿都没变。”
童立乾心头一震,但他装作没听见,脚不停步地向自己的坦克指挥车跑去。
卞志坤回过身来,对战士们喊道:“上车,继续赶路。”
卡车又在雨中跑了起来。卞志坤低着头,听着车窗外的雨声,十多年前,她跟童立乾那段刻骨铭心、最终却使她痛不欲生的爱情,慢慢地又从她心底泛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她在军事科技大学学习的日子。她学的是现代通信转业,属于工科,天天跟《电工原理》、《模拟电路》、《数字电路》、《无线电基础》、《微机原理》、《编码学》等等这些专业课打交道,功课十分繁重又枯燥无味。不过,课余生活就不是那么枯燥了。那个时候,军校学员跟教授以及现役军人的制服没什么区别,都是一颗红星的帽徽和两面红旗的领章。卞志坤来自海军,仍然穿着海军的制服。在一片绿色之中,她一身上白下蓝的制服就使她显得与众不同,而她正在发育的身体又透着一股少女的青春活力,更使她魅力倍增。她五官秀美,脸上总是挂着笑容,而且性格开朗,办事沉稳。班上的男同学都愿意接近她,班干部有事也愿意找她,而且她也很乐意帮忙。
班上有六位女学员。有一个周末,她们跟几位男同学相约,到附近的工学院去跳舞。原来,当时的军事院校管理非常严格,校内禁止办舞会。而在军事科技大学的东门外,往东北走不到一公里,有一所工学院,那里的学生会经常在学生食堂举办舞会。因为卞志坤下午要出去锻炼,回来还要去洗澡,同宿舍的女同学都埋怨她拖得太晚,卞志坤就说:“你们先走吧,荒凉的海岛上我都能找到回家的路,小小的工学院,还怕我找不到舞会地点?”
同学们先走了。卞志坤洗完澡,换上衣服,吃过饭,来到工学院,找到办舞会的食堂,舞会早已开始。这是她第一次参加舞会。听着食堂大厅里传出鼓点清晰、热闹非凡的舞曲,卞志坤不由得从窗户往里望去,只见里面男男女女牵手勾肩,近距离面对面,随着音乐声旋转跳动,翩翩起舞,就觉得不好意思,便犹豫起来,不知是该进去还是离开。把门的男生见卞志坤踌躇不前,便主动打招呼道:“同学,欢迎进去跳舞。女同学免票。”原来,这工业学院也是“僧多尼少”,办一次舞会,要找够女生还不容易,所以才有这项“优惠政策”。
“谢谢!”卞志坤大大方方地走进门去。她刚进门,一曲终了,成双成对的舞手们意尤未尽,相互攀谈着走出“舞池”。
“哎呀,你怎么才来!”女同学小丽认出了卞志坤。
卞志坤打量一下小丽,发现她上身穿一件粉红色薄毛衣,下身着一条深灰色中短裙,脚蹬一双锃亮的白色皮鞋,跟往日的一身绿军装相比,人完全变了个样,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再低头看自己,身上是海蓝色的军便服,脚上是一双绿胶鞋,跟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时,其他男女同学也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卞志坤发现,他们全都是时髦打扮。卞志坤对自己的打扮有些尴尬。
不一会儿,乐队又奏响了一首舞曲,她的女同学们立即被男同学邀走,最后剩她一人站在那里。不过还好,周围还站着一圈没有舞伴的男生。马上,一位男生发现了她,快步走过来,腼腆地说:“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卞志坤见这个男生比她还害羞,就大大方方地回答说:“可以呀。不过,我不会跳。”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男生说着伸出左手,“你把右手放在我的手上,左手搭在我的肩上。”
卞志坤照着男生的话去做。男生用右手搂着她的腰,两人便走进了“舞池”中间。卞志坤发现,跳舞其实并不难,踩了几脚那男同学的皮鞋后,就学会了“三步”,只是人家嫌她步子太僵硬——那是她格斗训练的结果。好在那男生很有耐心,下一曲还请她跳,又教会她“四步”。一个晚上下来,她“三步”、“四步”全都熟练了,连松手、转圈的花样也学了一些。军校规定的归队时间快要到了,她跟同学们一起回到了学校。
睡觉时她想,其实跳舞也没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跟男同学拉拉手,转转圈,说些毫无疑义的话,还不如去练一套剑术过瘾。况且,家里没有钱供她跟别人比穿着打扮。再说,她到军校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有时间还不如多学些有用的知识,以后回到部队可以更好地发挥作用。去了一两次后,同学们再叫她去跳舞,她便推托有事不去了,久而久之,也没人约她去了。一到周末,她就泡到图书馆的开架借书部和阅览室,如饥似渴地阅读以往在部队难以看到的、国内外的军事杂志和书籍。
转眼间,寒假到了,她没有回家,因为娘写信来说,冬天家里没什么活,因她高中没毕业就去当兵,让她好好利用假期,补习功课。放假第一天,她到图书馆借了些专业书,还顺便到小说书架上看了看,发现有一套俄国杰出作家托尔斯泰写的《战争与和平》。这套书有十多册。她随便拿一册翻了翻,觉得还可以,就准备借第一册和第二册回去看看,结果发现第二册被人借走,只好先借第一册。她白天看专业书,晚上看小说,三四天就把《战争与和平》的第一册翻完。她对陌生的俄国贵族生活毫无兴趣,也对文学泰斗托尔斯泰拖沓的叙述风格难以忍受,但却想知道公爵小姐玛丽亚的命运。星期五下午,她到图书馆旁边的阶梯教室自习,四点钟左右到图书馆还书,顺便看看《战争与和平》的第二册被人还回去没有。
当她走出教室才发现外面在下雨。她没有带雨伞,但雨不是很大,就背着书包往图书馆跑去。跑到一半,她忽然想起可能忘带借书证了,就边跑边伸手到书包里翻,却不小心把学员证翻掉出来。由于跑得急,她没有发现。
“你的东西掉了!”有人在她后面喊。但她以为是喊别人,没有注意。
进了图书馆的门,她打开书包找到了借书证,却发现丢了学员证。这可把她急坏了,扭头准备冲回雨中寻找。就在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男学员收伞进来,把一本学员证向她递过来,说:“找这个吧?”
她吓了一跳。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向她吼叫。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吓唬她。
她忙接过来,翻开一看,正是自己的,松了口气,抬起头对那年轻人报以感激的一笑,说:“太谢谢你了!”她扫了一眼这人,只见他身穿一套洗旧了的绿军装,脸上表情从容,给人一种办事沉稳的感觉。
“像你这样,在战场上丢了枪都是可能的!那怎么行?”那人喊着,头也不回地走进图书馆,排队还书去了。
他的话语责备包含着关切,卞志坤听了,先是感到一阵尴尬,接着感到一丝温暖,却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什么都不说。她跟在那人背后往里走,然后排在他后面。她忽然见他手里也拿着一本《战争与和平》,就问道:“同学,你这本书是第几册?”
“第几册?我还真不知道。我这个人看书从来不管顺序。”他举起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大声说:“第二册。怎么,你想借?”
他说话的声音仍然那么大,从旁边经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这时,她相信,大着嗓门说话是他的习惯。
“是的。你还没有还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借。”卞志坤说。她心想,你看书不管顺序,可把别人害苦了。
这时,一个瘦高个从旁边走过,一把夺过“大嗓门”手中的书,笑道:“就这本第二册,我已经等了好几个星期。”他扭头对卞志坤说:“不知道怎么借?我来教你,下次记好了。”他又回头对“大嗓门”说:“你把借书证拿来,我替你还。”那个年代,大学的图书馆借书、还书,都要在借书证上盖章。
“大嗓门”也不开口,却突然出手,出其不意地把书夺了回来,正眼都不去看那瘦高个。瘦高个自觉无趣,回到队尾排队去了。卞志坤感到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大嗓门”也不理她,只顾自己排队还书。卞志坤觉得这个人有些怪。
到了柜台前,“大嗓门”把书和借书证同时递上去,对图书管理员大声说:“续借。”图书管理员在书后的借阅登记表上盖了章,又在他的借书证上盖了章,然后把书和借书证都还给他。“大嗓门”拿回自己的借书证和那本《战争与和平》,转身就走,也没有理会卞志坤。卞志坤想,他可能已经忘了他们刚才的对话了。
卞志坤还完书出来,发现“大嗓门”等在一边。他把书递给她,说:“给。”
“这是……”卞志坤不明其意。
“你不是要借吗?”他问道。
“是。可是……”
“这不就行了?”
那瘦高个还完书,正好从他们旁边走过,见这情景,冷笑道:“哼,我还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呢!原来只不过是石榴裙下的马屁精。”
“大嗓门”反唇相讥道:“我这个马屁精就是不拍你的马屁,怎么样?连先来后到的道理都不懂。你这种人在地方上霸道惯了,现在竟然横行到部队里来,简直就是祸害!”
“你!哼!”瘦高个对“大嗓门”怒目而视,但自知理亏,只好转身打伞出门走了。
“大嗓门”对卞志坤说:“喏,人家已经说我是马屁精了。这书你要还是不要?”
卞志坤赶忙接过书,说:“谢谢你!那我该怎么还你?”
他们边说边往外走。“大嗓门”问道:“你什么时候能看完?”
“一个星期吧。”
“那,下个星期五还是这个时间,在图书馆门口。我每周都会来几次图书馆。”说着,“大嗓门”撑开伞,独自走进雨中。
“喂,你叫什么名字?”卞志坤站在门口喊出去。
“大嗓门”没有回答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卞志坤到图书馆去。她站在门口等“大嗓门”,可是半个多小时过去,却不见他露面。卞志坤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问清他的姓名和宿舍呢?这时,远远地,她见两个人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一个穿绿军装,一个穿黑色中山装。他们走近一些,她才认出,穿绿军装的就是那位借书给她的年轻人——“大嗓门”,穿中山装的是一位老人。他们是一对父子。
年轻人朝图书馆门口指了指,犹豫道:“爸,就是她。”
老人朝卞志坤这边望了过来,对年轻人说:“立乾,你们是什么时候谈的?没听你说过嘛。对你爸你妈还要保密?”
年轻人有些不自在地对老人说:“爸,不是对你们保密,是我没把握。这事,你跟妈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我倒不操心,只是你妈心急。”老人说完,又看了一眼卞志坤这边。
“我妈也是的。”
他们谈着话,来到了图书馆的近前。年轻人冲卞志坤招了招手。她向他们跑了过去。年轻人向她解释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这是我爸,从北方来出差,顺便到学校来看看我,所以耽误了点儿时间。”
面对一位陌生的老人,卞志坤显得有些拘谨。她上前,抬头看了一眼老人的脸,老人向卞志坤慈祥地微笑着。卞志坤低下头,腼腆地说:“您好。”
老人和蔼地说:“你好。”
听到老人和蔼的话语,卞志坤不由得又抬起头去看老人。老人仍然在微笑着注视着她。猛然间,老人的模样让卞志坤吃了一惊——那笑脸神态虽然带着岁月的沧桑,但却跟照片上的爹一模一样!她呆呆地望着老人,心里猛然浮起了一种奇怪的欲望——她想喊他一声“爹”。
与此同时,老人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起来,表情也有些古怪。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老人转向他儿子,说:“立乾,你们忙去,我走了。”
年轻人说:“爸,我送你到火车站去。”
“不用,不用。我还不至于老到连火车站都找不着的地步。”老人向年轻人摆了摆手,转身自己走了。
年轻人冲着老人的后背喊道:“爸,你路上小心点儿!”
老人走远了。年轻人转过身来,从书包掏里出一个纸包,递给卞志坤,说:“麻烦你帮我消灭这些。”
她没有接,问道:“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他把东西塞到她手里。
无奈,她只好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袋糖果和两包饼干,就忙把纸包裹上,递还给他,说:“谢谢你!我不能要。”
年轻人没有接,说:“这是我妈给我买的。我都那么大了,她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其实,我早就不吃这些。我要是让我爸带回去,我妈会生气的。你就算帮我的忙,行吗?”
“那就谢谢你了。”卞志坤不好意思地说。
“哎呀,哪儿来那么多俗礼?”年轻人有些不耐烦,“你帮我的忙,应该我谢你才对。”
卞志坤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好把纸包放进书包里。他们边说边向图书馆走去。她问:“刚才我听你爸叫你李前?”
“不是。我叫童立乾,你就叫我立乾吧。”
“立乾,好。我叫卞志坤,你就叫我志坤吧。在家的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叫我的。”
他们进了图书馆,她把那本《战争与和平》第二册还给他。他们一起还书、借书。等他们从图书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卞志坤看了看手表,说:“嗳,立乾,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用客气,我晚上还有事。”童立乾说。
“晚上有事还能不吃饭?我请不起你下馆子,我意思是,我想请你到我们通信系的学员食堂一起吃饭。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只是我没带饭菜票,也没有碗在那个食堂。”
“没关系。饭菜票我带着,碗你就用我的,我用我们同学的。她们都放假回家去了。”
他们两人一起进了食堂,洗碗,打饭,坐在一张桌子边,边吃边聊天。
“听你口音象是南方人。”童立乾说。
“我是福建人。”卞志坤说,“你呢?”
“这么说,我们还算是半个老乡呢。我爸也是福建人,我妈东北人。我出生在东北。”
这时,卞志坤所在的学员班的班长张宏图走进食堂。张宏图是高干子弟,平时不大理卞志坤,可今天见卞志坤跟一个陌生人一起吃饭,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卞志坤,这是谁呀?”
卞志坤一扬头,笑道:“嘻,班长,这是我老乡!打了饭一起过来吃吧?”
张宏图扫了一眼童立乾,嘲讽道:“不了。你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夹在你们中间笑,岂不扫你们的兴?”说着,转身排队打饭去了。
这话并没有影响卞志坤的情绪。她问童立乾:“嗳,老乡,你是哪个系的?”
“军事理论系。”童立乾说。
“你们系都是培养将军的吧?”
“哈,一年招生一两百,十年一两千,哪支部队要那么多将军?我们学的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没意思得很。还是你们好,学通信,有专业技术,将来好安身立命。”
“而我们正好相反,只学专业技术,几乎不懂军事理论。作为现代军人,这恐怕不够吧?”
“说的也是。我们应该学一两门专业,你们也应该学一些军事理论。”
卞志坤想了想,说:“我想选修几门你们系的课程,不知选些什么好。你有什么建议?”
“《战略、战役与战术决策概论》和《战争心理学入门》是不错的。”
“好。我们的功课比较重,我下学期就先选《战略、战役与战术决策概论》吧。你也可以选一些我们系的课程呀。”
“想选,但现在不行了。不过,我在自学一门《卫星通讯技术》。”
听了这话,卞志坤大为惊讶:“你可真行哪!这可是我们通信系四年级的专业课。”
他们聊了许多,从学习生活到连队的训练,从个人理想到部队建设,他们无话不谈,越谈越投机。从谈话中,卞志坤了解到,童立乾也来自基层连队,因此对他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再加上他阅历丰富,知识面广,跟其他同学相比,他的话语当中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学生腔,卞志坤对他既喜欢又钦佩。
吃完饭,童立乾从口袋掏出一斤粮票和一元钱,递给卞志坤,说:“谢谢你!”那个年代,粮食还要凭票供应。军校和部队一样实行供给制,不用粮票。但童立乾的父母怕他吃不饱,从家里寄了一些粮票给他。
“立乾,这我绝对不能要。”卞志坤把童立乾的手推回去。
“你还是收下吧。我们当兵的都能吃。我吃了你的饭,你就不够吃了。”
“没事。我的定量吃不完,每个月我的饭票都会剩下一些,我就分给我们班的男同学。”
“那你把钱收下吧。”
卞志坤摇了摇头,说:“你那个菜还不到五毛钱。钱我也不要。”
童立乾换了个五毛钱递给卞志坤,卞志坤没办法,只好接过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毛钱的菜票,递到童立乾的面前。童立乾苦笑一声,也只好将它接过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