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农历三月间,珍贵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那些无色而又透明的小水珠儿从高高的天空落下来,落进了幽幽的山谷,落进了茂密的树林,也落进了已经经过深翻的庄稼地。山上的树木喝了这样的雨水,就发出了鲜嫩的叶子,崖畔的百合喝了这样的雨水,就开出了鲜艳的花朵,路边和林中的小草喝了这样的雨水,就越发变得青翠欲滴了。
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了起来,春播的时候到了。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遽然就忙碌起来了,沟沟叉叉的平地里到处都响起了耕牛犁地的吆喝声,也到处都散发出了泥土诱人的芬芳。太阳突然就变得暖洋洋的了,空气里也流动起了植物的芳香。如果仔细听,还可以听到树木发芽的丝丝声和小草生长的拔节声。
我家的春播是从烧火地开始的。火地就是原耕地。就是把柴草砍倒后铺在地面上晾干后用火烧成草木灰新开垦出来的土地。自从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同意我家在大黑沟单干之后,父亲就挣扎着在大黑沟找了一块比较平坦的山坡地准备开垦出来。说是平坦,那是与陡峭的大山相对而言的,实际上那快山坡地仍然十分险峻。父亲拖着一副病体,每天都领着母亲、大哥、二哥、三哥、二姐和三姐到那面山坡上去砍柴草。那面山坡上既有又粗又高又大的树木,也有又细又矮又丑陋的灌木,还有连天接地的葛藤架和铺天盖地的茅草蓬。那里的树木、灌木和柴草是如此之多又是如此茂盛,父亲他们老小七个人每天起得再早、睡得再晚也砍不了多大一块。整整砍了一个多月,才把那面山坡地上的柴草给砍出来了。砍出来的那块山坡地的面积并不大,也就十来亩地的样子,但砍倒的树木、柴草铺在上面却几乎就堆成了一座大山。经过一冬三个月的风吹日晒,已经干透了,只要划着一根火柴就能点着。
烧火地很快就开始了,父亲他们老小七个人一人举着一个火把,在那块火地的最低处同时点燃了柴草。那些柴草见火就着了,起初是一股一股的火苗,接着一股一股的火苗就连成了一片,随着柴草劈里啪啦的炸响,熊熊的大火和滚滚的浓烟就冲上了半天云中。
全家人除了婆没来,其余的九个人都来了。我和房山成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凑热闹却少不了我们。当大火烧起来以后,父亲就领着母亲和哥哥姐姐们远离大火坐在一快大石头上扳着指头算着帐,憧憬着秋天的收成。父亲说那一块火地种上包谷和黄豆,如果风调雨顺,到了秋天至少也要掰回六十背笼包谷和扯回二十捆黄豆。
那些话都是农民的行话,一背笼包谷指的是一背笼包谷棒子,折合成包谷粒儿大约就是四十斤。一捆黄豆指的是黄豆角带黄豆杆一并在内,折合成豆子大约就是二十斤。如果按这个收成计算,那么仅这块火地就可以收到两千八百斤原粮。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是二百八十斤原粮。再加上原来三亩多地的收成,每人一年就能吃三百斤原粮。三百斤粮食虽然每人每天仍然平均不到一斤,但比起每天吃一两粮、二两粮却好多了,再搭配一些蒿子菜草也就够了。听父亲这么一算,全家人就都欢欣鼓舞起来,似乎那些金黄的包谷和豆子都已经堆在面前了。
山坡上的柴草很快就被烧尽了,只剩下一些粗一点的木柴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那些柴草被烧过之后就变成了草木灰,它们均匀地覆盖在那块土地上,把那块土地变成了一片黑色。草木灰是上好的肥料,翻进泥土里就能长出上好的庄稼。石头仍然是那块山坡的主要成分,巨大的石头几乎占据了那块山坡一半以上的面积。父亲看着那铺在地上的厚厚的草木灰,就对老天充满希翼地说:“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下一场雨就可以下种了。”
说下雨,雨就来了。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黑黑的云层,密密麻麻的雨丝就从那黑黑的云层里漏了下来。父亲孩子一般地仰起脸,用嘴巴接着雨水,吧嗒着嘴唇,咽进了肚子里。孩子们也都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脸仰起来,用嘴巴接着雨水。雨水滴进嘴里,有一种甜甜的味道。
小雨悄声没气地下了一夜,第二天仍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春雨是极其珍贵的,能这么下,就预示着这一年一定会风调雨顺。父亲早早地就起了床,一边咳一边喘一边把孩子们都吆喝起来了。草草地吃了一点儿饭之后,就冒雨到那块山坡上挖起火地来了。挖火地可没有挖熟地那么好挖,树根盘根错节,石头遍坡都是,老少七个人挖一天也挖不到房子那么大一块。大哥急了,就对父亲说:“伢,这样挖下去不行啊,等把这块地挖完,农时早就过去了。”
父亲看了一眼黑黝黝的火地说:“是啊,我也正在为这个问题发愁呢。请工帮忙挖吧,我们请不起,不请工帮忙挖吧,我们自己又挖不出来,你说,这咋办呢?”
大哥从地上抓起一把土说:“我看不用这样挖了,就挖一个一个的窝窝下种。这火地本身就肥,就是不这样细细地挖也能长出好庄稼来。”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到现在,也只好这样了,先种下去再说,等下一年再好好地深翻一遍。”
由于火地不用挖了,工效也就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没两天,春播就全部结束了。十天以后,父亲估计包谷苗已经出土面了,就到山坡上去看。这一看,却傻眼了,地里光秃秃的,竟连一棵包谷苗都没有。原来,种下去的包谷种子还没有来得及发芽就被毛老鼠全部扒吃了。
毛老鼠就是松鼠。它们的嗅觉特别灵敏,土地里哪里下有种子它们用鼻子一闻就能一清二楚,所以就一扒一个准。父亲看着那一个个被毛老鼠扒开的土窝,气得眼睛直冒火,真想把那些毛老鼠都一个一个地逮住捏死。但是,那些毛老鼠是逮不住的,它们不但会上树,而且还会在空中飞。父亲别无良策,就只有又领着一家老小去补种。但头一天补,第二天去看时,种子又被毛老鼠给扒去了。如此三番五次之后,大哥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叫三姐、我还有房山成到地里去撵毛老鼠。大哥给三姐、我和房山成每人都准备了一根胳膊粗细的竹竿子,把撵毛老鼠的任务就落实在了我们姐弟三人的头上。当时,三姐只有九岁,我只有六岁,房山成只有四岁。大哥把竹竿子的一头划成四块,轻轻一摇动就能发出一种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给这种竹竿子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破竹侉子。我们姐弟三人每天还不等天亮就被大哥吆喝起来拿着破竹侉子到地里去转悠,一边转悠就一边摇着破竹侉子哟呵呵、哟呵呵地吆喝。饭也都是母亲给我们送到地里去吃,不到天黑就不准我们回家。
撵毛老鼠的活儿看起来轻松,实际上却并不轻松,一天转悠下来,能把人累得浑身酸疼。尤其是下雨天不得了,披着用龙须草编的蓑衣,戴着用麦秸杆编的草帽,就象刺猬一般在风里雨里摸爬滚打。蓑衣被雨淋湿之后,就越来越沉重,沉重得就象背上了一座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因此,再下雨的时候,我和房山成就索性不披蓑衣了,就光着身子在雨地里狂呼乱叫。春雨就象无数条鞭子抽打在身上,冻得我们直打哆嗦,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碰撞,发出一种嘀嘀哒哒的琳琅声。但又不得不去,下雨天正是毛老鼠猖獗的时候,不去就保不住苗。
那毛老鼠真叫是多,多得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当我们到地里去的时候,毛老鼠们也到了地里。我们一见到毛老鼠,就一边摇动着破竹侉子一边吆喝,毛老鼠听到破竹侉子声和我们的吆喝声,就飞快地往山林里、草丛里、石缝里藏匿。那些毛老鼠非常狡猾,也非常胆大,别看它们在破竹侉子声和吆喝声中慌忙逃窜,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但还没等到我们转身,它们就贼头贼脑地从树林里、草丛里和石缝里溜了出来,飞快地在包谷地里胡作非为。又不是一只、两只毛老鼠,而是成千上万只毛老鼠,防得了东边防不了西边,防得了南边防不了北边。尽管我们姐弟三人尽职尽责地巡逻、吆喝,但包谷种子仍然让毛老鼠扒了不少。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仅仅是撵老鼠了,补苗的重任也落在了我们的肩上。我和三姐的身上每天都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篓子,篓子里装着包谷种子,老鼠扒一窝我们就得补一窝,老鼠扒两窝我们就得补两窝,一来这是我们的职责,二来我们也害怕减产,三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受到大哥的惩罚。大哥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当家人,常常以当家人的身份自居而惩罚弟弟妹妹。大哥惩罚起人来很厉害,轻则大吼几声吓你个半死,重则就找根黄荆条打你的屁股,让你几天也坐不得板凳。
自从第一次补苗之后,父亲的病情就越来越沉重了,咳嗽的时间多了,不咳嗽的时间少了,哼哼的时间多了,不哼哼的时间少了,躺在床上的时间多了,起来转悠的时间少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到地里去的时间少了。因为母亲也有病,所以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移交给大哥了,大哥已经成了家里的当家人。
可能是不当家就不知道柴米贵的缘故,自从大哥登上当家人的位子之后就很少高兴地笑了,眉头也高高皱了起来,整天都是愁眉苦脸的。很显然,当家人的位子并不是一个好位子。一个十口人的大家庭,当家就等于找罪受。十口人的大家庭,穷斯难矣不说,还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即使干活,也顶不了多大用处。家里既没有油吃,又没有盐吃,还没有饭吃,一打开门就三簸箕二斗,张开嘴巴要吃饭。尤其是婆的年纪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告别人间到另一个世界去,而棺材还没有影子,如果再不准备就来不及了。再说父亲又成了那个样子,要把父亲的病治好已经不可能,父亲的棺材也得准备了。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他的婚姻问题,对象倒是找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是东不成、西不就,人家主要还是嫌我家住的地方不好,家里又穷,人口又多,加上婆又把家里弄得臭不可闻,所以就说一个吹一个,最终一个也定不下来。这一件一件的烦心事压在大哥的头上,不办不行,办又没有钱,所以大哥就焦躁起来了。焦躁起来以后有气没地方出,就拿弟弟妹妹们出气,动不动就对弟弟妹妹们吹胡子瞪眼睛。弟弟妹妹都不敢和大哥对着干,大哥说出的话,我们都像对待皇帝的圣旨一样俯首帖耳地去完成。也不敢整天窝在家里,我们情愿到那块山坡地里去经风雨、见世面。
我们姐弟三人除了撵老鼠、补苗,其余的时间都以自己的方式来找乐子。在那块山坡地中间地带有一个天然石洞,我把那个天然石洞称作风洞。风洞外小里大,呈七十五度角倾斜,不知道有多深,一股一股清冷的风从洞口冒出来,就是在三伏天也能使人感到冷气森森。洞口只有脸盆那么大,圆溜溜的又光又滑,一个石头扔进去,洞里就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半天也停不下来。我们姐弟三人每天除了撵老鼠就是往那个洞里扔石头,听响声。一天雨后,我们又到那里去扔石头,可刚扔了几块,就见里面出现了两只绿莹莹的小灯笼。我们大惊,起身就跑。刚跑出不远,就见一条大蟒蛇从洞里蹿了出来。那条大蟒蛇绕着洞口盘旋了一阵,张开大嘴不知道怎么就将几只毛老鼠从石缝中吸进了它的嘴里,吃了老鼠之后,才又哧溜一下钻进了石洞里。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往石洞里扔石头了,也不敢到石洞附近去撵老鼠了,生怕那条蟒蛇也象吸老鼠一样把我们吸进它的肚子里去。
我们再也不敢到地里去撵老鼠了,并且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大哥。大哥起初不信,说我们想偷懒编造出来的谎话,直到他亲自发现那条大蟒蛇后,才把洞口用石块儿封了起来。那也是一天雨后,大哥到地里去看包谷苗长得怎么样了,刚走到石洞附近,就见一个巨大的蛇头从石洞中伸了出来。大哥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立即就拿着洋姜酒和雄黄到了那个洞口。大哥去的时候,蟒蛇已经不见,想必又钻进洞去了。大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雄黄酒都倒进了洞里,然后就用石头封死了洞口。
当包谷苗长到一拃深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撵老鼠了。虽然包谷苗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但苗却是全的。大哥把我们姐弟三人狠狠地表扬了一番,撵老鼠的工作就算告了一个段落。
但接下来,更艰苦的工作就开始了,那就是拔草、薅草和间苗。因为地是没有挖的生地,树根、草根、葛藤根、刺根、树桩都没有被清除掉,所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从根系上新生的树秧子、草秧子、葛藤秧子和各种刺秧子随着春风、春雨的滋润很快就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包谷苗刚长到一拃深,它们就长到了半人深,有的还长到了一人多深,如果不及时清除,别说是长包谷,恐怕是连包谷杆子也长不起来了。大哥着了急,就领着我们这一帮子弟弟妹妹去拔草,就连房山成那个四岁的孩子也未能幸免,也被赶到了地里。大哥说一只公鸡四两力,能多拔掉一株草就多拔掉一株草。父亲没有反对大哥的做法,母亲也没有反对大哥的做法,父亲、母亲都和大哥的想法一样,要让孩子们小小年纪就学会吃苦,学会勤劳,学会干农活。母亲自然要到地里上工,父亲也挣扎着上了工,只有婆在家里乘着凉,享着清福。
父亲一边拔草一边不停地咳嗽,每咳嗽一声都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
大哥赶到父亲身边,给父亲捶了几下背,劝父亲说:“伢,你回去休息吧,这点儿活,有我们干就行了。”
父亲咳嗽了一阵,就“噗”地吐出一口痰和血说:“我真想跟你们在一块儿干活啊,和你们在一起干活我不但不觉得累,反倒还觉得病减轻了许多呢。”
说着又咳嗽起来,他用手捂着胸口,潮红的脸上冷汗直流。母亲忍不住也对父亲说:“山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你回去看门、喂猪、照看他婆。只有他婆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别让狼又把她给叼去了。”
母亲对狼把我叼走一事一直耿耿于怀,生怕狼又把婆叼去了。这一招果然奏效,父亲立刻铿铿锵锵地咳嗽着回去了。父亲刚走,母亲就叹着气对大哥说:“看来你伢是不行了,我真害怕他活不到秋后呢!”
大哥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呢,要是活不到秋后那就麻烦了,这个时候既没有酒,又没有肉,还没有粮,咋安葬呢?”
母亲说:“要是能拖到秋后,猪也就能杀了。”
去年秋天,在母亲的坚持下,家里终于喂了一头猪。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穷不丢猪,富不丢书。意思就是说,家里再穷也要喂猪,家里再富也要送孩子念书。家里的那头猪虽然现在还很小,也不肥,但喂到秋后,咋说也能杀几十斤肉。
喂猪实际上是一种负担,母亲一边拔草还要一边寻着猪草。母亲每天都寻猪草,有时寻一挎篮,有时寻两挎篮。没有粮食喂猪,全靠寻野草喂猪。
看看到了中午,庄稼地里热烘烘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太阳从头顶上直射下来,灼热的阳光晒得人的脊背直冒油珠儿。我的的一双小手不仅被茅草、小刺、树叶子和包谷叶子划破了,而且光身子也被划了一道一道的小口子,被汗水一浸,不但痒得难受,而且还生疼生疼。那活儿真不是我能干的,我只能拔些小草,而那些树秧子、葛藤秧子和刺秧子我根本就没有力气将它们拔掉。但大哥却并不因为我和房山成年纪小就放过我们,仍然要我们像大人一样拔草。大哥给了我一把弯刀,叫我对那些拔不掉的草用弯刀砍。大哥怕我们偷懒,就给他们下了定额,一人一小块儿,什么时候完成了定额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不完成定额,不但不准休息,而且还不准回家吃饭。给我下的定额虽然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干了半天也似乎并没有减少多少。我急了,就“偷工减料”。要么,我只拔大草不拔小草,将小草用大草盖上;要么,我就把那些树秧子、葛藤秧子和刺秧子用弯刀乱砍一气,砍倒完事。
工效果然加块了,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小块树秧子。那一小块树秧子在一个石岩下,被石岩遮下了一片阴凉。我心中暗暗得意,就挥舞着弯刀乱砍起来。我只想尽快地完成任务好回家乘凉,却没有注意到石岩下有一个巨大的胡蜂窝。就在他挥刀乱砍之时,我的耳边就突然响起了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一只只大胡蜂直往我的身上撞。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就突然象被无数支锥子扎了一样疼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石岩下悬挂着一个比水桶还要大的胡蜂窝,胡蜂被我惊动之后,就一齐向我的精身子扑了过来。
因为胡蜂的蜂房有点儿象葫芦,所以当地人就把胡蜂称作“葫芦包”。“葫芦包”一般都把蜂房悬挂在大树的树枝上和石岩底下,大的比水桶还大,小的比水桶也小不了多少。“葫芦包”的毒刺极粗,毒汁极多,毒性极强,就是几百斤重的老牛也能被它很快蛰死。
我遭到无数的大胡蜂的袭击之后,就一边大哭一边向山下狂奔。但山又陡,我人又小,如何能跑得赢在空中飞翔大胡蜂?我霎时间就被大蚂蜂蛰得倒在了地上,顺着山坡滚了下去。那是一面极陡的山坡,到处都是石溜子。滚完了石溜子就是一座十余丈高的悬崖,如果滚下了悬崖那就粉身碎骨了。幸亏悬崖边上的一个树桩挡住了我,才没有使我滚到崖下去。
我终于摆脱了大胡蜂的追击和袭击,但我仍然受了重伤。我的浑身上下不但被大胡蜂蛰了三十余箭,而且还被石头碰了几十处伤口,真是体无完肤了。起初,我还感到非常疼痛,后来当感觉不到疼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过来以后首先听到的是婆永远都不改变内容的祷告声:“玉皇大帝噢,观音菩萨噢,房家的列祖列宗噢,保佑噢,保佑我家的山鹰莫死了噢!”
周铁匠也来了。周铁匠说:“这个娃子的灾难真多,过一段时间就要出点儿事,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我耳朵能听见说话声,眼睛却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别人。我的头,我的脸,我的浑身都肿得像吹足了气的猪尿泡,透亮透亮,根本就无法睁开眼睛。
我是被大哥救醒的。大哥怕大胡蜂的毒气攻了我的心,就自己带头,叫二哥、三哥、二姐、三姐和弟弟都轮流用嘴对准胡蜂留下的针眼拼命地往外吸毒汁。他们吸了一次又一次,在我的浑身上下留满了他们的唇印和拼命吮吸后所留下的乌疙瘩。
又过了许多天,我浑身的肿才慢慢地消了下去,也终于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拥抱。但大难没死,后遗症却给我留下了,不仅给我留下了满身的疤痕,而且还给我留下了皮肤过敏症。几十年过去了,哪怕蚊子把我叮一口,也会使我皮肤过敏,浑身起疙瘩,搔痒无比。尤其给我留下了一个癫痫病,差点就使我活不到现在了。当然,这是后话。
那窝大胡蜂比我的遭遇更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大哥、二哥、三哥一人扛着一捆麦草,将那窝大胡蜂厚厚地盖了起来,然后点燃麦草,将那窝大胡蜂一个不留全都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