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28日上午,抗美援朝前线,史仓里。
装扮成郑师长的李延楷因饥饿倒地,被敌人拖走。卞天祥高喊着“小楷同志”,从隐蔽处冲去,要营救李延楷。这时,前方一小股敌人发现了卞天祥,回过头来开枪扫射。卞天祥急忙闪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开枪向敌人还击。九连的指战员们没等命令,都一齐向敌人开火。
情况危急,要是敌人发现师首长们,就前功尽弃了。教导员尤盛利对郑师长等人喊道:“首长们,你们快往东北方向撤!”郑师长带领大家,躬身向东北方向跑步离去。警卫员们紧随在首长们身后。
七班副班长钟勋回头,举枪对着师首长们撤退的方向。就在这时,首长们突然卧倒,在警卫员们的掩护下,匍匐离去,很快消失在一片树林里。
七班长刘士德向敌人射出一梭子弹,扭头见钟勋向后张望,就喊道:“兄弟,快打啊!”钟勋才回过头来,朝前方开枪。
尤盛利见首长们已经退入树林,才回过身来,和战士们一起向敌人射击。好在近前的敌人不多,敌人的火力很快被我军压下去。为了避免吸引更多的敌人,尤盛利命令道:“向西北,边打边撤。”
“是!”王宝刚应答道。他扫了一眼附近的七班长刘士德和副班长钟勋,想起了在攻打敌人指挥所时背后打来的冷枪,就命令道:“七班先撤,其他随后!”
战士们按次序撤退。卞天祥因冲出去了一段距离,现在最后一个撤退。他回头见尤盛利还没走,就边向敌人扫射,边侧冲过来,喊道:“教导员,你快走!”
“好!”尤盛利躬腰站起,不放心地朝东北郑师长他们撤退的方向望了望,确认已经看不到首长们的身影,才放心地转身跑去。
嗒嗒嗒……,突然,侧面一个敌人蹲身立起,瞄准尤盛利,一梭子打来。尤盛利猝不及防,身中数弹,倒在地上。
卞天祥听到枪声,扭头见尤盛利倒下,大喊:“教导员!”转身朝蹲立的敌人就是一梭子,将敌人击毙。几个敌人冲上来,朝卞天祥开火。走在后面的王宝刚和九班长罗有元停下,返身卧倒,向敌人射击,将敌人火力压住。卞天祥得以脱身,冲过来,背起尤盛利,快步向后跑去。
战士们边打边撤,朝一个山坳跑去。下午2时左右,九连暂时甩掉了敌人。
这时,雨已经完全停了,云层的缝隙中还露出了一线阳光来。但是,这阳光很快被指战员们心头的阴霾所遮挡。
战士们在一条小溪边停下,或坐着或躺着休息。但是,王宝刚、卞天祥和童欣三人没有休息。王宝刚在周围察看地形,卞天祥正在小溪中寻找着什么,童欣则在照看身负重伤的教导员尤盛利。
卞天祥沿着溪边弯腰慢走,眼睛盯着溪水。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水草中有几条小鲫鱼在游动。小时候,在海边或沟渠里抓鱼,是他的拿手好戏。他跪在溪边,将双手轻轻伸进水里,手指分开,慢慢接近小鱼,当手掌靠近小鱼时,猛然往泥底压去,同时十指关闭,双掌合拢,小鱼便被他抓在手掌中。他双掌合拢捧出水面,慢慢打开手掌,一条小鱼在掌中跳了跳。他一手握紧小鱼,双手在水中洗了洗,然后快步往回走。
童欣拿出一块布,从水壶里倒一些水将它浸湿,拧干,然后为尤盛利擦拭身上的伤口。尤盛利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便对童欣轻轻摆了摆手,吃力地说:“卫生员,去把连长和指导员叫来。”
“是。”童欣放下布,起身去找卞天祥和王宝刚。她刚走出几步,就碰到往回走的卞天祥。她说:“指导员,教导员找你和连长。”
“知道了。”卞天祥说着,把握成拳的手掌打开给童欣看,“你去向八班长借个钢盔,接些水来,把鱼煮了给教导员吃。我去找连长。”
八班长于添喜正靠在一棵树的树根上休息,他的枪尖上挂着一顶缴获来的美军钢盔。听了卞天祥的话,于添喜没等童欣来借,便自己爬起来,拎着钢盔,快步到溪边去接水。很快,他接水回来,将装满水的钢盔递给童欣,说:“指导员,童卫生员,我去找些柴火。”
“好。”卞天祥把鱼放进钢盔的水中,鱼儿在水中翻了翻肚皮,接着正过身子,在钢盔里游了起来。卞天祥转身去找王宝刚。
此时,王宝刚一边察看地形,一边在思考。他回想起凌晨攻打敌人指挥所时,有人从背后打来黑枪,一名战士被击中牺牲,自己要不是反映迅速,说不定也已经被打死了。根据战士们平时的表现,他判断,这很可能是七班长刘士德和副班长钟勋干的。他一向不信任这些国民党军的起义人员,更看不惯称兄道弟的刘士德和钟勋两人。他心中提醒自己,如今连队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又跟上级失去了联系,对这些人要加倍小心。
卞天祥走过来,喊道:“连长,教导员找我们。”
“知道了。”王宝刚应答道,“那我们马上回去。”
两人一起往回走。王宝刚问道:“你还记得你刚到三排时,我提醒你的话吗?”
“记得,连长。谢谢你的提醒。”卞天祥答道。他也不由得想起凌晨钟勋“走火”的事情,但他不愿对战士妄加揣测,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从卞天祥平日对待战士的态度和做法来看,王宝刚明白,卞天祥的想法跟自己的并不一样。
两人快步走回休息地,来到尤盛利身边,坐在地上。尤盛利已经奄奄一息。他见王宝刚和卞天祥到来,便说:“让同志们都过来吧,我有重要命令要传达。”
王宝刚喊道:“都过来!”战士们从地上爬起,跑步过来,围拢在尤盛利的身边。于添喜找柴火也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生火。他手拿柴火,站立在一旁。
尤盛利吃力地扭头看了看每一位战士,勉强笑了笑,断断续续地说:“同志们,我,不能和大家一起战斗了,也看不到,祖国母亲了。你们,回到祖国的怀抱,告诉祖国人民,我尤盛利,为祖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战士们都被尤盛利的话语感动了。童欣眨了眨眼睛,不禁留下了眼泪。
尤盛利接着道:“我还有,一道命令,团长让我,等师首长安全撤退后,再传达。现在,我可以传达了:为了避免,被敌人集体围歼,保存力量,师部命令我们,以班为单位,分散突围。同志们,保重……”说着,尤盛利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于添喜丢下手中的柴火,和战士们一起,默默地将尤盛利的遗体埋葬在一棵松树下。卞天祥用刺刀将松树干上的皮刮光一块,在上面刻上:“志愿军烈士尤盛利”几个字。松油从横竖的笔划中流出,仿佛是哀悼英烈的眼泪。童欣拎起装着小鱼的钢盔,走到溪边,轻轻把小鱼倒进溪流里。小鱼在水面上打了个水花,游进水草中,不见了。
教导员的牺牲,以及他传达的“分散突围”的命令,就像一层厚厚的阴霾,沉重地压在每一位战士的心头上。
如何执行师部“分散突围”的命令,代理连长王宝刚有他的想法。外部有美军和伪军的追兵,内部又有隐藏的敌人。部队只剩下这么几个人,同时要对付这两个敌人,是十分困难的。如今,正好利用师部这个命令,把这两个敌人都甩掉。他本想就自己的想法先跟卞天祥商量一下,但他担心卞天祥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反而不利于将此迅速付诸行动。王宝刚主意已定,喊道:“全连集合,成一列横队!”
战士们迅速排成了一列横队,卞天祥也站到了王宝刚的身边。一排只剩下二班的一名战士小肖,二排只剩下六班的一名战士小赵,三排还有七班长刘士德、副班长钟勋,八班长于添喜,九班长罗有元、战士林跃辉,剩下的就是营卫生队战士童欣,加上代理连长王宝刚和代理指导员卞天祥,总人数仅有10人。
王宝刚下达了他的最后一道命令:“同志们,根据师部的命令,我具体布置如下:指导员跟我一起行动,其他人以班为单位分头行动,童卫生员跟随九班行动。我刚才察看过,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岔路口。我和指导员先走,走左边的岔路;其他人后走,走右边的岔路。现在解散,立即分头行动!”
接连残酷的战斗,没有打垮这些钢铁般的战士,但是王宝刚的这道命令,却将战士们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部队是坚实的依靠,祖国是坚强的后盾”,完全摧毁了。如今,部队不复存在,祖国遥遥不可及,在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陌生环境里,对战士们来说,剩下的,只有未卜的生死和渺茫的前途。战士们垂头丧气地从队列中走散开来,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童欣伤心得不禁哭了起来。听到童欣的哭声,小肖和小赵也都忍不住啜泣起来。
小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我们班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分散行动,我只能等死。”
小赵也说:“我们都不会说朝鲜话,就算化妆成朝鲜老百姓,被敌人抓到一问话就露馅。”
卞天祥也觉得王宝刚的命令不妥,就对他说:“连长,我们执行上级命令是否过于机械?就算加上童卫生员,我们的总人数也不到一个班。上级命令我们以班为单位突围,我们是否可以不再分散?”
王宝刚不语。卞天祥不同意他的意见,他是料到了的。他估计,卞天祥会反对仅他们两人一组,并会要求让童欣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对此,他已打算让步。但他没料到,卞天祥会全面反对他的意见,因此心中十分不快。只因当着战士们的面,他才不便发作。
战士们听了卞天祥的话,感到了一线希望,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央求王宝刚:“连长,指导员说得对,我们都不愿意分散!”
王宝刚见战士们都反对他,感到十分生气。他用手指着战士们,大声申斥道:“连队的军事指挥由连长负责。我看你们谁敢不服从命令!”
听了这话,战士们都耷拉着脑袋,走散开去。笼罩在小溪上空的阴霾,很快就要演变成一场风暴。
“他奶奶的!”这时,七班副班长钟勋举枪拉保险,大声骂道,“弟兄们拼死拼活,掩护当官的撤退。现在当官的想甩开咱弟兄们独自保命,没那么容易!”
七班长刘士德走到钟勋的身边,也拉保险,举枪朝天。钟勋看到刘士德跟自己站在一起,更加肆无忌惮。他歇斯底里地喊道:“大哥,当年国军完蛋了,咱弟兄干了当官的投奔共军。现在共军完蛋了,咱也干了当官的,投奔联合国军去!”
……1949年,在解放战争的华北战场上,我人民解放军将一个连的国民党军,包围在一座山的山脚下。时任解放军某团排长的岳冬生,用一个喇叭筒对敌人喊话道:“国军士兵兄弟们,你们不要再替国民党反动政府卖命了。我们知道,你们不是被抓壮丁抓去当兵的,就是因穷得没饭吃才去当兵吃粮的。我们人民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专为穷人打天下。解放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愿意回家的,发给路费,愿意参加解放军的,我们热烈欢迎!”
听到喊话,国民党军士兵们议论纷纷。匪军上尉连长用手枪向空中开了两枪,喊道:“别听共军的蛊惑,都给我往前冲!”
士兵们没有动。一名士兵说:“共军说的没错。我有一个同乡,第一次被共军俘虏,拿了路费回家去,半路又被国军抓了回来,第二次再被共军俘虏,他留下就当了共军。后来听人说,他打仗勇敢,已经当了官。”
“妈的,你敢乱我军心,老子先毙了你!”匪连长一枪将那名士兵打倒。
士兵刘士德碰了碰他的结拜兄弟钟勋的肩膀,接着跟周围的几名士兵交换一下眼色。士兵们会意,跟刘士德一同举枪,扣动扳机将匪军连长及其他三名军官击倒。钟勋上前,踢了踢地上的匪军连长,接着在他的胸部补了一枪。
刘士德跳上一块石头,喊道:“弟兄们,我们决定向共军投诚。有不愿意的,我们也不强迫,请便吧!”
两个士兵背枪,从刘士德的左侧离去。站在刘士德右侧的钟勋举枪欲打,被刘士德扭头看见,喊道:“兄弟,我有言在先,就放他们走吧!”
钟勋只好把枪放下。实际上,钟勋是国民党军特务机关——军统局的特务。他被派到连队,专门监视士兵的动向。他用尽手段博得刘士德的好感,并跟他结拜成兄弟。刚才,士兵们对匪军军官下手时,他根本没有开枪,只是在军官被士兵们击毙后,才故意在匪军连长身上开枪,以示他跟士兵们站在一起。两名士兵背抢离去,他举枪,本想趁机打死刘士德,没想先被刘士德看见,周围又有众多的起义士兵,为了自身安全,他只好作罢。这样,钟勋随同起义的国民党士兵,参加了解放军,潜伏了下来。后又跟刘士德一起参加了志愿军,入朝参战……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不管是王宝刚还是卞天祥,都没有思想准备,战士们更是懵然不知所措。王宝刚后退两步,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卞天祥并没有惊慌。他见刘士德虽然跟钟勋站在一起,但一直没有说话,料定其中定有缘故。据他平日观察,刘士德决不是那种临阵叛变投敌的人。他语气平静而威严地命令道:“钟勋同志,把枪放下!”
钟勋对卞天祥的话充耳不闻,反而用枪瞄准卞天祥。刘士德也举枪瞄准王宝刚。钟勋压在扳机上的食指动了起来。
啪,山脚下响起了一声沉闷枪声——刘士德猛然回枪,用枪口从侧面顶住钟勋的胸膛,将他枪中剩下的最后一颗子弹打了出去。嗒嗒嗒……,钟勋倒下的同时,枪也响了,所幸的是,子弹都打到了空中。
这讯息万变的情况,让卞天祥、王宝刚和战士们惊得目瞪口呆。卞天祥首先清醒过来。他担心这枪声会引起敌人的注意,立即命令道:“八班长,你到那边的山冈上警戒!”
“是!”于添喜提枪朝山冈跑去。
正像卞天祥担心的那样,此时,一支美军特遣队的小分队正从山坳外经过。山坳里传出的枪声,吸引了他们。敌人朝这边摸了过来。
刘士德坐在地上,伸手抱起胸口在流血的钟勋,声音低沉地说:“兄弟,别怪大哥无情……”钟勋躺在刘士德的怀里,张着嘴,睁眼瞪着刘士德,慢慢死去。刘士德一个人,用刺刀在溪边刨了一个坑,埋葬了钟勋的尸体。小溪边的上空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氛。
于添喜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喘着气喊道:“指导员,敌人已经到山外!”
听了这话,王宝刚转身,一人急匆匆朝北走去。
卞天祥在王宝刚后面追了两步,喊道:“连长……”
王宝刚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树林里。
战士们见卞天祥没有随王宝刚离去,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希望。于添喜冲到卞天祥的跟前,大声问道:“指导员,怎么办?我听你指挥。”
九班长罗有元跑过来,大声说:“指导员,我们九班也听你指挥!”
九班战士林跃辉急忙跑过来,说:“班长说得对!”
听了这话,刘士德忙从地上站起,也大声道:“指导员,还有我刘士德!”
小肖和小赵也跑过来,说:“还有我们两个!”
童欣正在收拾她仅剩几个空药瓶的药箱,看到战士们都围到卞天祥的身边,也忙背起药箱,跑了过来,大声说道:“指导员,我也是你的一名战士!”
望着战士们焦急的面孔,听着战士们热切的话语,卞天祥的眼睛湿润了。他想到了自己作为一名指挥员和共产党员的义务和责任。大敌当前,他必须立刻做出决定,并付诸行动。他大声喊道:“全体集合!”
听到口令声,战士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迅速排成一列横队。现在,加上卞天祥自己,总人数只有8人了。
卞天祥从队伍前缓缓走过。他走到每一位战士面前,为战士整理破烂不堪的军服,端正沾满泥水的军帽,然后静静地注视战士的脸几秒钟。最后,他走回队伍前方正中央,整了整自己军容,面向队伍立正,缓缓举起右手,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面对这些衣衫褴褛,面带倦容,却英勇顽强,百战不屈的战士,他不禁流下了热泪。他忍了忍,用鼻音浓重的腔调说道:“同志们,从此我们要团结如一人,生一块儿生,死一块儿死,生死不分离!”
“生死不分离”,卞天祥这句话像一股暖流,融入了每一位战士的身体,温暖了每一位战士的心,将他们心中刚刚熄灭的希望之火,重新点燃。热泪从战士们的眼眶滚落而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谁能体会到,战士们经历过集体生死搏斗、曾经失去集体又重新获得集体的感受呢?只有他们才能深切地体会到,一个坚强的战斗集体是多么的宝贵!
站在排头的刘士德把右拳举到耳边,大声说道:“我们是一个战斗集体,生死不分离!”
战士们都学着他的样子,举起右拳,郑重地宣誓道:“我们是一个战斗集体,生死不分离!”
“好!”卞天祥环视每一位战士,“为了便于战斗和指挥,我们缩编成一个班,由刘士德同志任班长,于添喜同志任副班长。现在情况紧急,我们立即上山。向左转,出发!”
战士们在卞天祥的带领下,迅速向山上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