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童立乾离开战略研究所去军区报到的头天晚上,季钧南教授把他叫到家里吃晚饭,为他饯行。他们之间的师生之谊非同一般。二十年前,童立乾念研究生时就跟着季教授,研究生毕业后,又当了季教授的助教,接着当讲师。战略研究所成立后,他跟季教授到研究所并在季教授领导下工作。季教授渊博的学识、理论联系实际的研究、以及严谨的学术风格,都是他学习的楷模。而季教授也很喜欢童立乾。他来自基层连队,上前线打过仗,不管是教学还是研究,都能紧密地联系实际,不像那些从校门到校门年轻人,爱搬弄些时髦词,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童立乾跟季夫人也很熟悉。下午,他早早地就到了季家,帮季夫人准备晚餐。他把菜洗好、切好,季夫人对他说:“小童,谢谢你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弄。你们师生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你到客厅,跟老季说说话去吧。”
童立乾来到客厅。坐在季教授身旁的沙发上。季教授正在两部他编写的书的扉页上签字,签完后,把书递给童立乾,说:“小童,这是我新近出版的两本书,送给你做个纪念。”
童立乾接过书,一本是《战略论》,另一本是《中国传统军事思想与战略》。他说:“谢谢季老师!我一定要把它们好好读完。”
“你这次到基层部队去,有什么打算?”季教授问。
“打算把这几年学到的知识,研究上的一些心得,用在带兵训练上。”童立乾说,“季老师,你有什么要交待的?”
“现在部队上有两种趋势,一种是看不见世界新军事革命,还是老一套,我行我素。另一种则相反,被外军的新军事革命吓得乱了方寸,盲目跟随别人,丢掉自己的传统。这正是你那篇论文批评的趋势。你的论文不能发表,对我军来说是一个损失。不过,你到部队带兵,等积累更多的实际经验后,再做一些修改补充也好。以后我们再想办法把它发出去。”
“我知道了。季老师对计算机模拟练兵有什么看法?”
“哈,”听了这话,季教授笑了,“前两天,我外孙来,用我的电视机玩电子游戏,是一个打仗的游戏,又排雷、又炸坦克、又炸碉堡。我在旁边看了一下,还满逼真的。但是,游戏就是游戏,玩玩而已。要是这些娃娃都能打仗了,我们的军队就可以解散了。这个东西用来辅助训练飞行员,坦克驾驶员还可以,但也只是辅助,而不是取代。”
“我也是这个观点。”童立乾点头表示同意,“现实战场的情况千变万化,什么软件都是无法模拟的。”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为一支军队,一些基本技能永远都是必须的。伊拉克战争的电视报道,想必你也看了不少。你看美军的武器那么先进,可他的士兵每到一个地方的第一件事,却是一锹一锹地挖战壕,修工事!战壕挖得越深越好,工事修得越坚实越好。”
“季老师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我看那些伊拉克士兵,修工事,就随便丢两个麻袋就完事。这样的军队没有不败的道理。”
“萨达姆说过一句话:要把一个手端步枪的士兵从战场上赶走,还得一个手端步枪的士兵。其实,他这句话是不错的,只是他那个政权太腐败,没人替他卖命,自己就跑光了。这正是《孙子兵法·始计篇》所讲的‘道’的问题,而不是军事的问题。”
“是这样。很多问题,不是我们军人所能够左右的。季老师,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近期中美两国发生战争,不说‘道’的问题,单从军事上讲,我军有没有胜算,有多大的胜算?”
“这个问题不太好说。可以肯定,如果我军在技术上缩短了跟美军的差距,我们的胜算就大一些,取胜就容易些。但是,这不是先决条件,更不是唯一的条件。”
“我记得季老师曾经说过,战争是交战双方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总决赛。我想,两军的精神力量的对比,也是很重要的。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我就有深刻的体会,我军也有一些教训。战后我时常想,实际上,当年我军的精神力量,并没有超过敌人多少。”
“这一点,我同意你的看法。一支军队的士气确实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
“季老师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年我们的技术可能更落后一些,但是我们战胜了更为强大的敌人,士气更是不可低估的因素。”
“当年,除了空军的‘米格’走廊之外,其他武器,我军确实比美军落后许多。我听你说过,你爸也参加过抗美援朝,他们部队的情况怎么样?”
“我爸他们参加了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的战斗。他所在的部队情况很复杂,最后成了一支失败之师。但即便如此,我爸说,他的战友都是战斗到最后一颗子弹,最后一粒粮食,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有被俘的,但那是在饿得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情况下被俘的。”
“可歌可泣啊!”季教授感叹道,“你爸所在的部队我听说过一些,他们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实际上,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中,我军的士气都是高涨的。有了士气,就会有战法。比如小歼灭战,形象的说法就是‘零敲牛皮糖’;兵力部署上的前轻后重,火力部署的前重后轻,等。这些使我们赢得了阵地战的胜利。”
“季老师,这是不是你常提的‘非对称战法’?”
“可以这么说。你有先进的武器,我们不跟你比武器,我们跟你比士兵的勇敢,这就是‘非对称’。历史上,我军以‘非对称战法’战胜美军。今天仍然可以这么做。”
“在美军拥有全球侦察能力和指挥网络化的今天,我军的‘非对称战法’又是什么呢?”
季教授想了想,说:“我们就要避免跟美军在这些高技术领域狭路相逢。一方面,我军可以用廉价的、铺天盖地的伪装欺骗美军高科技侦察。另一方面,我军可以用传统的通信办法,来防止美军破坏我军的通信系统、截获我军的通信信号。比如,我军可以通过远射程炮发射信号炮弹的办法,来指示进攻路线。”
他们谈了许许多多。不久,季夫人摆桌上菜,他们边吃边谈。吃完饭,童立乾帮季夫人收拾,季夫人给他们削水果,他们又边吃水果边说话。直到深夜,童立乾才跟季教授和季夫人告辞。
临出门前,季教授对童立乾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世界上所有的军事变革,都是围绕提高战斗力这个核心进行的。我军既要学习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又要保持自己独特的作战风格。好在从‘八一’南昌起义起,从毛主席在井冈山创立第一个红色根据地开始,我军就是一支非常富有特色的军队。这一点连美国人都承认。所以说,当我们在讲‘新军事革命’的时候,美国人还讲另一场军事革命,那就是毛泽东和切·格瓦拉的军事革命。”
“季老师,我记住了。”
第二天,童立乾赶到军区报到。办完手续后,武尚奇让警卫员小朱开着车,亲自到军区将童立乾接到坦克师驻地。在连以上干部会上,武尚奇把童立乾叫到前台,向大家介绍道:“同志们,关于童副师长,我只想说两条:第一条,在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时候,他还是一名新兵,但是,在战场上,他的勇气和智慧,连我们老兵都比不上!他负了重伤,荣立一等功!第二条,他是军科大的硕士,一直在军科大的战略研究所工作,是研究新军事革命的主任研究员。现在我把他要来,目的就是让他领导我师推行新军事革命。大家鼓掌欢迎童副师长!”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会议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童立乾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也谢谢武师长刚才的介绍。虽然我以前立过战功,但那已经是老黄历了,不能算数。我在战略研究所的时候,虽然研究课题是关于新军事革命的,但主要是从事理论研究,所以说,我在师里的工作,还要在师长、政委、参谋长的领导下,在同志们的帮助下进行。我也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期望。谢谢大家!”
“哼!”2团中校团长余时进冷笑着站起来,“这么说,童副师长是来指导大家的呢,还是来让大家帮助你的?”
“余时进!”武尚奇板起脸,不高兴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嗳,师长,我想不通,难道不能问问副师长吗?”余时进并不怕武尚奇。
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童立乾望了望台下,笑道:“哈,余团长的问题问得好。我这么回答,看你是否满意:我有实战经验,有理论基础,在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够使我师的训练上一个新台阶。”
“说得好!”武尚奇大声说道,并鼓起掌来。台下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刚才的紧张气氛,被童立乾三言两语缓和过来。不过,由此他可以预料到,他在坦克师的工作将不会一帆风顺。而事情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来得快。
半个月后,军区秋季大练兵拉开序幕。
武尚奇和参谋长要到军区开会,听取军区对实施计算机模拟练兵的安排,因此,在开会期间,童立乾就成了这次训练的主官。第一轮训练是例行训练:全师坦克以方阵队形向一座山脚进发,对山腰及山头目标进行炮击,然后向右侧靠拢,变单一队列通过山坳,到达山背,接着对若干高地实施炮击,最后绕道返回军营。训练的头天晚上,童立乾带领两名师参谋少校小张和小李,乘坐一辆坦克指挥车到训练现场熟悉地形。一路上,他通过潜望镜发现,地上的坦克履带辙迹单一整齐,心里有些纳闷,心想,也许往返道路狭窄,单一辙迹难以避免。坦克车来到山脚前停下。童立乾打开舱门,跳下车去,参谋小张和小李也跟着下车。
童立乾先向山腰山头望去,只见各处炮击目标弹痕累累。他又回过头来看身后的山脚前空旷地带,发现上面的坦克履带辙迹少有凌乱迹象,便问身边小张:“地上的车迹为什么这样整齐?”
小张回答说:“因为这是炮击的最优路线,所以每次训练,大家都按照以前的车迹行使。”
听了这话,童立乾皱了皱眉头,心想,现实战争情况瞬息万变,这样的训练怎么能训练官兵们的应变能力呢?他抬头望去,见山脚前方的右侧是一个山坳,是通常训练的通道,左边则是一条沟壑,沟壑顶上的山腰是一个陡坡。童立乾让大家上车,命令驾驶员把车开到左侧沟壑近前停下。他再次跳下车,爬上沟壑顶的山腰。两个参谋跟在他身后。他转身问两个参谋:“你们估测一下前面这个上坡的坡度。”
小张和小李在坡上来回走了两次,然后站在坡底目测一阵,小李说:“前坡的坡度有35度以上。”小张说:“我估计大概40度。”
童立乾注视着前方的山腰,说:“我跟小张估测的差不多,40度。我们的新型坦克爬上来没问题。我担心的是前方长距离的山坡的侧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卷尺,交给小张,说:“你们过去,找到最陡的地方,测一测坡度。”两位参谋拿着尺子过去,找了几个较陡的部位进行测量,从口袋掏出笔纸,记录计算,他们测量的结果是,距沟壑边缘3米处最大坡度为26度,距沟壑边缘6米处最大坡度为29度,均小于我军坦克侧行坡度。
第二天一早,训练开始。滚滚铁流从各个军营驶出,向预定的训练场开去。第一战斗单位(营)的坦克在山脚前一字排开,各炮长根据各自的射击诸元,调整125mm火炮的水平角和仰角,瞄准山腰和山顶的预定目标进行炮击。顿时,山前响起了排山倒海的爆炸声。第一战斗单位完成炮击后,向左侧靠拢,接着第二战斗单位进入炮击位置,继续轰击目标,然后向左侧靠拢。接下来,第三战斗单位,第四战斗单位,直到所有战斗单位都完成了炮击演练。
这次训练,根据童立乾与政委、副参谋长商量的结果,各战斗单位在山前炮击结束后,改向左侧靠拢,从沟壑顶上的斜坡开过山去,而不是像往年一样,走右侧山坳的平路。各部队集结完毕,坐在坦克指挥车内的童立乾,通过通信器,向前列的1团发出命令:“1团,听我命令!”
“1团听到!”1团团长万象庚回答道。
“我命令你部向左前方沟壑上部山腰进发。侧行坡度为26到29度,行进速度不得超过每小时20公里。注意保持与沟壑边缘的距离,不能太小也不能太大,太小会导致脆弱边缘坍塌,太大则侧行坡度过大,危险也增大。选派经验丰富的战车在前方开路。”
“1团明白!”万象庚回答得干净利落,接着简要重复童立乾的命令:“向左前方沟壑上部进发,行进速度每小时20公里以下,保持与沟壑边缘的距离不大不小。让经验丰富的战车在前引导。”
童立乾通过潜望镜向前瞭望。1团的坦克成单列队形爬上前坡,向沟壑顶上的山坡进发。
开在最前面的是一连的JT1号坦克。在车内左前侧的驾驶舱里,驾驶员一级士官周宏伟手握操纵杆,两眼通过昼夜合用潜望镜紧盯着前方的侧斜坡,谨慎地驾驶着。由于车身严重倾斜,位于车中部的战斗舱内,车长二级士官戴新健和炮长二级士官于凯旋斜靠在座位上,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周视镜和观瞄镜。
这时,前方出现一丛荆棘,荆棘四周是密集的干草。
“小心!”车长戴新建对着内部通话器喊了起来。
听到耳机里车长的喊声,驾驶员周宏伟正准备左右同时减速,可是左边履带已经压向荆棘丛。荆棘丛是一个凹坑,而凹坑的右上侧是一块裸露的岩石。这一来,车身猛然一震,急剧往左侧倾斜,车身瞬间倾斜度已经超过45度。虽然驾驶规范上要求侧行坡度不得超过30度,但一般来说,在稳定驾驶的情况下,坦克侧行坡度在45左右仍然是安全的。然而,问题在于左侧是一条近十米深的沟壑。周宏伟虽然是有三年驾龄的老驾驶员,但这种情况还是首次遇到,心中难免紧张。他担心坦克向左滑进沟壑,不由得往后一拉右操纵杆,由于用力过猛,右履带急剧减速,造成坦克往右急拐。没想到,他这个动作反而骤然加大了坦克的倾斜度,坦克突然向左翻滚起来!
车长戴新建意马上识到事故正在发生,他立刻按下外部通话按钮,喊道:“1号车事故,后车注意!”他刚喊完,坦克已经滚落到沟壑边,接着摔进沟壑底。他的头部和胸部重重地撞在舱栏上,顿时失去了知觉。
紧跟在1号车后面的是JT2号车。驾驶员发现1号车发生倾覆,接着听到1号车车长的呼叫,便立即刹车。但是2号车稍靠左侧行使,在1号车的下方,两车的距离又比较近,驾驶员担心被1号车挂着,紧接着又后退。没想到,他这一后退,却撞到了3号车上,把同时在后退的3号车的车头推向右上方,使得3号车向左侧的沟壑退去。3号车的驾驶员发现这个情况,立即刹车,等3号车停稳,左侧履带已经有两个驱动轮悬挂在沟壑边的断崖上!2号车和3号车同时报告了事故的情况。
童立乾立即命令全体车辆停车,原地待命,同时命令卫生队把救护装甲车开近出事地点,迅速到沟壑底下救人。他接着命令副参谋长和1团团长快速赶到出事地点,研究对策。他让他乘坐的指挥车的驾驶员把车开到山脚坡前停下。他打开舱门跳下车来,向出事地点跑去。参谋小张和小李也跟着在后面。他赶到时,卫生队也已经赶到。他向沟壑底望去,只见1号坦克侧立在下面,履带裙板凹陷,机枪扭曲,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
卫生队员们从一个缺口滑下沟壑底,用特殊的工具从外面打开1号坦克的舱门,把舱内的三名乘员救出,放在担架上。卫生队员对三名乘员进行简单的检查和处理,车长和炮长身负重伤,仍然处于休克状态,驾驶员手脚受轻伤。童立乾指示卫生队立即将伤员运回驻地医院抢救。
童立乾爬上沟壑顶。这时,副参谋长及1团长万象庚已经赶到。万象庚让团参谋长指挥3号车开离断崖边,命令一连长曲波带领几名战士到沟壑底,将1号坦克推平过来,再用缆绳勾住。曲波和战士们爬上来,将缆绳的一头挂在后面几辆坦克的拖钩上。万象庚命令这几辆坦克一起向后开,将1号坦克从沟壑底拖上来。1号坦克受损严重,需要大修;2号和3号车的履带裙板被撞坏,需要修理。
童立乾认为,虽然出了事故,训练应该按预定计划继续进行,否则训练就毫无疑义。副参谋长则坚持,训练改按往年的路线进行,以免造成更大损失。童立乾征求1团长万象庚的意见,万象庚表示同意继续按原计划进行训练。童立乾又通过无线通信系统询问另外两位团长的意见。3团长对继续按目前的线路前进表示忧虑。2团长余时进则明确表示反对按目前的路线继续训练,他说:“这样的训练,是浪费战士的生命和部队经费。要是参谋长在,他一定不会同意这样的训练计划!”
童立乾不便再坚持,命令部队调转进军方向,后卫部队变成前导部队,前导部队变成后卫部队,按去年的行进路线,继续完成训练。
训练结束后,童立乾与副参谋长一起,到医院看望1号车的伤员。晚上,他将事故发的生经过及原因写成了一份总结报告。由于他是训练的主官,又是新线路的倡导者,因此他在报告中承担了全部责任,并请求处分。两天后,师长武尚奇和参谋长从军区开会回来,童立乾将事故报告交给了武尚奇。师党委召开会议,对童立乾的事故报告进行研究,认为,童立乾设计的训练路线并没有技术上的错误,事故是不可预见的,因此取消了童立乾承担全部事故责任的部分,同时增加了师领导在思想上对防范事故不够重视的内容。
报告交到军区后,军区领导经过研究,为了对干部战士起到警示作用,决定对事故有关责任人进行处分:坦克师师长武尚奇负有领导责任,予以警告处分;副师长童立乾对事故负有直接领导责任,予以降职一级处分(军衔不变),改任1团长;1团长万象庚因指挥失误直接导致事故的发生,予以撤职处分,列入年内转业计划,一个月内将工作交接清楚。
接到处分通报那天,童立乾心情很不好。他倒不在乎自己受到的处分,但是,他为自己的过失连累武尚奇感到内疚,更为1团长受到如此严厉的处分感到冤屈。他到政委办公室去,对政委说:“政委,对万团长的处分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政委摇了摇头,说:“我跟师长到军区争取过。只能如此了。”
童立乾离开政委办公室,让警卫员开车到1团驻地,来到团长办公室。中校团长万象庚正在伏案批阅一摞报告,见童立乾进来,立即起立敬礼,说:“副师长,你……”万象庚以为童立乾是来接手1团的工作的。
童立乾举手还礼,打断道:“万团长,我来只是想找你说几句话。”
“副师长,请坐。”万象庚把童立乾让到沙发上坐下,他自己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他搓了搓手,自嘲地说:“是我有些神经过敏。这是连队报来的一些士兵转改一级士官的报告,本来在训练前就应该处理完毕,由于我工作没做好,所以拖到了现在。我知道,有的部队存在转改士官的腐败现象,听说转改一个一级士官就收士兵一两万块。但我可以保证,我这里绝没有这样的事。”
“万团长,你剩下的工作完全可以慢慢处理,还有一个月呢。”童立乾语气带着歉意,“我这次来,是向你说对不起的。上次训练出事故都是因为我,却连累你受到这样严重的处分,我心里很不安。”
出乎童立乾的预料,万象庚丝毫没有不痛快的样子。他说:“副师长,请不要这样说。其实,上级对我的处分一点儿都不冤枉。这都怪我们以往的训练没好好搞,全是走过场,所以稍遇到点情况就出事。副师长,反正我要转业了,不怕跟你说实话。现在的训练,年年都是老一套,只要不出事就万事大吉,皆大欢喜,至于什么练技术,练应变,都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我们成天喊‘谋打赢’,这样的训练,在战场上能打得赢才是怪事。经费不足,油料不足,一年除了四个季度训练、一个年终汇报训练,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几乎就是擦擦灰,打打油……”万象庚越说越激动。
“这些话,你跟武师长说过没有?”童立乾问。
“我跟武师长都七、八年了,我们之间也算是无话不说。他有他的难处,甚至比我们压力还大……”
童立乾想起,那天出事故后,只有万象庚支持他继续按新路线完成训练。
万象庚继续说道:“武师长跟我说过,你们是对越自卫还击战场上的生死战友。我看得出,像武师长和你这样的军人,才是部队的希望。”
童立乾站起身,上前握住万象庚的手,点了点头,离开了1团团部办公室。
今天是周五,下午下班的时候,武尚奇让童立乾到家里去吃晚饭。由于有一些文字工作没有处理完,童立乾到了武尚奇家,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由于儿子上高中住校,家里只有武尚奇和他的妻子温馨两人。童立乾是武尚奇家的常客。他一进门,见满桌的菜肴,就高兴地喊道:“嫂子,那么多好吃的,今天不会是老班长的生日吧?”
温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她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冲童立乾笑道:“哈,他的生日才没这个待遇呢。你猜猜,我们今天给谁过生日?”
“那么是骏驰的生日吧?”童立乾说。骏驰是武尚奇的儿子武骏驰。“骏驰也回来了?”
“骏驰的生日还早呢。”温馨说着,把盘子放到桌面上。
“那是嫂子的生日啰?坏了,我忘了给嫂子买生日礼物了。”说着,转身要出门,“我去买点东西。”
武尚奇从里屋走出,见童立乾要走,喊道:“回来!”他又对温馨说:“你就别跟他绕圈子了。我们兄弟俩都是直肠子。”
“哼!”温馨一撇嘴,说,“立乾才不像你呢。说是我的生日,他就要去给我买礼物。你可从来没这个想法!”
“嗳,嫂子,老班长每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这还不算好丈夫吗?”童立乾赶紧圆场。
“立乾,你别尽替他说好话,我只不过随便敲打他一下。”温馨拿来两罐啤酒,摆在桌面上,笑着说:“立乾,你的生日是下星期二,大家都要上班,老武说,我们今天就提前给你过了。”
听了这话,童立乾心头一热,一天来低沉的情绪便一扫而光。他说:“老班长,嫂子,真是难为你们想得周到。”
“来来来,”武尚奇向童立乾招手道,“今晚,我们兄弟俩喝个一醉方休!”
童立乾走到桌前,说:“嫂子,你坐。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辛苦了。”
“立乾,你坐,别管我。”温馨说着,到厨房拿出一瓶五粮液酒来,笑道:“知道你们兄弟俩要喝,所以给你们准备着呢!”
夜深了,童立乾从武尚奇家出来。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但是,那天堵在沟壑顶坡前的长长坦克队列,仍然像一条沉重的铁链,锁在他的心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