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战略研究所开一个研讨会,各课题组将自己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作总结讲演。研讨会上,演讲者有讲对现有武器平台进行信息化改造思路的,有讲信息战建设的,有讲“零伤亡”战争趋势的,有讲非军事战场战争的,有讲裁军思路的,等等。
高秉轩讲的是艾雪和他联名的一篇准备发表的论文,标题是《未来战争与中国空军》,主要论点是:一、未来战争以空军为主力,甚至可能全场战争只打空军;二、空军要能够独立作战,能够进行攻势作战,以空袭为主战;三、指挥上依靠计算机系统进行;四、根据我军相对落后的现状,必须以集约化的“低平台”加“强弹药”来实现以劣胜优。这些观点,童立乾认为,第四点还可以接受。但是,在具体实施上,高秉轩讲的全是美军、英军如何给旧型炮弹和炸弹装上导航系统,以实现“化腐朽为神奇”的“强弹药”的目的。这倒让人觉得,他在鼓吹美军和英军的先进技术来恐吓我军。
童立乾最后一个讲。在制作计算机投影幻灯片时,他没有用季教授修改的题目——《我军推行“新军事革命”需要注意的战略战术问题》,因为他觉得这题目不够醒目,而是用了自己原先的题目——《警惕“新军事革命”中的战略战术陷阱》。他站在讲台上,通过连接笔记本电脑的投影仪来讲解他的论文。他所谓的“陷阱”包括战略和战术两个层次。
战略陷阱包括两方面:
一是军备竞赛的陷阱:美国在这几场战争中展示它的高科技武器的威力,让世界感到恐慌,并诱导世界各国进行所谓的“新军事革命”,逼迫它的敌国跟他进行军备经赛,以达到最终拖垮敌国、并让盟国购买它的武器目的。有人提出主打空军,大量裁减陆军就是一个危险的例子。
二是优势丧失的陷阱:美国诱导的所谓“新军事革命”,是以指挥信息化、武器自动化为基础,以信息战为主体的,在近几十年内,美军在这些方面都占有绝对的优势,而且会尽全力长期保持这种的优势。如果各国军队主动纳入美军的“新军事革命”体系,美国就正中下怀,各国军队就会优势尽丧,完全置于美军绝对优势的威逼之下,将无法与美军抗衡。
战术陷阱包括:
一、指挥信息化、网络化陷阱:如果一支军队的指挥完全依赖计算机软件及网络系统,非常容易遭到在信息战上占有绝对优势的美军的破坏,甚至摧毁。一旦这种情况发生,这支军队将完全陷于瘫痪状态,而无法作战。
二、训练计算机模拟化陷阱:一是由于任何计算机软件都有局限性,二是由于坐在机房里的感受和置身于实地战场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如果一支部队过分迷信计算机模拟训练,而忽视了实兵、实战训练,那么,这支部队在瞬息万变的真实战场上,将无法作战。
三、军人“知识化”陷阱:有人提出,在未来战场上,佩戴高度近视镜的书生将取代赳赳武夫,按动计算机鼠标将取代战场上的拼刺刀。这是极端有害的观点,除了核战争,任何常规战争,都离不开常规战术。如今美军深陷伊拉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四、非军事战场为主战场的陷阱:有人提出,通过金融战,黑客网络战,恐怖战等,可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实证明,东南亚金融危机、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可以在一定时间内、在一定程度上触动这些国家的政治经济生活的神经,但不可能从根本上动摇这些国家的基础。
五、“零死亡”的陷阱:由于精确制导武器的使用,使得美军在整场伊拉克战争中才死亡200多人,这激发了一些人对“零死亡”的幻想。他们没有看到,在战争“结束”后,美军的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战时的20倍以上。
最后,童立乾强调,我军一定不能跳进美军精心设计好的陷阱,一定要保持我军的传统优势——人民战争的战略思想和陆军作战的优势,以传统战法的优势去破解美军的高科技优势。
童立乾刚讲完,高秉轩立即站起来,面带微笑道:“我觉得,童上校的担心是杞人忧天。”如今的高秉轩,已经不是当年跟童立乾初次交手时的大学二年级的毛头小伙,说话已经稳重了许多,然而话语还是锋芒依旧。他说:“以信息化为发端、以精确打击为突破、以打造战役空军为主线,以信息战为辅助的新军事革命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倒认为,死抱住过去的经验,延缓甚至抗拒新军事革命才是最大的陷阱!”
此时的童立乾,比起十几年前也更为成熟。高秉轩咄咄逼人,童立乾针锋相对。他说:“不知高中校打过仗没有?如果要通过敌人的火线,请问高中校是挺胸迎着敌人的子弹冲锋呢,还是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进?”
“哈,童上校,这两者没有可比性。”高秉轩以四两拨千斤,“我们可以回顾世界武器的发展史:从长矛大刀到洋枪洋炮,从飞机大炮到导弹核弹,每一次世界潮流都所向无敌。我们难以想象,现在还用大刀长矛去跟飞机大炮拼搏,更不用说导弹核弹!”
“高中校,要不要赶世界潮流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分歧所在。”童立乾绵里藏针,“我们的分歧点是:目前这轮所谓的‘新军事革命’到底是不是潮流,如果是,则如何去赶这个潮流。美国曾经用‘星球大战’计划拖垮了原苏联和东欧集团,现在又在发展TMD(战区导弹防御系统)和NMD(美国国家导弹防御系统),连日本和我国的台湾省都要参加。请问高中校,这是不是世界潮流,我国是否也要搞一个类似的系统?”
“这,这个问题不属于我们今天的讨论范畴。”高秉轩避重就轻,转移话题,“我坚持认为,以空军为主力的新军事革命,是任何国家都绕不过去的必由之路。”
童立乾决定反攻为守:“说实话,高中校刚才发表的演讲,讲了四方面的内容,虽然我认为前三部分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我却认为第四部分——‘低平台’加‘强弹药’——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不过,”童立乾话锋一转,提高嗓门问道:“请问高中校,我军完成这项革新之后,相对美军来说,我军处于优势还是处于劣势?”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即使完成这项革新,我军仍然处于劣势。但是,如果我们现在不奋起直追,恐怕我们要永远处于劣势!”高秉轩慷慨激昂道。
童立乾见高秉轩跟着他的思路走,决定穷追猛打:“这正是美国人的圈套!这也是我的论文所反对的观点。高中校也注意到了,发展战役空军需要巨额经费,如果我军为了发展空军,耽误了其他军种的发展,放弃了自己的优势,一旦美国人打来,恐怕我们只有投降的份了!”
“胡说八道!”坐在会议室前排的艾雪突然一拍桌面,怒斥道。会议室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由得都把目光投向艾雪。高秉轩刚才说的,正是艾雪的核心思想。对此,艾雪是绝不能容忍别人反对的。刚才,童立乾的发言,戳到了艾雪的痛处。艾雪沉着脸,接着道:“弱国无外交,弱国无军事。没有强大的经济基础,一切免谈!没有强大的空军,就等于没有国防。中国一定要埋头搞经济建设,埋头搞空军,永远不跟美国摊牌。只有这样,才能赶超美国,打败美国!”
听了艾雪的话,童立乾又想起前几天省军区的那个充满军人血性的中校。他虽然已经不算“初生牛犊”了,但艾雪的话让他无法平静。他激动地说:“永远不跟美国摊牌,这恐怕不由我们说了算吧?美军听美国总统指挥,在座的领导就算有希望成为中国的最高领导人,但好像也当不了美国总统吧?”
艾雪一挥手,稍稍压了压情绪道:“你不用说了,你挑战不到我。有错误观点的文章不能发!”
“不发就不发!但我坚持,我的观点没有错!”童立乾关掉幻灯片文件,从笔记本电脑取出自己的光盘,走下讲台去。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气氛压抑得让人难以忍受。
过了一会儿,季教授咳嗽两声,打破沉寂,说:“我来说两点。一、这是内部学术研讨会,是大家自由发表学术观点的场合,谁也别想用自己的级别压服别人。二、小童,你也不要得理不饶人,研究所有规定,所领导没有一致通过的文章不能对外发表。”
没有人再要发言,主持人宣布研讨会结束。
童立乾拿着东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情沮丧到了极点。他刚把手上的东西扔下,桌面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一拿起电话,里面就传来了老班长武尚奇的声音:“我找童立乾。”武尚奇现在任军区坦克师的师长,大校军衔。
“老班长,是你?你在哪儿呢?”童立乾对着话筒惊喜地喊道。
“是我,立乾,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话筒里,武尚奇也高兴得喊了起来。
“在我眼皮底下?你就在我办公室外面?”
“哈哈,没那么近。我在你们的高级招待所里。这是你们军科大最矮的建筑物,可不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吗?”武尚奇说的“军科大”,就是军事科技大学的简称。
“老班长,你这次又是什么公差?我马上过去见你。”
“嗨,别说了,要关一个月呢!什么计算机模拟练兵主官培训班!唉,我这个兵是越当越糊涂了。”
童立乾看了看表,说:“老班长,别抱怨了,见面再说吧。咱兄弟俩有好几年不见面了吧?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我们先去到馆子去吃饭。你住几号?我去接你。”
“你来接我?你买了私家车?”
“哈哈,我开11路车去接你。”童立乾说的11路车,就是走路的意思。“咱们那点儿工资,十年不吃不喝,就算买得起,也养不起。”
“那就算了吧。”
“那怎么行?饭不能不吃。”
“立乾,你们这儿的饭馆全是辣的,我受不了。再说,外面说话不方便。我让警卫员到外面弄些吃的喝的,到你家去,就咱弟兄俩,喝个痛快,怎么样?”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你那个警卫员也是外地人吧?他也弄不清什么辣,什么不辣。吃的喝的还是我去弄。六点钟,我到招待所接你。”
“行,吃的你去弄,酒你少弄些,我带了一瓶好酒。你住在几栋几号?到时我让警卫员开车过去就行了。”
“好。我住14号楼116号。过一会儿见。”
童立乾放下电话,刚才沮丧的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他1978年底入伍,新兵训练还没完全结束,对越自卫还击战就打响了,他被分配到四连的八班,在班长武尚奇手下当兵。紧接着,部队就开到自卫还击战的东线战场。在攻克谅山的战斗中,武尚奇开始误解他,骂他是“孬种”。在战斗中,他表现得有勇有谋,屡建奇功,武尚奇对他刮目相看。我军撤军时,根据童立乾的主意,八班为了吸引追敌,跟连主力脱离,后跟某部八连一起行动。最后,八班被敌人逼到一座孤峰上。童立乾用机枪消灭从后侧悬崖爬上来的敌人,身负重伤,子弹耗竭,但仍然握枪挺立,从气势上压倒了敌人。武尚奇和其他战士都负了伤。他们在童立乾的鼓舞下,都站了起来,靠在一起,像铁塔一般矗立在孤峰顶上。武尚奇掏出一面“八一”军旗挂在枪尖上,军旗在孤峰顶上迎风飘扬,直到我四连主力赶到。八班因此被记集体一等功一次,他们两人也荣立一等功。他们之间的友情,可以说是生死之交。
童立乾跟办公室里的人告别,到校外的一家餐馆,买了些凉菜和一箱啤酒,提回宿舍。
六点钟还没到,童立乾正在厨房里用微波炉热菜,房门就被推开了。童立乾知道老班长的性格,门要是锁上,非给他砸烂不可,所以只是虚掩着。童立乾兴奋地跑出去,见到武尚奇,伸手过去,武尚奇也伸手过来,但是他们两个并不是要握手,而是合力拍掌,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哎呀,老班长,你的巴掌力量不够罗!”童立乾故意逗武尚奇。
“力量不够?”武尚奇抓起童立乾的巴掌,看了看,又伸出自己的一个巴掌,说:“谁的巴掌红了,谁的力气不够!”他回过头,对站在身后有些发呆的警卫员喊道:“小朱,你来评评,看谁的手掌红些!”
小朱没有动。他向童立乾敬礼道:“首长好!”
武尚奇放下童立乾的手,对警卫员不耐烦地说:“让你来看我们的手掌,你却叫他什么首长。在我面前,他算个屁的首长。当年他想给我打洗脚水,我都不要他打!”
“哈哈,”童立乾笑着给小朱还礼,说,“我打的洗脚水把他的脚汤起了泡,所以他再也不敢让我打。”
“哈哈哈——!”武尚奇也大笑不止。
小朱上前,抓起武尚奇的另一只手,对童立乾说:“首长,我们首长刚才用的不是给你看的那只手。”
武尚奇停住笑,瞪了小朱一眼,故作生气道:“他才给你小子敬个礼,你就把我给卖了!”
童立乾冲小朱使了个眼色,大笑道:“哈哈哈!你这位首长的把戏就像皇帝的新衣,二十几年前就被我们看破了。只是因为他官大,我们才没敢说破他。现在被你说破了,以后,他这个把戏就玩不成啰!”
他们三人又大笑一阵。
武尚奇对警卫员说:“你回去吧,明天早上再来接我。”
“嗳,小朱,别听他的,吃了饭再走。”童立乾说。
“谢谢首长!不了,我还要回去检修一下车子。”小朱把一瓶茅台酒交给武尚奇,向童立乾敬了个礼,说了声“首长再见”,转身走了。
童立乾关上门,把武尚奇让进客厅,然后把菜端出来,摆在茶几上,又拿出两个大杯子和两个小杯子。武尚奇把茅台酒瓶打开,倒了两小杯。两人脱掉军帽和外衣,挂在衣帽勾上,面对面坐好。武尚奇端起酒杯,说:“来,先喝了这杯,为了我们兄弟的情分。”
童立乾也端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童立乾又为两人各倒一杯,说:“为了我军的发展,我了我们在部队的事业,干杯!”
“好!”
两人又喝了一杯。童立乾又倒满了两人的酒杯,说:“这杯,为了嫂子和侄子。”
武尚奇一言不发地把酒喝干,重重地把酒杯放在茶几上,然后低头凝视着酒杯。
“老班长,吃菜。”童立乾将一双筷子递给武尚奇。
武尚奇接过筷子,夹起一快卤牛筋放进嘴里嚼了嚼,吞到肚里,叹口气道:“唉,说起你嫂子,我来之前还跟她吵了一架。”
“老班长,你的脾气恐怕要改一改。嫂子我见过,她是个讲理的人。你们吵架,多半是你不对。”童立乾说着,打开啤酒罐,把大杯子满上。
“女人就是烦!”武尚奇抬起大杯子,咕咚咕咚将一杯啤酒喝干,接着道:“兄弟,你别嫌我烦,我也只能找你吐吐苦水。儿子明年考大学,考不上怎么办?考上又怎么办?军校他是死活不读的。读地方院校,我跟你嫂子两个人的工资供他都够呛!你嫂子成天在我耳边叨念,让我找个好单位,赶紧转业算了。我这个年龄,在部队里也算到了头。可是,像我这样的粗人,书没读几年,要文凭没文凭,除了打仗,没什么专业,地方谁会要我?况且还要给地厅级待遇。我现在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听天由命。立乾,你怎么样?”
童立乾把啤酒喝干,然后给两人满上,说:“我在研究所那么多年,也没多大意思了。嗳,老班长,我再去给你当几年兵,怎么样?”
“好,行啊!”武尚奇一拍茶几,上面的杯盘震得乒乓作响。“我那里还真缺一个副师长。现在不是要搞什么计算机模拟练兵吗?你要真有心,我明天就给政委打个电话,叫他给上级写个报告,把你要过去,帮我们搞电脑练兵。”
“这倒是个好机会。但我对计算机模拟练兵一窍不通。”
“你不通,他们更不通。说实在的,我那些团级以上的官儿,都还不如我。你是军科大的主任研究员,你不通,他谁还通?”
“老班长,你要这么说,我可真的给所里打报告,说要到基层带兵去了?”童立乾说着,端起酒杯,劝道:“老班长,喝酒。”
“我们一言为定。”武尚奇喝完酒,放下杯子,接着说:“不过,我一直在心里纳闷,这个计算机练兵就跟玩电子游戏差不多,这样练出的兵能上战场吗?”
“我也怀疑。”童立乾一边倒酒一边说,“这些编软件的无疑都是天才,可就是没有实战经验,在机房里闭门造车,编出的软件恐怕也没多大实战意义。”
“唉,现在就兴这个,是潮流,没办法。也许我们真的该被淘汰了。”
“我不信这一套。来,老班长,吃菜,喝酒!”
第二天,武尚奇给他师里的政委打电话,要政委起草申请要人的报告。报告写好后,经师党委讨论通过,交到了军区。同时,童立乾也向研究所提交报告,要求到基层带兵锻炼。
两个月后,童立乾接到调令,他被正式调到军区陆军坦克师任副师长。
然而,童立乾没想到,他在坦克师的带兵道路,也一样崎岖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