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十几年不平静的岁月,军事科技大学战略研究所已经从当初的几个人发展成到几十人,成为我军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机构。中将季钧南教授已经从所长的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但由于他的威望和学术造诣,他仍然被反聘为研究所的名誉所长和教授,继续从事研究工作。
童立乾的军衔已经被晋升为上校,职务也升为主任研究员,担任“新军事革命”理论研究课题组的负责人。最近,他把自己的阶段性研究成果整理成一篇论文,标题是《警惕“新军事革命”中的战略战术陷阱》,署上自己的名字和季教授的名字,送到季教授的办公室,准备在季教授看过修改后,投稿到《国防月刊》上发表。他在论文中总结了军事理论界的一些流行思想,并将其中一些危险的趋势进行分析,以唤起我军有关部门和领导的注意。
上午,季教授来电话让他过去一下。童立乾来到季教授的办公室。季教授把论文打印稿还给他,说:“总的来说写得不错。内容我基本上没改,只有一些提法不太准确,我改了一下。比如‘以劣胜优’,这个提法是不对的。历史上,我军虽然在全局上处于劣势,但在局部战场上,一定要创造‘以优胜劣’的态势才能战胜敌人。这正是毛主席提出的。1936年12月,毛主席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的报告上指出,‘我们的战略是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以十当一,这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法则之一。’这就是在战略上‘以少胜多’,但在战术上一定是‘以多胜少’,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敌人。所以我把你的‘以劣胜优’改成‘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你看怎么样?”
童立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季教授,这都怪我看书太粗心。等我把这篇论文改完,我再把您编的《我军军事用语》一书通读一遍。”
“小童,我那本书没有什么好读的,需要时当字典查查就行了。”季教授和蔼地说,“另外,我感觉题目有些刺眼,不如改成《我军推行“新军事革命”需要注意的战略战术问题》,你看怎么样?”
童立乾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回去,把稿子改完,打印后再给您送来。”
“你等等。”季教授低头沉吟。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童立乾说:“小童,你把艾所长的名字作为第三作者添上去,打印好,送一份到他办公室去,等他审阅后再发比较稳妥一些。”
“这……,”童立乾有些为难了。他读过一些新任所长艾雪发表的文章和一些内部讲话,他论文中的观点正好跟艾雪的观点背道而驰,要艾雪同意他的观点显然是不现实的。这令童立乾想起,研究所有规定,没有所领导一致同意,研究人员是不能对外公开发表论文的,就算不署艾雪的名字,也必须过他那一关。童立乾这才意识到,他这篇论文的命运已经是凶多吉少。他没再说什么,低着头走出季教授的办公室。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修改论文。
下午,童立乾将修改好的论文打印两份,先送一份到季教授那里,然后拿着另一份,忐忑不安地向所长办公室走去。
新调来的所长艾雪,50多岁,中将军衔,曾任某部政治部主任,属于部队高层的少壮派。他1968年入伍,由于喜欢写作,1972年被推荐为工农兵学员,进入中南大学文学系学习,毕业后到某部政治部工作,1984年曾到过老山前线采访,创作了不少作品,产生一定影响,其后以作家身份到美国某大学作过两年的访问学者。对于这两年,他私下对人戏称,他是到美国“捡了两年的垃圾”,而公开宣传,则称做了两年的“客座教授”。因此,他对美国政治社会制度有一定了解。按流行说法,他也算是“海归派”了。童立乾听过艾雪的几次讲话,觉得艾雪这一代领导人跟季教授那一代明显不同的,就是多了一股凌人的盛气。也许是跟季教授时间长的缘故,童立乾对艾雪的这一点非常不习惯。往后如何跟这位新领导相处,童立乾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童立乾走到所长办公室的门口。门是掩上的,里面有谈话声。他不敢像到季教授办公室那样随便。他敲了敲门,喊了声“报告”。里面的谈话声停止,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中校高秉轩——那个作业曾被童立乾打0分的学员。高秉轩虽然军衔比童立乾低,但他并没有给童立乾敬礼。自从高秉轩来到研究所,童立乾已经习惯这一点。高秉轩从军事科技大学毕业后并没有留校,而是分配到艾雪所在部队当参谋,精明能干,深得艾雪的欢心。这次,艾雪调到研究所后,不久也把高秉轩调来,担任所长助理。
“请问艾所长在吗?”童立乾问。
“在。不过,现在艾所长没空。”高秉轩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我这里有一篇论文,季教授让我交给艾所长审阅。”童立乾不卑不亢地说。
“哦,进来吧。”里面传出艾雪漫不经心的声音。
童立乾走进门去。艾雪背对窗面向门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在专心地阅读着。他没戴军帽,头发整齐油亮,稍微发胖的脸颊红光满面,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童立乾的到来,似乎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阅读。
童立乾立正,向艾雪敬了个礼,把论文的打印稿放到桌面上,说:“艾所长,这是根据我前段时间的研究成果写成的论文,季教授和您是第二、第三作者。在你们审阅修改之后,我准备投到《国防月刊》去。”
过了好一会儿,艾雪才把手中的文件放进抽屉,“哦”了一声,才把童立乾的论文稿拿在手上,翻了翻,看了几眼,什么也没说,就扔回桌面上,然后仰在椅子靠背上闭目养神。童立乾不知道是该马上离开,还是该等艾雪发话后再走。正当他为难之际,艾雪挣开眼睛,问高秉轩:“小高,现在几点了?”
“1:35。”高秉轩回答道。
“省军区姜司令员的会是几点?”艾雪接着问道。
“两点。现在该出发了。”高秉轩提醒道。
“好。”艾雪站起身,从衣冒架上取下军帽戴好。他扫了一眼童立乾,问:“下午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事,所长。”童立乾回答道。
“那就跟我走吧。姜司令员让我去讲讲新军事革命。”
“是!”
艾雪弯腰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公文包,夹在腋下,转身出门去。童立乾瞟了一眼躺在桌面上的论文稿,一声不响地转身跟着出去。高秉轩在他后面出来,把门关上。
他们三人下了楼。在门外等候的警卫员看见艾雪,转身向停车场跑去。不一会儿,所长专用轿车开了过来,警卫员跑上前,为艾雪打开后排座车门,艾雪上了车,警卫员从前排上车,坐在副驾驶坐上。高秉轩开来了另一辆车。童立乾上了高秉轩的车。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省军区大院。他们下车,省军区的姜司令员、政委和其他人上前,热情的跟艾雪寒暄,握手,然后跟童立乾和高秉轩握手。姜司令员领着他们一行,向省军区大礼堂走去。童立乾环顾省军区大院,发现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礼堂入口两边还站着两排持枪的战士。他们刚踏进礼堂大门,站在门边的一名少校向他们敬礼后,立即跑步到台前,大声喊口令:“全体起立!鼓掌欢迎首长们!”
只听唰的一声,礼堂里的军人全体从座位上站起,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充满了整个礼堂。童立乾发现,礼堂两边也站满了持枪警戒的战士。他不禁心里发笑,一场“新军事革命”的讲演,有必要如此草木皆兵吗?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一位上校上前,让童立乾和高秉轩在台下第一排就座,然后引导艾雪、姜司令员、政委和其他人到主席台上就座。
姜司令员先做开场白:“同志们,今天下午,我们很荣幸地请到了军事科技大学战略研究所的艾所长,为我们营级以上的干部做一个报告,讲一讲新军事变革的问题,让大家开开窍,换换脑筋。艾所长曾到过老山前线采访,负过伤,写过许多优秀文学作品,在美国大学里当过客座教授,对美国和美军很有研究,尤其在伊拉克战争后,对美军的新军事变革等问题研究得十分透彻。好了,再多的我就不会说了,还是请艾所长来为大家讲吧。同志们,欢迎艾所长为我们讲演!”
台下又爆发出一阵阵掌声。等掌声平息,艾雪将话筒从话筒架上取下,站起身,走到主席台前端,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感谢你们的姜司令员刚才对我的介绍。不过,他的介绍其实不完整。我十六岁参军,到现在,军龄已经有三、四十年了。台下在座的同志们,大多是这个年龄吧?”
艾雪走回主席台的长桌前,拍了拍他的公文包,说:“我来的时候,本来准备好了一个讲稿。但我担心念稿子,同志们要打瞌睡。所以我就脱开稿子,想到哪里就讲到哪里,主要是想跟大家交流一下思想。”
台下,高秉轩带头鼓起掌来,礼堂里又响起一片掌声。艾雪摆了摆手,接着说道:“哪儿来的新军事革命?还不是叫美国打出来的?打了伊拉克!他那一仗,把一个政权推翻,才死了两百多人,还没有我们一次矿难死的人多!这叫什么?这叫‘代差’!伊拉克跟美国不只是差一代,是差好几代,怎么能跟人家打?……萨达姆给他的士兵鼓劲,说要把一个持枪的步兵从战场上赶走,还得一个持枪的步兵。可他哪里知道,人家美国全是高科技,是‘精确制导’,连步兵的影子都没让你见到,光是导弹飞机,就把你炸得魂飞魄散,斗志全无,几十万人的军队做鸟兽散!谁替你去卖命?但是……,”
正当台下听得聚精会神的时候,艾雪话锋一转,却不马上往下讲,而是走回后背的桌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是演讲大师,知道如何抓注听众的心。他精力充沛,虽然讲得唾沫四溅,却越讲越来精神。他走回台前,接着讲道:“但是,美国最可怕的并不是他的武器,而是他的制度。什么制度?就是他的人才制度,他的竞选制度,保证选出来的都是精英,是精英治国。他有脑子就有位子,有位子的就有脑子,而不是相反。这样的人他就不犯错误,少犯错误,犯了错误也能改正。怎么改?就是他那个民主制度,不行就选下台。举个例子,9/11时,一架波音767在宾夕法尼亚坠毁了,那本来是要撞向白宫的,但是乘客们通过投票,一致同意跟恐怖分子作斗争,因为通过手提电话,当时他们已经得知世贸大楼、五角大楼被炸的消息。就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们都不忘记民主。这就是民主,民主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
这时,台下有人大声地咳嗽,打断了艾雪的话。艾雪知道有人不服他,就故意问:“同志们有什么问题吗?”
一个上校站起来,大声说道:“这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的礼堂,所长同志来这里宣扬美国民主,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上校说完,坐了下去。童立乾听了这话,不由得轻轻地点了点头。
艾雪没想到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有些尴尬,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姜司令员拿过桌面上的另一个话筒,严肃地说道:“大家都听好了,首长发言时,不许打断!下次谁再违反,负责警戒战士,给我把他押下去,听候处分!”
“哈哈哈!”艾雪突然大笑起来,“姜司令员,倒也不必这样!听到自己不同意的话,就站起来反驳,这我年轻时也作过,而且比你还厉害!不信?我给你们讲一件事。文革后期,我当工农兵学员的时候,大学里的政治老师在课堂上说,美国是帝国主义,是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我就站起来反驳他说,美国正如日中天,根本就不没落!把那老师气得脸色发白!不过,刚才那位同志,我说美国厉害,你不要不服气。我们服气了才能学习人家,才能赶上人家,这才是正确的态度。美国人就是厉害,光一个台湾问题就牵制了我们五十多年。那边是台独挑衅,这边是群情激愤,这是帮台独的忙嘛!打台湾,毕竟是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内战,同室操戈,自相残杀,这么一打就会葬送我们建设全面小康社会的国家发展目标。美国打伊拉克叫‘斩首’行动,我们打台独,也要‘斩首’!台独的‘首’是美国,我们怎么把美国这个‘首’斩去呢?那就是韬光养晦,埋头搞经济,永远不跟美国摊牌!……”
童立乾看着台上艾雪唾沫四溅的模样,不由得联想起当年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上,某团八连长覃笙无耻的嘴脸。1979年3月6日我军撤军时,童立乾所在的四连八班跟连主力失去联系,后与某团八连一起行动,被敌人包围在一个村庄,敌人用中国话喊我军投降。八连长覃笙对战士们无耻地说:“我们只是假投降嘛,大丈夫能曲能伸……”
“笑话!”突然,台下一名少校唰地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台独日益嚣张,先不承认‘九二共识’,后宣布中止‘国家统一纲领’,现在又搞什么‘四要一没有’。难道他宣布独立,我们也不跟美国摊牌吗?”
“给我押下去!”姜司令员一拍桌子,大声命令道。两名警戒战士从座椅前空档走到那名少校身旁,敬了个礼,说:“少校同志,请吧!”
少校走出座位,走到礼堂中央的过道,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说:“这样的狗屁报告,不听也罢!”
等那少校走出礼堂,艾雪又继续他的讲演。艾雪讲些什么,童立乾没有注意听。他在梳理自己的那篇论文的观点思路。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艾雪让他来听演讲,无非是让他明白,自己的论文不合时宜,让他知难而退,撤回那篇论文,甚至修改自己的研究方向。他的研究是得到季教授支持的,许多观点也是季教授所赞赏的。但是,他最近听到了一些议论,说季教授是“保守派”、“顽固派”,属于过时的,是要被淘汰的。他为季教授鸣不平,也为自己的前途担忧。但是,他更多的是为我军的发展感到忧虑。他轻轻叹了口气,抬头向舞台上望去。
艾雪仍然讲得劲头十足:“……有人说,军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是,在新军事革命的形势下,赳赳武夫在部队越来越没有市场。我算是军人中的‘秀才’,‘秀才’中的武将。有人说我们军人不懂感情,这是胡说嘛。古人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我这里就跟大家讲一个真豪杰。1984年老山战役打响前,我们的部队进驻云南的边境地区。有一个干部子弟王某,在某军任副连职参谋,他们的部队住在一个小村子里。这个小伙子长得高大英俊,人见人喜欢。他住在一户人家里,男的不在家,女的在家里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她奶孩子的时候,敞开衣服,露出个奶子。就他们两个,明天就要上战场,就这样他们发生了性关系。问题是进攻时间推迟了,他们两个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百次。后来那女人的丈夫回家发现了,就告到部队去,王某被降职处分。后来,王某战斗很勇敢,敌人向他驻守的高地围上来,他引导我军炮火向该高地开炮,打得敌人尸横遍野,他也牺牲了。这样的英雄,我把他写成了一本书,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开始他们的军长还反对我写,……。好了,今天东拉西扯,讲了两个多小时,讲得对的,你们就听,讲得不对的,你们就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谢谢姜司令员、政委,谢谢大家!”艾雪说完,将话筒开关关上,放到桌面上。
台下响起了阵阵掌声。姜司令员对着话筒说:“谢谢艾所长为我们做了精彩的报告。请大家再次鼓掌!”
台下又响起了一阵掌声。掌声过后,也许艾雪受到台下热情的感染,又拿起话筒,打开开关,问道:“同志们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位中校站起来,说:“我有个问题,能不能把话筒给我?”
一名战士拿着话筒,跑过去递给中校。中校拿过话筒,不紧不慢地说:“所长同志讲了两个多小时,我没搞懂什么是新军事革命,倒是感到美国确实可怕,如果美国打来,我们除了投降,恐怕就没有别的出路了。所长同志最后讲的,说军人要有感情,才能当英雄。这很简单。哪天打起仗来了,头天晚上,我先把弟兄们放出去,让他们先玩遍老百姓的女人。不过,这样一来,弟兄们不用上战场,就已经被老百姓消灭了,……”
中校还想说,姜司令员用话筒怒吼道:“给我押出去,关起来!”
两名警戒战士跑上来,夺过中校的话筒,把他往外推。
中校边往外走,边大声喊道:“我听人家说,书生误国,汉奸卖国。奶奶的,老子今天算是全见识了!让老子往前冲可以,让老子投降,老子先把他狗日的给嘣了!”
童立乾对这名血性中校深感佩服。他不禁联想起老班长武尚奇来。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上,武尚奇得知某团八连要投降敌人后,对八班的战士们吼道:“军人只能站着死,岂可跪着生!”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童立乾想,艾雪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今后的工作该如何展开,他心中没数。而眼前最令他头疼的是,那篇论文如何过艾雪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