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一笑YeShell的头像

一笑YeShell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3/16
分享
《刺桐花开》连载

第七十二章 两朵红云(大结局终)

由北京开往福州的列车上,一节硬卧车厢里。

卞天祥老人坐在下铺的床沿上,泪眼朦胧。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眶的泪水,然后稍稍仰头,向窗外望去。天边上挂着一轮初升的明月。今天是农历十五,这是一轮圆月。多圆的月亮啊!卞天祥老人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

恍惚之间,他看见了林春秀。她还是那样年轻。她从月亮上飘然而下,头上披着一块淡蓝色丝巾方帕,上面还绣着两朵浅红色的荷花,那是50多年前他送给她的。她笑问道:“天祥哥,还想听我唱歌吗?”

“想,做梦都想。”卞天祥喃喃答道。

“嘻嘻,”林春秀调皮地一笑,道,“那我就给你唱一首连做梦都忘不了的歌。”她仰起头,放声歌唱:

“圆圆月亮挂树梢,哥妹并肩路上走;阿哥做梦都要听哪,小妹欢声唱歌谣……”


晚7时,东山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一间病房里。

靠窗的一张病榻上,躺着林春秀老人。轻柔的月光从窗户照射进来,撒在林春秀的脸上。她双眼微闭,神态安详,仿佛就像熟睡一样。外孙女——卞志坤的女儿宁宁,手牵着林春秀的一只手,坐在床边的一张矮椅子上。床头边,王十六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手支着脑袋在打瞌睡。他也已经老了。林春秀病重以来,他一直在医院里守护着她。

月光下,林春秀慢慢睁开眼睛。宁宁看见了,惊喜地喊道:“外婆,你醒啦?”

宁宁的喊声惊醒了王十六。他睁开眼睛,扭头去看林春秀。

听到宁宁的喊声,林春秀歪过头来,和蔼地注视着宁宁。林春秀忽然笑了。她轻声对宁宁说:“小坤,你爹告诉我,他就要回来啦!”

宁宁见外婆把自己当做了妈妈,嘴巴一咧,哭道:“外婆,我是宁宁,我不是妈妈,啊——”宁宁伤心地哭了起来。

王十六伸手把宁宁搂在怀里,对林春秀问道:“春秀,天祥他来信了吗?”

“来了。”林春秀点了点头,满脸幸福。“他还要听我唱渔歌呢……”她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的圆月,两手撑着床板要坐起来。王十六和宁宁上前,扶林春秀靠床头坐起。林春秀轻声哼唱道:

“圆圆月亮挂树梢,阿哥回家路上走;他说做梦都要听哪,小妹欢声唱歌谣。

“一曲欢歌唱出口,幸福甜蜜满心头;阿哥就要到我身边呀,小妹怎能不欢笑?”

王十六和宁宁静静地听着。林春秀唱完,低头不语。她的头忽然歪向一边,王十六急忙扶住她,放她躺下。林春秀面无表情,两眼紧闭。宁宁看见了,以为外婆不行了,哭喊道:“外婆,外婆……”

王十六伸手去摸林春秀的手腕,发现脉搏微弱。他急忙按下床头边的急救呼叫按钮。很快,几名医生和护士匆匆赶到,对林春秀进行抢救。


晚9时,东山野战医院。

一间病房里,童立乾头裹纱布,侧卧在病床上,他手上插着输液针管。下午,经过医生抢救,他已经脱离了危险。他的后脑在岩石上撞开了一个30多毫米的口子,缝了六针。由于他身体结实,脊背手脚都只是受了些轻伤。

床边,卞志坤身穿一套蓝色军便服,坐在一张椅子上,守护着童立乾。下午,经医生检查,她被确认只是受了些皮肉之伤,并无大碍,无需留院观察。她见自己的衣服脏了,就向医院借一套军便服,但她的号码,仓库里只剩下蓝色的海军便服了。她换上衣服后,就来到了童立乾的病房。她知道,要不是童立乾救了她,现在躺在病床的应该是她。

童立乾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当他看到眼前身穿蓝色军便服的卞志坤时,神情有些恍惚。他盯着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惊讶道:“志坤,这是哪儿?”

“医院。”卞志坤答道。

“医院?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童立乾说着要坐起来。

卞志坤急忙伸手按住他,说:“别动!都怪我不好。你为了救我,负了重伤。”

童立乾见手上插着针管,抬头看了看床头架子上吊着的输液瓶,似有所悟。他眨着眼睛,思考起来。他感到后脑勺有些疼痛,伸手去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满腹狐疑道:“负了重伤?不会吧?白天,我们还在人民英雄纪念公园玩得好好的。”

卞志坤心中一惊。童立乾说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下午,医生告诉过她,童立乾由于大脑受到中度脑震荡,可能会暂时表现出一些失忆现象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色军便服。十多年前,他们分手的前一天,她就是穿了一身蓝色军便服,跟他一起到人民英雄纪念公园去玩的。也许是这身衣服刺激了他,她想。

童立乾见卞志坤一言不发,又问道:“志坤,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因为我不能去你们家了?”

他的话勾起了卞志坤对那段令她痛不欲生的爱情的回忆。她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童立乾接着道:“我爸来电话说我妈病重,其实是假话。我妈说她根本就没事。”童立乾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兴奋道:“志坤,我不用去退票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你家看你妈!”

就在这时,护士小龚从门外走进来,对卞志坤说:“你是卞副站长吧?有你的电话。”

“我是。电话在哪儿?”卞志坤急切地问道。

“在护士办公室。你跟我来吧。”小龚说着,转身往外走。

卞志坤跟在小龚后面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卞志坤走回病房,神色焦急。

童立乾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卞志坤解释说:“我妈病危,就住在东山县人民医院,离这不远。我十六伯打电话到我们总站,我们姜站长又打电话到这里。立乾,我要离开你一会儿。”

“什么?”童立乾大惊道,“我从没听你说过你妈生病嘛。怎么突然就病危?我要跟你一起去!”说着要坐起来。

卞志坤忙伸手按住童立乾,说:“立乾,医生说你不能动。”

童立乾只好躺回床上。卞志坤转身出了病房,离开野战医院。

十多分钟后,卞志坤来到东山县人民医院。医生已经将林春秀抢救过来,护士给林春秀打了强心针后,医护人员已经离去。林春秀老人安详地躺在病床上,睡了过去。宁宁坐在一张矮椅子上,手牵着林春秀的手,趴在床沿上睡着了。王十六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注视着林春秀。

“十六伯。”卞志坤走进门来,轻声喊道。

“志坤,才给你们部队打电话,你就到,这么快?”王十六惊喜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在附近参加军事演习。”卞志坤简单解释道。她关切地问道:“十六伯,你吃晚饭了没有?”

“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我给宁宁买了一碗面条,她只吃了一半。我把剩下的吃完了。”

卞志坤感到鼻子有些酸。她眨了眨眼,说:“十六伯,这段时间真实辛苦你了。现在我回来了,你去休息吧。”

“我不累。”王十六说着,将椅子让给卞志坤,爱怜地说:“志坤,你坐。那么远赶回来,累了吧?你吃饭没有?”

“十六伯……”卞志坤伸手扶着王十六的手臂,深情地注视着这位父亲般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十六伯,你坐。”

王十六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卞志坤抱起女儿,坐在矮椅子上。她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模样,又抬头看看病榻上安详的母亲,不由得回想起她小时候的夜晚,母亲经常搂着她坐在堂屋里,温柔地拍着她,哼着优美的渔歌催眠曲的情景:

海风细细浪涛静,月亮悄悄鸟不鸣;

小坤乖乖快睡觉,一觉睡到大天明。

阿爹是个解放军,守卫边疆保和平;

女儿乖乖快长大,建设祖国当新兵。

卞志坤回味着母亲那的优美的歌声,心中漾起了一股幸福的感觉。她不禁轻拍女儿,将母亲歌中自己的名字换成了女儿的名字,将“阿爹”换成“爸爸”,轻轻地哼唱起来:

海风细细浪涛静,月亮悄悄鸟不鸣;

宁宁乖乖快睡觉,一觉睡到大天明。

爸爸是个解放军,守卫边疆保和平;

女儿乖乖快长大,建设祖国当新兵。

卞志坤唱着,抬起头去看母亲。母亲的手动了一下。卞志坤意识到,母亲对她最熟悉的旋律产生了反应。卞志坤一手抱着女儿,一手伸过去抓住母亲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首优美的催眠曲。

慢慢地,林春秀的眼角渗出了泪珠。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到枕头上。

第二天中午,林春秀忽然醒了过来,而且头脑变得十分清醒。

病房里只有她跟女儿卞志坤两人。王十六已经带宁宁出去吃午饭了。林春秀看到女儿卞志坤就在身边,既感到惊讶又感到高兴。她声音虚弱地说:“志坤,你回来啦?没有耽误部队的工作吧?”

“娘,看到你醒来了,我就放心了。我没有耽误工作。”卞志坤说。

“你扶我坐起来。”

卞志坤上前,将母亲扶起,将枕头放在床头,让母亲靠在床头坐好。她说:“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十六伯说你站到凳子上去扫尘,摔了下来。年才过不久,你又扫尘干什么?”

“小坤,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烧饭,听到灶火笑,知道是你爹要回来了。我看到堂屋房顶上又结了蜘蛛网,就去扫,没想到,却摔了下来。人老了,不中用了。”

听了这话,卞志坤替母亲感到辛酸,也替爹感到幸福。爹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的。卞志坤不忍心责怪母亲那份深沉的爱,但她实在心疼母亲,就说:“爹要是回来了,他是不会在乎堂屋上有蜘蛛网的。他要是在乎,就会自己去打扫。”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他要回来,也老了。我也不会让他扫的。”

卞志坤忽然嫉妒起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来。

母亲说:“小坤,你去给我办一下出院手续。我要回家。”

“娘,出院要听医生的才行。”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过明天。老话说,落叶归根。趁我现在清醒,娘求你把我运回家去……”

卞志坤知道,娘并没有放弃最后一线希望,她要回到村里的老房子去,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这时,王十六和宁宁吃过午饭回来。宁宁见林春秀靠着床头坐了起来,高兴地跑过去搂住林春秀,喊道:“外婆好啦!外婆好啦!”

“宁宁别闹。”卞志坤对女儿说。

林春秀一只手搭在宁宁的肩膀上,对卞志坤说:“你们看,宁宁都说我好了。宁宁,外婆出院回家了,好不好?”

“好!”宁宁高兴地说。

“那宁宁就求求妈妈和十六外公,帮外婆办出院手续。”林春秀对宁宁说。

宁宁转过脸来,说:“妈,十六外公,请你们给外婆办出院手续。”

卞志坤和王十六扭头相视,两人心中都明白林春秀主意已定。王十六点了点头。卞志坤对女儿说:“宁宁跟十六外公在这里照顾好外婆,妈去给外婆办手续。”说完,转身出门去。

第三天一早,东山野战医院。

童立乾正在病房里来回走动,轻轻活动手脚。经过一天的疗养,童立乾感觉身体已经好了不少,失忆现象也基本消失。早上医生来为他做检查,对他身体迅速恢复感到惊奇。经他要求,医生已同意他下床活动。他边活动,边回忆起前天发生的事。护士小龚来给他送药、送饭,他问小龚,前天下午卞志坤是否来他的病房了?小龚告诉他,卞志坤在他的病房守候了几个小时,后来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她妈妈病危,就走了。

听了小龚的话,童立乾隐约记得,卞志坤说她母亲病危,就住在东山县人民医院。他突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跟卞志坤谈恋爱时就要去看她妈,但因父亲打电话把他骗回家,而没有去成。现在,老人家就近在咫尺,而且生命垂危,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童立乾吃过早饭,吃了药,就到医生办公室去请假。他对医生说:“我的战友的妈妈病危,就住在东山县人民医院,我想请半天假,去看看他老人家。”

“童团长,你的伤不允许你离开医院。”医生回答道。

“医生同志,我年轻力壮,身体绝对没问题。老人将不久于人世,这次我不去,以后就没机会了。”

最后,医生同意他请半天假,并让护士小龚陪着他。童立乾回到病房收拾一下,正准备出门,却发现父亲卞天祥来了,还有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童欣,由表妹晓红推着,也来了。原来,童欣给卞天祥打完电话后,放心不下,就让晓红买了两张飞机票,两人飞到了福州,接着,她们跟卞天祥汇合,坐夜班车赶了过来。童立乾惊喜道:“妈,爸,晓红,你们怎么都来了?”

“立乾,你的伤怎么样了?”母亲心疼道,“我们从电视上看到,你受了重伤。你不躺在床上,要去哪儿?”

“妈,我没事。”童立乾说,“我一位战友的妈妈病危,就在旁边的县人民医院,我要去看望一下老人家,以尽战友之情。你们在病房里休息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哪位战友?”父亲问道。

童立乾犹豫了一下,说:“爸,就是我在军校认识的那个女孩——卞志坤的妈妈。”

“什么?”父亲失声问道,接着表情痛苦地喘起气来。

童立乾猜想,也许父亲在为当年逼他跟卞志坤断交而感到悔恨。童立乾安慰道:“爸,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立乾,我跟你一起去!”父亲打断道。

童立乾犹豫道:“爸,你们赶那么远的路……”

“走吧!”父亲催促道。

“好吧。”童立乾转身出门。护士小龚和卞天祥紧跟着他,晓红推着童欣,也跟在后面。

不久,他们一行人到了东山县人民医院住院部。童立乾并不知道卞志坤母亲的姓氏,在护士办公室问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出乎童立乾的预料,父亲卞天祥对护士长说道:“她叫林春秀,家住南鳌村。”

童立乾和童欣都不由得转过头,用疑惑的眼光去看卞天祥。

护士长翻看病人登记本,然后抬起头说:“林春秀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她的病好了?”卞天祥急切地问道。

护士长叹了口气,说:“只怕是不行了。农村人,讲究个落叶归根啊。”

听了这话,卞天祥突然张大嘴巴,急促地喘起气来。童立乾惊异地看着父亲,只见父亲眼眶中噙满了泪水。童立乾上前扶住父亲,问道:“爸,你怎么了?”

上午,南鳌村,林春秀的老房子内,卧室里。

林春秀终于醒了过来。昨天下午,女儿卞志坤为她办好出院手续后,租了医院的救护车,把她送回家。到了家,王十六叫来侄子,伯侄两人将林春秀抬到房内。整个下午和晚上,林春秀都昏迷不醒,滴水粒米未进。卞志坤和王十六轮流守候着她。

林春秀醒来后,手动了动。趴在床边睡着了的卞志坤,立即惊醒。“娘,你醒啦。”

林春秀稍稍扭动头部,两眼注视着房门,然后用手指了指门。此时,她已经十分虚弱,不能清楚说话了。

卞志坤转头看去,见房门是关上的。农历四月,海边的夜晚有海风,气温低,卞志坤怕娘着凉了,昨晚睡觉前就关上了门。

“娘,你热?我去把门打开。”卞志坤说着,去打开房门。

林春秀的手又动了动,指了指门。

卞志坤不解地问道:“娘你口渴?肚子饿了?”

林春秀摇了摇头。

“娘要解手?”

林春秀还是摇了摇头,接着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

卞志坤跑到床前,俯身侧耳到母亲的嘴边,仔细分辨母亲的话。她终于听清楚了,母亲在说:“去,到妈祖庙旁的火树下,等你爹。你爹回来了。”

听了这话,卞志坤不由得热泪盈眶。几十年过去,尤其是近年,村子已经变化很大。除了妈祖庙旁的两棵老刺桐树和他们家的老房子之外,村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母亲是担心,如果爹真的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可谁又知道,这么大的中国,她这个从未谋面的爹,在哪处天涯海角呢?

面对痴情的母亲,想着无情无义的爹,她心中突然生起了一股怒火。她恨得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心想,如果她知道爹在哪里,一定拿着枪,开着直升飞机,把他押回来见娘!

看到满脸怒气的女儿,林春秀又动了动手,嘴里含混地说着什么。卞志坤明白,母亲在催促她快去。

卞志坤回头注视着虚弱而满脸急切的母亲,满腔的怒火顿时化作了满眼的泪。她轻声对母亲说:“娘我去,我一定把爹接回来。”说完,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卞志坤出了卧室,跟门外的王十六说:“十六伯,我出去一下。”转身出门去。

卞志坤向妈祖庙的方向走去,不久,来到了两棵老态龙钟的刺桐树旁。现在,时令已经过了火树花开的季节,刺桐树粗糙的枝干上,已经长出一些嫩叶。她抬头望去,忽然发现,在一片嫩绿之中,树干上还开着两朵红花。这火红的花朵,在早晨太阳的照射下,在周围绿色的映衬中,显得异常鲜艳美丽。

望着这两朵孤零零的红花,她似有所感悟。春天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百花,春天过后,还有几朵能流芳人间呢?父亲跟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也许还没有一个春天那么长,但是,他们的爱却能长留在母亲的心间。母亲大半辈子孤身一人,生活艰辛,但因为心中有了爱,她的生活并不消沉空虚。自从懂事开始,卞志坤就发现,母亲每天总是活在希望之中,从不怨天尤人,这对她形成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有很大的影响。卞志坤忽然觉得母亲的伟大,母亲心中的爱的伟大。人世间芸芸众生,有多少爱能与母亲心中的爱相比呢?

卞志坤忽然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母亲。她满心虔诚地站在树下,祈祷着,等待着。她从不迷信,但此时此刻,她向妈祖虔诚地祈祷着,祈祷奇迹的出现……

卞志坤听到了一声呼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喊。她仔细听,她听到了——那是在呼喊母亲的名字——

“春秀,春秀,春秀……”

卞志坤抬起头,远远地,阳光下,一位老人,呼喊着,奔跑着,向她靠近。

卞志坤怀疑这是幻觉,怀疑自己受母亲的影响太深,因而也产生了跟母亲相似的幻觉。

可是,老人越跑越近,身影越来越真切,呼喊声越来越清楚:“春秀,春秀!”

老人跑到了卞志坤的面前,站住了。卞志坤打量着眼前这位老泪纵横的老人,老人也在打量着她。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从卞志坤的头脑中闪过。卞志坤注视着老人的脸。他虽然表情悲伤,但目光慈祥。慢慢地,眼前这个面目清癯的老人,跟她头脑中父亲的形象重合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父亲!

父亲回来了!卞志坤猛然感到悲喜交集。母亲心中深深的爱,终于打动了妈祖,打动了上苍。卞志坤不由得跨上前一步,搀着老人的臂膀,声泪俱下地喊道:“爹——”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亲生父亲面前喊“爹”。为了这一声,她已经等了三十多年。

“志坤,爹对不起你啊……”卞天祥老人喊着女儿的名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爹……”卞志坤也哭喊着跪倒在地上。

父女俩相向而跪,相扶而哭。

跟在卞天祥后面的童立乾、童欣、晓红和护士小龚赶到。他们看到这对痛哭流涕的父女,都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童立乾赶紧上前,扶起卞天祥和卞志坤,说:“爸,志坤,你们不要太难过了。”

卞天祥站起来,抬头看见了刺桐树上的红花。阳光下,这两朵鲜红的花儿,就像两颗跳动的心脏,又像跳跃的火苗。慢慢地,火苗变成了熊熊的烈火,烈火中闪耀着林春秀年轻秀美的脸庞。

卞天祥突然转身,朝记忆中的方向奔去,边奔边喘息,同时声音悲怆地呼喊着:“春秀,我回来了,我回来晚了……”他脚下被石头绊住,突然摔倒在地上。

卞志坤和童立乾同时冲上前去,扶起悲痛欲绝的老人。卞志坤哽咽地说:“爹,你没有晚。娘在等着你。”

童立乾也劝道:“爸,阿姨她没事的。”

卞志坤和童立乾搀扶着老人,向老房子走去。到了大门,卞天祥挣开卞志坤和童立乾的手,冲进屋去,冲进卧室,冲到林春秀的床边,顾不上跟王十六打招呼,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抓住林春秀的手,哭诉道:“春秀,我对不起你和志坤啊……”接着便泣不成声。

林春秀转过头来,深情地望着她日夜思念的人儿,慢慢地,两颗泪珠从她双眼的眼角滚落而下。

卞志坤和童立乾进了卧室,晓红和小龚推着童欣也进来了。屋内的人都跟着哭了起来。

慢慢地,林春秀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她转头看着王十六,又看了看卞天祥,嘴巴动了动。王十六明白林春秀的意思。

王十六擦了一把泪,上前将卞天祥扶起,让他坐在椅子上,说:“天祥,你回来了,大家都高兴……”说着,自己却又哭了起来,“你看我……”

他又擦了一把泪,对卞志坤说:“志坤,这是你爹。快喊爹。”

卞志坤忍着泪水,再次喊了一声爹。卞天祥抬起头,用朦胧的泪眼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卞志坤牵过女儿宁宁,说:“宁宁,快喊外公。”

宁宁怯生生地上前,喊了一声“外公”。卞天祥点了点头,伸手慈爱地摸了摸宁宁的脑袋。

童立乾擦干眼泪,对卞天祥说:“爸,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反对我跟志坤谈恋爱。原来,志坤是我妹妹。爸,请原谅我年轻时不懂事。我为有志坤妹妹而感到高兴。”

听了这话,刚刚平静一些的卞天祥老人,忽然又胸膛起伏,张开嘴喘气。卞志坤和童立乾几乎同声说道:“爹,爸,请原谅我们。”

卞天祥老人终于忍不住泪水,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哭诉道:“不,立乾,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孩子,你是我们团牺牲的童政委的孩子。你的亲生母亲在你父亲牺牲后不久病逝,那时你才半岁。我们只是你的养父母……”

第一次面对这个事实,毫无心理准备的童立乾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平日深爱自己的父母,原来只是养父母。但是,这对养父母给与他的爱,天下又有多少亲生父母能给与自己的子女呢?他跪在父亲身边,哭道:“不,爸,妈,你们是我的亲生父母!”

卞天祥望着这个跟亲儿子一般的养子,摇了摇头,擦了一把泪,接着道:“我当年反对你跟志坤谈恋爱,是我自私,是我软弱啊……爸爸对不起你们啊。我无法同时面对志坤的娘和你的童欣妈妈,她们两个都在用生命爱着我……”说着,放声痛哭。

童欣也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老头子啊老头子,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对待春秀妹和志坤啊?……”

屋子的人都哭了起来。

林春秀的手动了动,眼睛看了看卞志坤,又看了看卞天祥。卞志坤明白母亲的意思。她上前扶起父亲,把他扶到床边的椅子上。卞天祥擦干眼泪,握住林春秀的手。

“春秀!春秀!”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苍老的呼喊声,接着走进来一位陌生的老人,后面陪同他的是县台办的一位年轻官员。

听到喊声,林春秀的眼睛亮了起来。老人走到床边,俯下身去,高兴地喊道:“春秀,是我啊,你春海哥啊!”这是林春秀的哥哥林春海,他当年被国民党军抓壮丁抓到台湾去了。

林春秀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投向卞志坤。卞志坤喊道:“大舅好。我是你的外甥女卞志坤。”

林春海看着卞志坤,点了点头,激动地说道:“嗯,好啊!你长得真像我妹年轻的时候。”

卞志坤对女儿说:“快叫舅外公。”

宁宁怯生生地叫了一声:“舅外公好。”

“好,好,好!”林春海连说了三个好字。

卞天祥站起来,握住林春海的手,说:“大哥好。我是志坤的爹。当年,我和我的战友就在押送你们那批壮丁的军舰上。我们没能救下你们,多年来让我深感内疚。”

“唉!”林春海叹了口气道,“那些共军兄弟真是英雄豪杰啊!我当时昏迷了不知道,事后,同乡告诉我,他们被抓住后,全都跳海自尽了!”

卞天祥转身面向东方,慢慢举起右手,庄重地敬了个军礼。

王十六跟林春海相互问候后,说:“我们都到堂屋去,让她外婆好好休息一下。”

除了卞天祥和林春海,人们都离开了卧室,聚集在堂屋里。

“指导员,童卫生员,我来了!”门外传来了志愿军老兵李延楷的声音。他听常老师说,卞天祥打电话来,说儿子负了重伤,不能马上来看他,心里非常不安。正好学校“五一”放假,常老师就带着李延楷坐飞机赶来了。

“是小楷同志吗?”童欣激动地喊了出去。

李延楷跑进堂屋,蹲在童欣的轮椅旁,握住童欣的手,喊了声“童卫生员”,就哭了起来,边哭边问:“指导员在哪里?”

童欣给李延楷擦了擦眼泪,说:“指导员在里屋,他一会儿就出来看你。”

卞天祥走出卧室,声音颤抖地喊道:“小楷同志!”

听到喊声,李延楷扭头看见卞天祥,大步走过来。两人扶臂相视。李延楷突然抱住卞天祥,喊了声“指导员”,便放声痛哭。

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声,接着,武尚奇带着警卫员小朱走了进来。他在天井前看到童立乾和卞志坤,又看到了堂屋里有几位老人,便问道:“立乾,哪一位是你爸?”

童立乾走到卞天祥跟前,回头向老人们介绍道:“爸,妈,小楷叔叔,这是武师长。”然后,又向武尚奇介绍卞天祥、李延楷和童欣:“老班长,这是我爸卞天祥,他的战友小楷叔叔,坐轮椅的是我妈童欣。”

武尚奇对童立乾和卞志坤喊道:“立乾、志坤,还有那位年轻的军人,你们都过来。”他又回头,对警卫员小朱喊道:“还有你!”

童立乾、卞志坤和小龚走过来,小朱也走上前来,四人在武尚奇两侧站好。

“立正——!”武尚奇高声喊道。五人挺胸抬头,立正站好。

卞天祥和李延楷站也直了身子,坐在轮椅上的童欣也挺直了胸膛。

武尚奇接着喊道:“我们五人代表后辈军人,向共和国的前辈军人致敬。敬礼——!”

武尚奇、童立乾、卞志坤、小朱和小龚五人,同时举起了右手,向堂屋内的老人们,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接着,卞天祥、李延楷和童欣三位老人,也同时举手还礼。

傍晚,林春秀的房间内,只有卞天祥和林春秀两位老人。两人靠着床头坐在床上,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柔和的夕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撒满了他们的脸,洒满了他们的全身。林春秀将头侧靠在卞天祥的肩上,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此时,他们的心,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静谧安详。他们相逢、相识、相知、相爱的生命历程,一幕一幕地闪现在他们的眼前:

在敌人兵营外,卞天祥挑着芦笋担子,轻松自如地走在其他人之后。躲在沙丘背后的林春秀,一眼就看出卞天祥是个干活的能手……

敌人营房内,敌人哨兵开枪了,林春秀愣愣地站着,不只如何是好。卞天祥从地上跃起,将林春秀按倒在地上。接着,卞天祥拉起林春秀的手,两人从地上爬起,朝营房外冲去……

他们趴在小船上,卞天祥小声数道:“一、二、三——跳!”两人同时跃起,扎进海水里。岸上的敌人朝他们猛烈射击……

海水中,他们同扶一块船板,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他……

小岛的岩洞中,他们坐在一块岩石上,林春秀将一把海菜放到卞天祥的大腿上,转过脸去,自己吃起海菜来。他拿起那把深绿色的海草,扯出两根,也放到嘴里嚼起来……

月光下的诏安湾,他们同心协力,将小船向西划去。敌人的快艇追了上,他大喊“趴下”……

看到哥哥林春海被敌人宪兵押上军舰,林春秀拼命向军舰跑去。舰上的匪军向她疯狂扫射。刚下军舰的卞天祥一跃而起,从前面猛然搂住了林春秀。几颗子弹几乎同时射进了卞天祥的后背。林春秀立即仰身倒地,卞天祥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卞天祥温暖的血液湿透了她的衣服、浸润着她的身体……

医院里,林春秀日夜守护着卞天祥,为他擦汗,给他喂饭……

月光下,她为他唱起了动人的渔歌:

圆圆月亮当头照,海里鱼龙到处游;

他们为何不睡觉?要听小妹唱歌谣。

一曲渔歌唱出口,小妹心事谁知道?

阿哥是个解放军呀,小妹怎能不欢笑?

唱完歌,她将肩膀轻轻地靠到他坚实的胸膛上……

林春秀头披卞天祥送给她的丝巾方帕,跟卞天祥一起挽起裤脚,手牵着手,走进海水,追逐着浪花,开心地欢笑着……

他们手牵着手,在海边奔跑起来,渐渐地,他们飞了起来,飞离地面,飞上天空。他们低头俯视,大地上处处火树花开;他们抬头仰望,天空中道道红霞辉映。他们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天边的两朵红云,那红云的形状,就像妈祖庙前那两朵火红的花朵……

第二天,当人们走进卧室,发现两位老人都已经停止了呼吸,闭上了眼睛。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安详,嘴角上仍然挂着微笑。

(全书终)

song_xinyuan.jpg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