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一座中等城市,下午4时。
今天,童喜没有上班,去参加老干部体检。体检结束得早,童喜还是跟往常一样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姐姐童欣家去,帮姐姐做饭。她进了门,像往常一样,先打开电视机,帮童欣调到她喜欢看的军事频道。
童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见童喜进来,便放下手中的报纸,问道:“今天咋这么早?”
“老干部体检。”童喜边说边叹气,“哎,去一次医院就心烦一次。”
“咋了?医院还不至于拿老干部推来挡去吧?哎,现如今的社会风气……”
童喜到厨房去拿一把豆角出来,用旧报纸垫在茶几上,开始扯菜。她边干活边说道:“对我们,医院还不敢,我们单位都预先付了账。可怜的是那些民工,没有钱,事情就难办了。这次碰上了一个民工,是个退伍军人,可怜啊!他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摔成了重伤,黑心的包工头不仅不管,把几个月欠他的工资克克扣扣后给了他,让他走人。好心的工友把他送到医院,他那点儿工资还不够住院押金,工友们凑了点儿钱还不够,到处磕头求人,怪可怜的,我们几个老退伍兵听了,也凑了点钱,总算让他住了进去,哎,他那点儿押金,还不知够他住几天……”
童喜听童欣没有反应,抬头见童欣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此时,军事频道正在播放“鹗鸟”联合登陆演习的画面。画面上,先是“红军”夜间对口弓岛进行导弹袭击的壮观场面,接下来是“红军”登上口弓岛,夺取岛上各要点的胜利景象。接着,画面切换到I市海岸,背景是缴获“蓝军”的三艘导弹快艇,画面伴音是坦克的发动机声和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声。
童喜也被电视节目吸引住了。她放下手中的豆角,盯着电视画面看了起来。
一名部队的女记者拿着话筒出现在画面上。女记者对着摄像机,开始解说道:“观众朋友们,我背后的三艘导弹快艇,是‘蓝军’的最后指挥中心。不过,这个指挥中心,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红军’的突击部队缴获了。”
接着,画面切换到一驾悬空的直升飞机,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正在转动着,机身上画着一个红十字。这是一架救护直升机。飞机下面,几位医护人员正准备将一副担架吊上飞机。飞机不远处,站着徐娜和江强等人。镜头移动到担架上。
记者的声音响起:“这位就是英勇的‘红军’突击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军区坦克1团长童立乾上校。童团长身先士卒,在战斗中负了重伤,现在仍然处于昏迷之中。”
“是立乾!”童欣和童喜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电视画面变成了童立乾的特写镜头——他双眼禁闭,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还沁着鲜血。摄像镜头推远,然后移动到忙碌的救护人员身上。女记者走到一名急救医生面前,问道:“请问童团长有生命危险吗?”
“应该没有。但他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医生回答道。
镜头移动到其他担架上。其中一副担架上躺着卞志坤。她手臂受了轻伤,缠着纱布。
女记者接着解说道:“童团长和其他伤员将被送往东山野战医院,进行抢救治疗。好,观众朋友,现在请跟着我们的摄像镜头,到‘红军’北线登陆部队的主攻1团去看看……”
北京西客站候车大厅内,下午4:30。
卞天祥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正在阅读一份从车站报亭买来的报纸。早上,他乘坐的火车本该5点半到达北京站,却晚点到7点多才到达。他告别了年轻的军官邯汉,坐地铁到北京西客站。他到售票处排队买了到重庆的火车票。最早的是下午3:40开车,但票已经卖完,只好买下午7:40开车的。买好票已经接近中午,他在车站广场找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吃了些干粮,然后到报亭,将报亭卖的各种报纸都买了一份,打算用它们来打发这半天时间。他找个角落,坐在地上看报,直到刚才,可以验票进站了,他才验票到候车室内休息。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他从口袋取出电话,打开,里面传来了妻子童欣焦急的声音:“老卞,你到哪儿了?”
“还在北京西客站呢。咋了?”卞天祥回答道。
“我刚看电视,儿子参加军事演习,重伤了,人事不省,医生说还没脱离危险呢!”
卞天祥吃了一惊,问道:“这么严重?”
“是啊!电视上说,他们把他送到东山野战医院抢救。立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电话中,童欣声音哽咽。
“老童,你别急。立乾他命大,不碍事的。”卞天祥安慰妻子。儿子经历过两次大难不死,因此,他深信儿子生命力十分顽强。
“你能不能先去看看儿子?小楷同志会理解的。”
“你刚才说他在哪儿的野战医院抢救?”
“东山,你老家。”
东山,这两个字像两发炮弹,在卞天祥的头脑中炸响。这是个让他魂牵梦绕、又让他满心愧疚的地方,几十年来,谁也没向他提过这两个字,但他却常常在梦中回到东山,回到那梦中的世界……
卞天祥半天不说话,电话那头的童欣开始感到不安。“老卞,你说话啊。你别只顾安慰我,你自己也要挺住啊。我知道,你比谁都爱儿子。”
是的,他爱妻子,爱儿子。但珍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爱,这个爱不仅早已刻骨铭心,而且日夜在啮咬着他的良心,时刻在侵蚀着他的灵魂。卞天祥对着电话喃喃说道:“好,我去……”
卞天祥挂上电话,出了候车大厅,到了售票处。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到福州去的列车5:40开车。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多了。他再看看排长龙等着买票的人流,知道等他排到窗口前,列车早已开走了。他心存侥幸地走到退票窗口的队伍旁边,大声问道:“有人退今天到福州方向的票没有?”
他这么一喊,没想到还真有一个女大学生要退到福州的硬卧票。卞天祥从女大学生手中买过票,急匆匆进站上车去。
卞天祥找到自己铺位,放好行李。马上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妻子自己已经上了去福州的列车。接着,他打电话给重庆的常老师,让常老师转告老战友李延楷,说他儿子负了重伤,正住在福建东山野战医院,他先去看儿子,然后就到重庆去看李延楷。
列车开动了。望着窗外流动的景物,卞天祥的心绪也在涌动着。东山,有多少年没有回去了?
此时,时间已近黄昏,天边的云朵,被落日余辉映照成片片红霞。那也是一个黄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个黄昏,他回去了,回到了他梦中的东山,回到了他深爱的人儿的身边……
1968年冬,福建省东山县南鳌村。
黄昏时分,林春秀蹲在厨房的灶前,正在烧饭。她将一个草团塞进灶中,用烧火棍通了通火心,灶火烧旺了起来。通红的灶火照亮了她的脸。她如今已经三十多岁。岁月的风霜,在她的眼角稍稍留下了一丝痕迹,她原本圆圆的脸,现在也显得略微消瘦了些。不过,这让她看起来更加成熟,别有一番风韵和魅力。
她现在仍然孑然一身。这些年来,村里不少好心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外村的媒婆也常来为她说媒,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王十六一直像亲哥哥一样照顾她,但从不对她说什么。到如今,王十六也还是孤身一人。前几年,他爹找媒婆给他介绍过几个对象,但他都没看上。她知道,他看不上别人是因为她。但是,她心中自从有了卞天祥,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她又将一个草团塞进灶中,用烧火棍掏了掏火心。灶火通风顺畅,烧得更旺了,同时发出了嚯嚯嚯的声响——火在“笑”呢!听到这火的“笑声”,她也笑了。这么多年来,灶火还从没“笑”过。她预感到有什么喜事将要降临。
“天祥哥要回来!”这个念头在她的头脑中一闪而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兴奋得一下站起来,转身往厨房外冲去,“天祥哥,是你吗?”
“春秀,还没吃饭哪?”这是王十六的声音。
林春秀失望地停住了脚步,“没呢。十六哥,你有事?”
王十六走进门来,看到满脸失望的林春秀,也难过地低下头。他搓了搓手,问道:“天祥来信了?”
“没有。十六哥,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呢。我刚从公社开会回来。公社传达县里关于‘绿化革命’的指示,说东海岸的防护林不够密,要从各队抽调一些妇女,到东岸挖树坑,开春了好种上树苗。我想问问你,明天愿不愿意带上我们队的几名妇女去挖树坑?”
“我去。”林春秀平静地回答道。
“你要是觉得这几天天祥会回来,你就留在家里。我去找兰香带队好了。”兰香是队委会的成员。
“公社不远,反正是早去晚归。就算天祥回来了,也不能白天陪着他不出工。那样天祥也不会同意的。”
第二天,林春秀扛上锄头,带领六、七名村里的妇女,到公社去报到,然后跟其他村的人一起,在公社领导的带领下,到东海岸去挖树坑。
海边长着一排排翠绿的木麻黄树。细细的树叶迎着海风摇曳,粗大挺拔的树干抵挡着风沙,保护着东山的土地和人民。这种常绿灌木——木麻黄树,原产于澳大利亚,是东山县委书记谷文昌带领全县人民,经过多年的摸索和筛选,才成功地栽种在岛上的。1958年春,东山县委向全县人民发出号召:“上战秃头山,下战飞沙滩,绿化全海岛,建设新东山!”十年来,东山人民在全岛栽上了数十万株木麻黄树。往年肆虐的风沙已经悄悄退去,如今岛上已经完全是另一派景象,全岛绿色环绕,万树成荫。战胜风沙之后,东山人民又在县委书记古文昌和县长樊生林的带领下,将600多米宽的八尺门海峡,填出了一条连通祖国大陆的海堤,使得往日的东山岛变成了东山半岛。
公社干部带领社员们在树木稀疏的地方,挥动锄头,齐心挖树坑。林春秀和村里的妇女们,正有说有笑地干着活。
这时,县里的领导来到了植树现场视察,为首的是一位女副县长。她就是当年解放东山时的妇女主任张凤梅。张凤梅看到林春秀也在现场,非常惊喜。虽然她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春秀。张凤梅忍不住上前牵住林春秀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林春秀,然后笑道:“哈,没想到春秀小妹还那么年轻漂亮!你还认识我吗?”
如今张凤梅当了副县长,已不像当年初出茅庐时那么风风火火,但言行举止还是带着一股泼辣劲。
看到那么多的领导陪同张凤梅,林春秀显得有些拘谨。她腼腆地说:“我认识张副县长。我们经常在广播里听您讲话的。”
张凤梅放开林春秀的手,回头对陪同她的干部们说:“你们可别小看我的春秀小妹。当年东山解放战争时,她就协助解放军送情报;东山保卫战时,她参加了我的救护队上前线,还荣立了三等功呢!”
干部们都点头称赞道:“了不起、了不起。”
林春秀听了干部们的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张凤梅接着道:“哎呀,春秀啊,这么多年你也不来县里看看我。爱人好吗?孩子多大了?”
听了这话,林春秀红着脸,不只如何回答。同村的王冬妹平时跟林春秀要好,就抢上前,替林春秀答道:“副县长,春秀姐啊,还没结婚呢。副县长那么了解春秀姐,能不能帮她介绍个对象啊?”
林春秀回头,用手轻打了一下王冬妹,嗔怪道:“冬妹,副县长工作那么忙,你还存心跟她开玩笑。”
“嗳,我还真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没想到,张凤梅却眉开眼笑。“这样吧,最近县妇联缺一位干部,我跟县革委会主任说一说,把你调到县妇联工作。你立过功,到县里工作没问题。你成了县妇联的干部,找对象的事就抱在我身上。你看怎么样,春秀小妹?”
林春秀急忙摇头,说:“谢谢你,副县长!可是我没文化,不会做干部。”
“春秀,你好好想想。”张凤梅跟林春秀握手,然后跟别的妇女握手,带领干部们走了。
等干部们走远了,王冬妹说:“春秀姐,到县里当大干部,是天大的好事啊!多少人做梦都想去,就是去不了。副县长来请你,可你却不去。”
“就是!”妇女们都附合王冬妹。
“大家快干活。”林春秀低头干活,不再理会大家。
傍晚时分,林春秀带领妇女们回到村里。妇女们分散开来,到各家的自留地干活去了。
林春秀到自己的自留地里,扯了两棵大白菜,到井边洗好,拿回家去。她拿把镰刀和一根长尖扁担,到那片芦苇田去,收割芦苇秆做柴火用。在合作社时期,她用这片芦苇田入了社,后来合作社升级为生产队,芦苇田也成了生产队的稻田。后来国家准许社员保有自留地,由于这片田不适合于种水稻,因此又分给她作自留地,她又种上了芦苇。
林春秀正在收割芦苇杆,村里的浪荡青年蒋水华从旁边走过。这个蒋水华游手好闲,不参加队里的劳动,经常离开村子,到诏安、云霄那边作些投机倒把买卖。由于他不要生产队的口粮,因此生产队拿他也没办法。认识他的人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蒋滑头,或者干脆就叫他“滑头”。
蒋滑头见林春秀一个人在田里干活,便动了花心眼,停下来,喊道:“春秀,你还是一个人啊?”
林春秀不理他。蒋滑头又说道:“春秀,我回来了。”
林春秀手不停活,正眼都不看他,说道:“滑头,怎么想起回来啦?”
“我是放心不下你,才回来的。”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像你,将你娘的嫁妆都偷去卖。”
“嘻嘻,”蒋滑头嬉皮笑脸道,“我怕别人偷了你。”
就在这时,王十六从村子里走出,听到蒋滑头的话,大声喊过来:“滑头,你在这里胡说什么?”
蒋滑头并不害怕王十六,答话道:“队长,我在跟春秀亲热呢。没你什么事。”
王十六冲到蒋滑头跟前,吼道:“春秀是军属。你再敢对她胡说八道,我就让民兵把你当反革命抓起来!”
蒋滑头瞪着王十六,大声回敬道:“十六,你吓唬谁啊?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想把春秀留给你自己吧!”
这时,民兵副排长林富正从村外回来。王十六冲林富喊道:“马上集合民兵,把蒋滑头抓起来!”
“是!”林富拿出个哨子,边吹边往村子里跑,同时喊道:“南鳌村民兵排紧急集合!抓坏蛋蒋滑头!”
蒋滑头一看这个架势,害怕了起来,转身就要跑。王十六跑上前拦住蒋滑头。王十六健壮,蒋滑头瘦弱。蒋滑头左突右撞,却无法逃脱王十六的阻拦。很快,林富带领民兵端着枪跑了出来。几个民兵把蒋滑头抓住,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这时,林春秀将芦苇杆搬到田边,准备用绳子捆起来。蒋滑头知道林春秀心肠好,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跟前,哭喊道:“春秀,我对天发誓,我只是喜欢你,可从没想过要对你干坏事。求求你让队长放了我吧?”
王十六上前推他一把,吼道:“你小子还胡说,看我把你送到公安局去!”
林春秀想,蒋滑头也只是游手好闲,没干过什么坏事,就对王十六说:“十六哥,你就放了他吧。”
“春秀,你不要管。”王十六说道,“我前几天才从诏安回来,你不知道这家伙在那边干了多少坏事。那边有认识我的队长,都骂我不管好自己的社员。”
蒋滑头见求林春秀没用,马上转而向王十六哭诉道:“队长,我知错了,我改,我以后一定在生产队好好劳动。你要把我送到公安局,我娘一定会气死的!”
王十六骂道:“不争气的东西,还好意思提你娘!她老人家不知被你气死了多少回!”
蒋滑头用额头使劲磕地,哭道:“队长,求求你绕我这一回,我以后不改,就不是人。”
“把他押回去!”王十六对民兵门命令道,“晚上,等队委会开会研究后,再决定怎么处置他。”
“走!”林富和民兵们押着蒋滑头回村去了。
王十六对林春秀关切地问道:“春秀,你没事吧?”
“十六哥,我没事。”林春秀边回答,边捆芦苇杆。
“我来帮你吧。”王十六说着,蹲下来,要帮林春秀捆芦苇杆。
“不用。十六哥,你还有公事。你忙去吧。”
王十六只好站起来,跑步去追赶民兵们。
林春秀将芦苇杆绑成两捆,用长扁担两端的尖头分别插入其中一捆,然后弯腰,抬起担子,站直身子,准备将担子放到肩上。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一声熟悉而遥远的呼喊:“春-秀-!”
她手抬担子,扭头往后看去。在晚霞的映照中,一个头戴棉军帽、身穿棉制服的中年军人,双肩挎着背包,正健步向她走来。他走路的姿势和神态,对林春秀来说,是那样的熟悉。
“是他!”一阵喜悦猛然涌上她的心头。但她怀疑这是梦,因为他在她的梦中已经出现过无数次,而且他总是这样,向她健步走来。她僵硬地站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春-秀-!”来人又喊了一声。是他——卞天祥,自己日夜思念的爱人!他已经走到了她10多米的近前。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然那么有神,而那张消瘦的脸,却显得更加成熟和刚强。
卞天祥走到林春秀的跟前,一言不发,默默地注视她几秒钟,接着立正,敬礼,然后弯腰去接她手中的担子。
这不是梦!在梦中,他和她总是那么年轻。现在,她看到,在她面前的人,跟她一样有了年龄的增长。她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感受到了他伸过来的热烘烘的手。
这不是梦,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她日夜思恋的天祥哥就在她眼前!
她忽然松开抬着担子的双手,卞天祥的手还没伸到扁担,担子便往地上落了下去。
她呆呆地站立着,胸膛起伏,眼泪猛然间喷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洒落到了卞天祥的脸颊上。
卞天祥直起腰来,呆呆地注视着她的泪眼。他张开嘴巴呼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天-祥-哥——!”她终于喊了出来。
这喊声,撕破了黄昏的暮霭,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跨过了遥远的距离,撞击到他的鼓膜,摇撼着他的魂魄,撕扯着他的心灵。
她身子一歪,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伸手,将她紧紧搂着。
他们的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带着与日俱增的思念,带着17年来积蓄在心头的爱,在奔流着,奔流着。此时此刻,海风静止,海水凝固,海浪无声……
他们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林春秀恢复了常态。她抬起手,用袖子擦干眼泪,换上笑脸,站直身子,然后从上衣口袋扯出一块手帕,为卞天祥擦干脸上的泪痕。两人相视而笑。
她将手帕放回口袋,牵过他的手,笑着说:“天祥哥,我们回家吧。”
“好。”卞天祥说着,弯腰伸手,要去抬地上的芦苇杆担子。
林春秀伸手到他的背上,说:“天祥哥,把背包给我。”
“好。”卞天祥将背包解下来,递给林春秀,双手拾起地上的芦苇杆担子,放到肩上。
卞天祥挑着担,林春秀背着包,两人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踏着黄昏的暮色,向村子走去。
这时,海边的树梢上升起了一轮明月。月亮还没有全圆,天色也没完全黑下来。然而,正是这淡淡的月光浸润着这黄昏的薄暮,给人一种轻柔多情的感觉。林春秀忽然想唱歌。她回头看了一眼卞天祥,笑问道:“天祥哥,还想听我唱歌吗?”
“想,做梦都想。”卞天祥笑着回答道。
“嘻嘻。”林春秀调皮地一笑,道:“那我就给你唱一首连做梦都忘不了的歌。”她仰起头,望着明月,放声歌唱:
圆圆月亮挂树梢,阿哥小妹并肩走;
阿哥做梦都要听哪,小妹欢声唱歌谣。
一曲欢歌唱出口,幸福甜蜜满心头;
阿哥就在我身边呀,小妹怎能不欢笑?
林春秀婉转优美、欢快愉悦的歌声,在卞天祥的耳边和心头久久萦绕。17年了,林春秀的歌声,除了依然有甘泉般的甜美之外,还多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醇。卞天祥完全陶醉了。
两人到了林春秀的家。进了门,林春秀关上大门,从里面将门闩闩好,插上梢钉,她不希望有人再来打搅他们。她把卞天祥的背包放到她的卧室里。卞天祥放下芦苇杆担子,拔出尖扁担,靠到门边放好,然后又将两捆芦苇杆拎进厨房去。林春秀手里举着一盏点亮的油灯,从房内出来,把油灯放在堂屋的一张桌面上。然后又点亮另一盏油灯,拿进厨房里去。
卞天祥从厨房门边拿起一根扁担,然后去拎水桶,准备去挑水。他发现一只水桶里泡着萝卜干。地上有个洗菜用的铜盆子,他打算把萝卜干倒进铜盆子去,好去挑水,但他仔细一看,却发现铜盆子里泡着鱼干。他打开水缸的盖子,发现水是满的。他盖上水缸盖子,将扁担放回门边,转身看到灶台上放着一条腊肉,沥箕里还有两棵洗好的大白菜。
卞天祥好奇地问道:“春秀,家里来客人了?”
“嘻,来啦!”林春秀笑道。
“谁?”
林春秀笑而不答。她放下油灯,上前来牵过卞天祥的手,把他拉到堂屋,将他按在一张靠墙的长椅上坐下,开心地笑道:“嘻嘻,这个客人啊,就是你——天祥哥!”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卞天祥好奇地问道。
“知道。昨天做晚饭的时候,灶火婆婆就告诉我了。晚上啊,你也到我的梦里来跟我说了。”
“真的?”
“真的。”
“天祥哥,你累了,坐在这里休息。我去做饭。”
“春秀,我不累。我不要做客人,我要跟你一起做饭。”
“嘻嘻,我喜欢天祥哥不做客人,做主人。”
他们两人一起动手做饭,边干活,边说话。林春秀跟卞天祥讲这十几年来,村子和东山的新变化,村里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生产队和人民公社,修道路,修水库,战风沙,搞绿化,全都是高兴的事。卞天祥讲自己的部队在寒冷的东北,守卫着祖国的北大门,也全都是高兴的事。说着说着,两人一道做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这顿饭,是林春秀这十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吃完饭,洗过澡。林春秀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牵着卞天祥,进了她的卧室。林春秀把油灯放在桌面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卞天祥,说:“天祥哥,你走后,我一直都参加村里的识字班,你看看,这是我的作业。”
卞天祥双手接过林春秀的作业本,坐在床边上,将作业本放到桌面上。油灯下,卞天祥看到,作业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林春秀”三个字。他翻开第一页,最上面一行写着:“毛主席万岁!”接下来是:“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等等,后面还有林春秀写的短文。本子上的每个字都写得那样认真,而且笔画间还透着一股秀气,就像林春秀的人一样。卞天祥对林春秀又有了新的认识。他想,她不仅美丽善良、歌喉优美,还是一个有文化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卞天祥仔细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林春秀的作业本。林春秀就像一名虚心的学生一样,站在卞天祥的身边。“老师”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眼神和表情。开始,她有些紧张,当她看到卞天祥不住地点头微笑时,她的脸上也才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卞天祥翻到了最后一页。在这一页上,林春秀写道:“卞天祥是我的爱人。”这几个字,被林春秀用铅笔描了又描,成了黑黑的粗题字。
卞天祥看到这几个字,不禁心头一震。他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林春秀。
林春秀红着脸,低下头,小声问道:“怎么了,天祥哥?你不相信这是我写的?你是不是想,我不会写你的姓?”
卞天祥放下作业本,牵过林春秀的手,感叹道:“相信,你写得真好!”
“真的相信?”林春秀似乎不放心。她从桌面上拿起一支铅笔,翻开作业本的封底里侧,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上“卞天祥”三个字,然后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天祥哥的姓——卞字,很少见,我还是专门问了识字班的先生才会写的。”
卞天祥对着林春秀笑了笑,从她手中拿过笔,在“卞天祥”三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春秀”三个字,写完了,抬头看着林春秀。
“天祥哥的字写得真有力!”林春秀夸奖道。她若有所思,接着道:“天祥哥是要我坚强些吧?”
卞天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接下来,他又在他们两人名字的下方中间,写下了“志鲲”两个字。
“志……”林春秀念道,但她不知道第二个字怎么读,就撒娇道:“天祥哥,你教我。”
“志鲲(kūn)。”卞天祥念道。
“志鲲。”林春秀跟着念道。
“鲲,传说是北海的一条大鱼,后来化作了一只大鸟叫鹏,鲲鹏鸟一展翅,就能飞九万里。志鲲,就是立下远大志向的意思。”
林春秀边听边点头。卞天祥接着在旁边又写下了“志坤”两个字。
林春秀说道:“天祥哥,这两个字我认得,也读‘志坤’。”
“对。”卞天祥点了点头,“这个坤,是乾坤的坤,是大地的意思。‘志坤’也是有远大志向的意思,但还要具备妇女的美德。”
听了这话,林春秀眼睛一亮,说道:“天祥哥,我们要有了孩子,男孩就取名‘卞志鲲’,鲲鹏的鲲,女孩子就取名‘卞志坤’,乾坤的坤。”说完,突然红起脸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春秀……”卞天祥牵过林春秀的双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
“天祥哥……”林春秀坐下来,顺势靠在卞天祥的肩膀上。林春秀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
卞天祥转过身来,轻轻将林春秀搂在怀里。她也张开双臂,搂住卞天祥的肩膀,将耳朵靠在他的胸脯上,静静地听着他像打鼓一样心跳声。
林春秀伸手,拧动油灯的灯芯旋钮,将油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