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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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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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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一章

一九五三年农历二月二十七日,既是一个平常而又普通的日子,又是一个清冷而又灰暗的日子。那一天,寒风怒吼,大雪纷飞,天和地浑然一体,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巍然屹立的群山,浩浩荡荡的群峰,都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捂了个严严实实。绵长而又狭窄的大黑沟银装素裹,雪盖冰封,连一点“黑”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峰峦叠嶂的原始森林十分地躁动不安,时不时地就传出几声被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还时不时地传出一阵阵狼的哀号声和麂子的吼叫声。千姿百态的妖娆树枝不停地摇摆着,晃动着,似乎想甩掉重压在身上的积雪,而阴沉、凝重的天空仍然不停地飘着酒杯大的雪团,继续往它们的身上覆盖。洁白而又密密麻麻的雪团轻盈地跳跃着、飘飞着,像是在舞蹈,又像是在唱歌。尖利的穿山风挟带着雪团狂飞乱舞,在茫茫苍山一片耀眼的白色中飘飞出一股股使人无法抵御的森森冷气。

我,就是在那个阴霾漫天的日子来到这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虽然很大,可我的家却住在秦岭余脉的一条大山沟里。那条大山沟名叫大黑沟,山高林密,闭塞冷僻,要不是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到山下的水泉坪,谁也不会知道山沟里还住着我们这么一户人家。因为我的老先人是要饭来到大黑沟定居的,加之还是解放初期,所以家里就穷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不但人口众多,而且还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我出生时,我的婆、也就是我的祖母邱氏七十四岁,双目失明,二十年多来横草不担,直草不拈,每顿吃饭都要我的母亲把饭递到她的手上她才能吃得到嘴。她除了吃饭、睡觉、对着神龛磕头、日夜不停地唠叨着神神鬼鬼就再也没有其他营生了。大伯房岩松五十五岁,是个傻瓜,孤身一人。他既无知又倔强,虽然浑身的力气比牛还大,但却不知道用在什么地方。说他醒事吧,他又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说他不醒事吧,有时候说出的话又很呛人。父亲房岩柏是一个捞火纸的匠人,长年累月地给一家姓徐的火纸厂捞火纸。他每月只回家一次,给家里送一点粮食,看望一下家人,勉为其难地在母亲的身上发泄一下并不过剩的能量,然后又急急忙忙地赶到徐家去干活儿。母亲黄西庭三十八岁,但看起来已经是一个老人了。她患着严重的寒痨病,一年四季不是咳嗽就是气喘。家里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她来料理,不然的话,一家老小就过不下去了。大哥房山树十六岁,二哥房山林七岁,三哥房山贵六岁,二姐房山叶九岁,三姐房山草四岁。

但就是这样一个家庭,我又要出生了。我的出生不但给家里造成了更大的压力,而且也给母亲造成了更大的痛苦。

母亲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但却被疼痛折磨得冷汗直流。据说母亲生孩子时从来都不吭声,所有的痛苦她都咬紧牙关承受着。

婆把盖在母亲身上的破被褥往上拉了拉,盖住母亲裸露在外的胸脯,又看了看母亲蜡黄、痩削而又痛苦的脸,关切地说:“黄女,你叫唤吧,叫唤出来能减轻疼痛呢。”

母亲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终于哼了一声。

婆见状,立即冲着大哥喊:“山树,快把麦草抱来让你娘靠上,你娘可能要生了。”

大哥闻言,立即抱着一捆麦秸秆进了房。

婆说女人生孩子时,如果想要孩子出生得快而又不伤母亲的身体,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母亲的上身抬高,所以就叫大哥提前向陈家要了一捆麦草。

陈家住在大黑沟口,旧社会是地主。老地主叫陈延清,小地主叫陈俊山,老地主婆叫陈曹氏,小地主婆叫唐玲儿。大黑沟里的房子和地过去就是他们家的。

婆使劲扶起母亲,让大哥把那捆麦秸杆垫在母亲的身后让母亲靠着。

母亲吃力地看了一眼大哥,小声说:“山树,再去把草木灰也拿来吧!”

婆说女人生孩子时要流出大量的血,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身底垫上草木灰,所以大哥提前就把草木灰准备好了。

大哥不说话,径直出去拿着一包用破布包着的草木灰递给了母亲。

母亲接过草木灰,待大哥出去后才对婆说:“娘,你帮我垫上吧。”

婆接过草木灰,摸摸索索地塞进了母亲的身下。

一床破烂不堪而又脏得目不忍睹的被子搭在母亲的身上,既为母亲遮住了身体,也为母亲挡住了风寒。不知道那床被子已经经历了多少个年代,也不知道那床被子盖了多少代人,虽然里里外外都补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却仍然千苍百孔,满目沧桑。那是家里唯一的一床破被子,日常都是婆的专用品,因为母亲要坐月子,所以婆才亲自抱来搭在了母亲的身上。

婆低着头坐在母亲的床边上,闭着本来就已经失明了的眼睛,嘴里不停地祷告着上苍和各路菩萨:“玉皇大帝呀,南海观世音菩萨呀,送子娘娘呀,房家的列祖列宗呀,保佑噢!保佑我黄女能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噢!……”

因为我母亲姓黄,所以婆就一直把母亲亲昵地称作黄女。这既表示了母亲是她的后人,也表示了她对母亲这个儿媳的疼爱。

母亲床前的地上堆着一堆火灰,那堆火灰虽然已经没有火炭了,却仍然冒着淡淡的热气。那本来是从火塘里铲来的一堆火炭,可经过时间的推移,火炭都化成了火灰。婆感觉到火堆里已经没有火了,就又亮着嗓子喊二姐:“叶子,快铲点火送进房里来啊。”

因为二姐叫房山叶,所以乳名就叫了叶子。农村的平民百姓既不讲究名字有什么含义,也不渴望什么荣华富贵,所以起名字就很随便,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只要顺口、不伤大雅就行。

截止我出生,母亲已经生了九个孩子。在旧社会饿死了两个儿子,就还剩下了四男三女。最大的是我大姐,叫房山花,已经出嫁了,家里还剩下了四男两女。大姐是七年前出嫁的,出嫁时才只有十一岁。因为家里实在养不活那么多的孩子,所以父亲和母亲就把大姐嫁给了一家姓纪的人家当了童养媳。大姐夫名叫纪绪武,比我大姐大九岁。大姐十一岁嫁过去的时候,大姐夫就已经二十岁了。好不容易等到大姐长到十五岁,大姐夫就迫不及待地把大姐给强奸了。大姐在十六岁时生了第一个孩子,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大姐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大姐比大哥大两岁,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刚满十八岁。

大哥听到婆的喊声,就怒气冲冲地说:“哪来的火?”

原来大伯无事可做,就不管不顾地往火塘里架着柴。火塘里已经架了很多的柴,但大伯却仍然不停地往上架,火塘里别说是火炭了,就是蓝色的火苗和红色的火焰也都被压住了,两间小小的石板房里烟雾弥漫,一片氤氲。

大哥向大伯摆摆手,叫大伯别再架柴了。又把架了太多的柴的火塘掏空了一些,火焰才旺盛地蹿了起来,房子里面的烟雾也渐渐地散去了。

天色已近黄昏,房里渐渐地暗了下来。婆咳嗽了几声,又用手摸了摸母亲的肚子,就着急地说:“都整整一天了,咋还生不出来呢?”

母亲满脸的痛苦,满脸的疲惫,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但为了减轻婆的心理压力,仍然挤出一点儿声音说:“快……快了!”

婆焦急地催促着母亲说:“你使劲呐,生出来我就放心了!唉,人生人,吓死人,女人就这个命,命苦啊!”

母亲痛苦地“哼哼”着,无力地使着劲,见无济于事,就又无力地放弃了。

我在母亲的肚子里赶到很憋闷,也想尽快地冲出母亲的生命之门来看看外边的世界。但我的力气实在太小了,冲了许多次,也没有能够冲出来。

婆见我仍然在母亲的肚子里出不来,就又喊大哥:“山树,你再去看看你的伢回来没有?这家里有邪气呢,要男人把邪气冲走孩子才能出来呢!那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自家的女人生孩子都不回来,像个啥子话!”

我们房家把父亲叫伢,把母亲叫娘,把祖父叫公,把祖母叫婆。除了娘这个称谓通俗易懂之外,其他的称谓叫人听起来都有些不明不白。

实际上,大哥已经无数次地去扫描了山路,可又无数次地失望而返了。山路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既看不见山路的影子,也看不见父亲的影子。

由于疼痛,由于饥饿,由于失血,母亲已经气息奄奄了。冷汗就象泉水一般从母亲的脸上冒出来。母亲已经把嘴唇咬出了斑斑血迹。

婆知道女人生孩子时的艰难,也知道女人生孩子时的痛苦,但她却不为母亲的痛苦所动,反而还眉飞色舞地对母亲讲着她的今古奇闻:“黄女,你知道吗?你现在正生的这个孩子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呢!在你今天早晨发作之前,我亲眼看见我们家里红光闪闪,祥云飘飘,一条火龙落到了我们的家里。这个景象刚结束,又有一颗文曲星落到了我们的家里。你说,你正生的这个孩子能错得了吗?......”

也许婆是昏了头才那样说的,也许是为了宽母亲的心才那样说的,外面不但正在下雪,而且还寒风怒号,冰霜凛冽,哪来的红光闪闪、祥云飘飘呢?即使有红光闪闪、祥云飘飘,她那双早已瞎了的眼睛又如何能看得见呢?

坐在火塘边的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都被婆的满嘴胡言逗笑了,大伯也傻傻地笑了。但大哥却没有笑。大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去把灶洞的火烧燃了。他虽然也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却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了。他知道女人生孩子是怎么回事,也被母亲的痛苦吓着了。他知道母亲饿了,中午吃干野菜的时候,母亲一口都没有吃,所以他就去给母亲准备吃的东西去了。他从他睡觉的那个麦草堆里翻出一个破烂的小竹篮子,从小竹篮子里拿出四个鸡蛋,准备用四个鸡蛋给母亲做一碗汤让母亲吃。但想想又放回去了两个,只用两个鸡蛋给母亲做了一碗汤,叫二姐送进了房里。

“哪来的鸡蛋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黄女,快喝了它,喝了就好了!”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嗅觉和听觉都是很灵敏的,这时她闻到了鸡蛋汤的气息,就高兴地叫了起来。

大哥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是一个有心人。一个多月以前他就知道母亲要生产了,所以他就把鸡蛋偷偷地藏了起来。家里只有两只老母鸡,由于没有粮食喂养,所以一年到头也只能下几十只鸡蛋。大哥见母亲要坐月子,害怕大伯、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把鸡蛋偷着吃了,所以就把鸡蛋用篮子装起来,藏进了他睡觉的麦草堆里。一个多月攒下来,他竟攒下了二十多个鸡蛋。

二姐拿着鸡蛋汤,一口口地吹凉,又一口口地喂进了母亲的嘴里。

母亲喝了一碗鸡蛋汤,终于感觉到有了一点力气。这时婆说:“这下你试试,看能不能生下来。”

母亲用了用力,仍然没有成功。母亲泄气了,有气无力地但又是咬牙切齿地骂着肚子里的我说:“你……你这个冤孽呀,咋还不出来呢?我生你哥、你姐的时候可不像你这么慢,看来老娘今天要死在你手里了!”

大哥、二哥、三哥都被母亲的话吓住了,二姐和三姐还扑哧扑哧地哭了起来,就连痴痴呆呆的大伯,脸上也出现了一种少有的悲戚神色。

屋外仍然在刮着寒风,天空仍然在下着大雪,空气仍然清冷而又凝重。莽莽苍山中仍然不时地传来几声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也不时地传来一阵一阵的狼嗥声和麂子垂死挣扎地吼叫声。

母亲好象已经把精力耗尽了,很快又毫无声息了。

婆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就轻声叫道:“黄女,黄女,你没事吧?”

母亲微微地摇了摇头,但却没有说话,很显然她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屋里静极了,静得连火塘里火苗跳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不知道一屋子的人是在等待母亲的说话,还是在等待我的出生,反正一瞬间屋子连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过了片刻,婆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玉皇大帝啊,观音菩萨啊,送子娘娘啊,房家的老祖先人啊,保佑噢!保佑我黄女赶快把孩子生下来噢!保佑母子都平安噢!……”

这时大哥突然对婆说:“婆,你给人家接了一辈子的生,难道你就没有办法让娘快点生吗?再这么拖下去,不把我娘拖死才怪呢!”

婆一辈子的确接了不少的生。在眼睛还没有瞎的时候,附近哪家生孩子都少不了她去接生。直到双目失明了,才停止了这项营生。经大哥提醒,婆愣了一下,鞋也不脱就一步跨上了床。一上床就用双手搂住母亲的腰试试探探地把母亲提了起来,一边往起提一边向母亲大喊:“黄女,快使劲!快使劲!……”

母亲的身子立即就变成了一张弓,肚子是弓背,后脑勺和脚后跟是弓的两端,床铺是弓弦。一股强大的挤压力从母亲的后背向我袭来,很快就把我推向了母亲的生命之门。我在母亲的肚子里感到了窒息,也感到了某个部位的疼痛。我挣扎着想呼喊、想啼哭、想看看眼前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却出不来气,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睛。

屋子里很快就忙乱起来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水倒在木盆里的哗哗声、三哥和三姐的哭喊声、婆粗重的喘气声、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以及远处的狼嗥声和麂子垂死的嚎叫声都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而又不成曲调的洪流在屋子里回荡。

婆几乎把母亲提到了半空中,那股强大的挤压力继续挤压着母亲肚子里面的我。婆的汗水“噼噼啪啪”地滴到母亲的肚皮上。母亲猛一用力,终于把我从黑暗推向了光明。

我“哇哇”地大哭起来,终于向这个世界宣告了我的诞生。不知道我是为庆幸来到这个充满温馨的世界而哭,还是为后悔来到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而哭,反正我哭了,声音高亢而又响亮。

婆放下母亲,先是擦了一把汗,接着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接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哎呀!老天爷,总算出来了!”

刚叹完气,就在我的两胯间摸了一把。这一摸,就万分欣喜地对母亲说:“黄女,恭喜你,又是一个放牛娃!又是一个放牛蛙!”

因为山里的孩子上不起学,只能放牛种地,所以大多数家庭都把男孩子称作放牛娃。

母亲气息微弱,脸色蜡黄,冷汗一个劲的往外流淌。我的出生,很显然已经耗去了母亲所有的精力和血气。但听了婆的话以后,她的脸上仍然露出了欣喜和满足的笑容。

婆又说:“还是你自己捡起来吧,我的眼睛看不见哩。”

前面生的八个孩子都是母亲自己捡的,这第九个孩子理所当然还是母亲自己捡。谁也说不清母亲是从哪里迸出来的力气,刚才还是奄奄一息的,仅仅一瞬间她就飞快坐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把我从羊水和血液中捡起来,“咔嚓”一口就咬断了我和胎盘连接着的脐带,飞快地把我用破布卷起来,只把我的两只胳膊和小脑袋留在外面,递到了婆的手上。

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却很会抱孩子。前面的八个哥哥姐姐几乎都是她抱大的。说来也奇怪,无论那个孩子都服她抱,正在哭的孩子,只要她一抱到手上,也就不哭了。这时候,婆抱着我,竟从母亲的房里摸了出来。我也真聪敏,出生还不到一个小时,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扭着头到处看,把这个破烂的家庭都收在了眼底。

这是两间小得不能再小的石板房子。夸张一点说,是两间房子,实在一点说,是一间大房子。一条大过担将这间大房子一分为二,所以就变成了两间小房子。这两间小房子在靠北面的山崖下建着,一面墙就着一块大石头,一面墙就着一面大石坎,还有一面墙建在悬崖上,只有一面墙建在土地上。也只有建在土地上这面墙上才有一道小门供人进出。那道小门不但很窄,而且很矮,最多也只有一米六高,个子稍高一点,进出就会碰头。大哥进出的时候就得把头低下。大哥虽然还只有十六岁,但个子却不低于一米八了。那么高的个子进出那么矮的小门,如果不把头低下就会被碰得头破血流。那两间房子也许是一百年前建的,也许是几百年前建的,做工十分粗糙。泥巴墙经过风雨无情地剥蚀,已经斑斑驳驳,遍体鳞伤,就象婆的脸颊一般沟壑密布、筋骨毕露了。尤其是太低矮、太潮湿、太黑暗了,叫人一看就目不忍睹。那两间房子本来就小,又被父亲用竹笆子横竖一隔,隔成了几个小间。一隔成小间,房子就显得更小了。那几个小间,婆和二姐睡了一间,大伯和二哥、三哥睡了一间,父亲、母亲和三姐睡了一间,用一间做了厨房,还有一间就是大哥睡的地方了。大哥睡觉的地方并没有床,只有一堆麦草,大哥就睡在麦草堆里。三姐本来是跟母亲睡的,由于我的出生,三姐就被撵到婆的床上去了。

那两间房子本来就不是农户的住房,而是陈延清祖上做的“长工”屋,让长工们在大黑沟干活临时避雨用的。一九四六年春天,父亲领着一家老小从外地讨饭来到大黑沟,见大黑沟里有房子有地,就以世世代代给陈家做长工为代价,在大黑沟里安了家、落了户、定了居。

我似乎知道这就是我的家了,团团转转看了一遍之后竟咧着嘴巴笑了。也许幼小的我已经感到了家的温馨,也许我已经觉得老天爷既然把我送到了这个家里,那我就得义无返顾地在这个破烂而又饥寒交迫的家庭里生存下去了。

但很快,我又哭了。也许我是为这个破烂的家庭哭的,也许是为肚子饿了哭的,反正我哭了,声音高亢而又响亮。

哭声提醒了婆,婆很快就把我送到了母亲的身边。我躺到母亲的身边之后,就本能地在母亲的怀里乱拱。我的小肠胃早就饿了,母亲的乳香诱发了我的食欲,所以我就更进一步地哭了起来。

“这小东西要吃哩,你喂他一口吧。”婆对母亲说,像在命令母亲,又像在哀求母亲。

母亲无可奈何地将我搂进怀里,敞开胸怀,把乳头塞进我的嘴里。我好像是饿死鬼托生的,乳头一到嘴里就猛烈地吮吸起来。母亲的乳房既不美丽也不饱满,就象猪尿泡一般软沓沓的。我衔着母亲的乳头,想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乳汁,尽快吃饱肚子,但我很快就失望了,母亲的乳房里并没有多少乳汁,少量的汁液也都是清水,根本就没有乳的成分。我不服气,就又大哭起来。母亲知道我不会善罢甘休,就又把另一个乳头塞进我的嘴里。经过两只乳房的供应,我的小肚子里终于有了一点内容。我满意了,笑了,两只小手开始在母亲的胸脯上乱舞。母亲的胸脯是温暖的,迷人的,就象面粉一般柔软,又象绸缎一样光滑,还散发出一股股清新的奶香。我陶醉了,对世界的好奇心使我不断地东张西望。

婆仍然在床边坐着,看不见世界万物的眼睛紧闭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房岩柏那个狗东西,这时候还不回来,他是想把我们全家人都饿死啊!”

婆在骂父亲的时候,脸上既有爱,又有恨,既充满了慈祥,又充满了无奈。爱和恨、慈祥和无奈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也构成了一道奇怪的风景。

父亲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他给徐家捞一个月火纸可以挣到五升包谷,全家人就靠他那五升包谷养活性命。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早就断顿了。多亏大哥醒事,一闲下来就领着大伯和二哥、二姐漫山遍野地挖火藤根和山药,才使全家人活了下来。现在是大雪封山,不可能再去挖火藤根和山药了,如果父亲再不送包谷回来,那全家人就活不下去了。

大哥又打了两个鸡蛋烧了一碗鸡蛋汤送到了房里。他怕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望嘴,所以就把守着房门,任谁也不让进到房里来。但他却没有办法不让婆呆在房里。婆闻到鸡蛋汤的香味之后,就不停地舔着嘴唇。母亲看了婆一眼,就把鸡蛋汤递给婆说:“娘,我现在不想喝鸡蛋汤,你喝了它吧。”

婆的肚子可能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但母亲把鸡蛋汤给她的时候,她却推辞着说:“你不想喝也得喝,孩子要吃奶哩。鸡蛋汤是发奶的,你喝了鸡蛋汤,孩子就有奶吃了。”

母亲欺骗婆说:“山树一共做了两碗鸡蛋汤,这一碗你喝了,我还有一碗呢。”

婆听母亲这样说就接了碗,但接了碗以后却迟疑着,想喝又不想喝。想的结果,终于还是喝了。一碗鸡蛋汤只在她的嘴里吸溜了一下就进了她的肚子。

大哥的脸立即就被气青了,他对婆喝了他做给母亲的鸡蛋汤十分不满。但他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在脸上做着怪样子。

二姐终于铲了一些火炭倒在了床前的地上,一股热气立即就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哥给房里点上了一盏如豆的桐油灯。灯光在夜色里摇摇晃晃,时明时暗。屋外的寒风也似乎停下来了,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和黑暗。我动了动,就哭了起来。母亲在我的屁股下摸了一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很显然我尿了一泡尿,把包着我的破布全给尿湿了。母亲无奈,只有给我解了破布,把我搂在了胸前。但刚搂到胸前,我就在母亲的胸脯上拱起来了。别说我刚出生不懂事,但我却知道母亲的胸脯上有乳房,并且还知道母亲的乳房里有我需要的食物。

母亲有些气恼地把乳头塞进我的嘴里,低声说道:“你这个冤孽呀,真来的不是时候啊,娘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了,哪有奶水来喂你呢?”

我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小嘴竟离开了母亲的乳头。但我仅仅是换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猛地在母亲的乳头上吮吸起来。

母亲轻轻地拍着我说:“你哪是人啊,你明明就是一头穷凶极恶的小豹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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