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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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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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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连载

第五十章

这事情还得从我当兵的事情说起。

一九六九年冬天的一天深夜,大队民兵连长李宗平突然来到了我的石灰窑。

干了一天农活,浑身酸痛酸痛。我连晚饭也没吃,就钻进石灰窑里躺下了。

我在石灰窑里放了不少麦草,困了,我就躺在麦草堆里。

穷,太穷了!没有褥子,没有被子,我只能在麦草堆里过夜。

躺下了我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父亲和母亲的形象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父亲是病死的,母亲也是病死的。父亲是十年前死的,母亲是今年春上死的。父亲死的时候我六岁,母亲死的时候我十六岁。十六岁,还是一个大孩子,但却举目无亲,孤苦伶仃,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

我辛辛苦苦用茅草给石灰窑盖的“房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刮走了,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洞口。透过洞口,我看到了星星,也看到了月亮,还看到了广袤无垠的宇宙空间。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粒微尘,变成了一粒在世界上几乎不存在的微尘。

寒风呼啸着钻进洞口和窑门,我打了一个寒颤,忽然想哭。

突然,窑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有点儿害怕,忙用麦草捂住了头。

然而,窑门口却传来了轻轻的呼叫声:“山鹰,你起来,我给你说个事。”

我听出来了,是大队民兵连长李宗平的声音。

李宗平一直在为征兵的事忙碌,我有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了。

我爬出草窝,想钻出窑门。但窑门太矮,尽管我十分小心,仍然把头碰了一个大包。

我忍着痛问:“表叔,你找我有事?”

李宗平说:“今年征兵,你咋没报名?”

我说:“我倒也想报名,可我的年龄不够啊。”

李宗平说:“年龄不够怕啥?有我呢。”

我说:“那咋办?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李宗平说:“来得及,我就为这事来的呢。我们大队一共有十个人报了名,明天就要到县上去体检了。我看你没娘没老子实在可怜,所以就想让你去当兵。你如果愿意呢,明天就一块去体检,你如果不愿意呢,就算了。”

“我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连忙说。

说实话,这种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孤零零的日子我实在过怕了,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让我跳出“农门”,我岂能不愿意呢?

李宗平说:“那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清早到大队部集合,由我带队,我们一块儿到县上去。只是填表的时候你要注意,一定要填十八岁,千万莫填十六岁。”

我说:“这我知道,不会填错的。”

就这样,我瞒着年龄,到县上去参加了体检。

没想到体检、政审一路绿灯,只等接兵的首长谈了话,我就可以应征入伍了。

等待是漫长的,等待了短短的五天时间,我就像等待了五年。

五天以后,接兵的首长终于来了。他们一共来了两个人,听李宗平介绍说,他们一个叫尚连长,一个叫向班长。

尚连长问我:“房山鹰,你愿意当兵吗?”

我“腾”地站起来,响亮地说:“报告首长,我愿意!”

“你为什么要当兵呢?”

“报告首长,参军参战,保卫祖国!”

“当兵辛苦呢,你不怕吗?”

“报告首长,我不怕!”

“当兵打仗要死人呢,你不怕吗?”

“报告首长,我不怕!”

“那好,你这个兵我们要了。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我们就走。”

事情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顺利,我几乎高兴得要哭了。

但就在这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宗平见接兵首长拍了板,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他一把握住尚连长的手说:“首长啊,你算是积了大德了。这娃子命苦啊,六岁死了老子,今年又死了娘,剩下他一个人,日子实在不好过啊!这下好了,你们部队要了他,就等于把他从火坑里拉出来了哇!实话告诉你吧,他今年才只有十六……哦十八岁,年纪还小呢,我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关爱他。……”

我明显地看到尚连长愣了一下,接着就紧盯着李宗平问:“李连长,你刚才说什么?房山鹰他才只有十六岁?”

“不是不是,是十八岁、十八岁!”李宗平知道自己说露了嘴,虽然是大冬天,额头上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儿。

尚连长并没有深究下去,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再去调查一下,如果真是十八岁呢,那这个兵我们就接定了,如果确实只有十六岁,那我们就研究研究再说。”

接着又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别着急,你就在家里安心等着吧。”

叫我等着我就等着,可这一等就再没了讯音。我知道是李宗平的“关爱”起了作用,也影响了我一辈子的前途和命运,可我究竟是应该谢他呢还是应该恨他呢?

我虽然没有当成兵,但体检仍然给了我一个机会。为了适应“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需要,县武装部成立了一个有一百五十三人组成的义务民兵连。那个义务民兵连享受部队待遇,不仅给发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而且每月还发五块钱的零用钱。

当初走的时候没有给秀秀打招呼,是因为走的时间短,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后来没有给秀秀音讯,是因为我把要与秀秀订婚的这件事给忘了。起初,是公社推荐我到县上去参加武装义务民兵连训练,并说训练结束以后回到生产大队来当民兵连长。可训练三个月结束之后,我却转成了国家干部,吃上了皇粮,还拿上了工资。起初把我分到一座煤矿当文书,后来又把我调到一座铅锌矿当革委会副主任。因为我口笔两利,又爱看书,所以几年以后我又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就与一位资助我上大学的姑娘结了婚。婚后的生活虽然并不十分美满,但秀秀在我的脑海中却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秀秀,虽然有时也想起她来,但只是为当初的行为感到幼稚可笑而已。谁知那年我回到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老家探亲的时候,三哥却突然给了我一封信。信是秀秀十八年以前写给我的,听三哥说,秀秀十八年以前就远走高飞了,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封信,叫三哥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把信交到我的手上。因为三哥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所以把信在箱子里。这一锁就是十八年,直到我那次回乡探亲的时候,老邻居才把信交给我。信是这样写的:

小鬼头:

你还记得秀秀吗?我已经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想我最终总是能够找到归宿的。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我已经为人之妻、为人之母了,也许我还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颠沛流离、苦苦挣扎。我想,无论我的结局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的,我只想你能够收到这封信。我想,只要你没死,总有一天你是会收到这封信的。

你好狠的心!一别十二年,竟连音讯都不给我透一个。不说我们有过那么一层关系,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没有那一层关系,作为乡亲,作为伙伴,作为朋友,看在你亲过我一次的份儿上,看在你把我的父亲叫过一声爹的份儿上,你也应该给我透个音讯吧?可你完完全全把我忘了,就象忘掉一块抹布一样把我彻彻底底地忘了。我不敢说你负心,也不敢说你薄情,但我却实实在在、痴痴呆呆、傻乎乎地等了你十二年。你算一算,人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我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几乎已经是半辈子的人了,所以我不能再等你了。我知道再等也是白等,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的话,也许你早就回来娶我了,绝不会让我等你十二年。也许你现在已经为人之夫、为人之父了,我还等你干什么?我是彻底绝望了。我是彻底绝望以后才下决心走的。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也不想让家乡的人知道你抛弃了我,我更不想让别人把我再次找到的男人与你作无声地比较。我也有自尊心。所以我走了,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再和你见面。

凭良心说,我是爱你的,即使我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我仍然在爱着你,也许我永远都会爱着你。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男人,其他的男人我是不会再爱的了。我们之间的那一段情缘,从法律的角度讲,你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从感情的角度讲,你也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除了感情之外,你并没有损害我什么。我不恨你,我真地不恨你,我恨不起来,我只恨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能与你长相厮守。我甚至觉得你忘了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在人情在,人走两离开,古皆有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规律;我为什么一定要强求你爱我呢?只怪我自己太多情了,太痴情了,太轻信了,也太傻了。

这多年来,最苦的还是我父亲,他老人家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老人,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人,他不但放弃了续弦的机会,而且还省吃俭用地为我们的未来着想。十二年过去,他的腰弯了,背驼了,早已经白发苍苍了。

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的,也预感到你会有出息,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走得那么早、那么快,如果你迟走一两年,也许我俩此生此世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可事情偏偏就那么怪,正当我们要订婚的时候你走了。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到吧?

你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为了缩短我与你之间在文化上和身份上的距离,我作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我得到你转干的消息之后,就吵着闹着要去念书,想将来也去当个干部,不仅仅是为了和你平起平坐,也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别人说你找了一个不中用的女人。父亲懂得我的心思,尽管很不愿意让我去念书,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你知道,你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十六岁了,第二年我上初中刚好十七岁。我的个子又高,坐在教室里就像鹤立鸡群,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好吃懒做才想到念书的。老师也用歧视的眼光看我。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初中毕业后,我又接着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按照我的想法,我是一直要念到大学毕业的,但那时讲推荐,非要在农村锻炼两年不可。我好不容易在农村熬了两年,才要求去上大学。这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许多我的同龄人都抱上了孩子。在推荐我的时候,生产队和生产大队以及社员群众都没有意见,但在公社里却卡了壳。卡壳的原因并不是我的表现不好,而是……公社里的那个王书记不是个好东西,他要我用身子作为交换条件。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我想,我的身子是属于你的,我的童贞要给你留着。我知道你们男人把女人的童贞看的很重,我父亲就是怀疑我母亲失去了童贞才离了婚的。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王书记的无理要求,并扇了他一记非常响亮的耳光,但我上大学的愿望也就泡了汤。不过那时我并不后悔,我想你是不会忘记我的,是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我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而为你保留一个纯洁的处女之身也算对得起你了。可我又望眼欲穿地等了你五年,一直等到二十八岁了还不见你回来,也不见你的只字片语,我这才彻底死了心,才无可奈何地领着父亲浪迹天涯,寻找归宿。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回报我什么,也不是奢望你和我重续前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名叫秀秀的女人默默地等了你十二年,义无返顾、死心塌地地爱了你十二年,还将永远地爱下去。

好了,不说了。你也不必自责,就将你本来已经忘了的秀秀永远忘掉吧!

爱你的秀秀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四日

看完信,我的心颤抖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此时我才明白,我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又辜负了一颗多么纯洁、多么善良、多么真诚的心。我用双拳擂着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是一个多么卑鄙的薄幸之人。但我还能做什么呢?一切忏悔和自责都为时已晚,一切过错都已经无可挽回,想与秀秀重续前缘的话,也只能等到来世了。正如秀秀所说,我已经为人之夫、为人之父了,我得承担起应该由我来承担的一切社会责任。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秀秀,我是一个负心人,我对不起你!但愿你能找到一个满意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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