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秋,为了检验自己的实力,为了验证那六个大学生的教学效果,也为了我能早日进到大学校园,在那六个大学生的陪同下,我终于参加了第一次高考。
那六个大学生为了让我养精蓄锐,竟让我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正正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我也确实需要休息了,一年来没明没夜的拼搏,已经使我瘦成了一把干柴。本来英俊的脸,竟然变成了一张白纸。本来明亮的眼睛,竟然陷下去了两个深坑。本来挺直的腰板儿,竟然是几天都伸不起来了,本来一百二十一斤的体重,瘦得只剩下八十一斤了,硬硬瘦掉了四十斤肉。那四十斤肉跑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一个暗恋着我的一个小女工,初见我从屋里出来时,竟然不认识我了,看了我半天,才捂着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果真睡了三天三夜,头两天我直接就没醒来。陈嘉容怕我睡死过去了,就常常去看我,把手放在我的鼻子底下探我的气息。当确信我还在睡着没醒来的时候,他竟然热泪盈眶地对其他五个大学生说:“都说王进喜是铁人,依我看,这才是铁人啊!”
第二天晚上我终于醒了过来,但醒来后只吃了几口饭,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直到第四天清晨,我才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但想到马上就要高考了,就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去了。
一九七三年七月的一天,我终于站到了考场的门前。那六个大学生——我的六个老师为了给我壮胆、鼓劲儿、打气,竟然全都来到了县城。为了能让我一举成功,他们竟然提前一个星期就领着我住进了国营旅社。为了给我增加营养,它们竟然轮流掏腰包给我买好吃的东西。他们虽然不是我的父母,但却比父母还要亲。他们虽然不是我的哥哥,但却比亲哥哥还有情有义。我彻底被感动了,也彻底铁心了,我非要考上大学不可!如果我考不上大学,我就以死来感谢那六位老师对我的栽培。
当我抬腿迈进考场的那一刻,陈嘉容在后面轻轻地说:“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
我的确能沉得住气,虽然是第一次进考场,竟然一点儿都不慌。我知道不但那六位老师在期盼着我,而且刘开厚、政工组长和矿部里的几十名工人也在期盼着我,所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第一科考试结束,那六个大学生就早在考场门口等我了。我刚走出考场,陈嘉容就一把拉住我,急切地问:“你考得怎么样?你快说呀,你考得怎么样?”
我轻松地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题我全都做了,好像做得还不错。”
“这就好!这就好!继续努力,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考了第一场,以后考试我就更不怕了。后来的几场考试,我场场都应付自如。我心里清楚,我虽然不会考得最好,但要上大学是满没问题的。
我果然不负众望,总分在全县名列第八。
但就在这时,“给尊敬的领导一封信”在《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发了出来,在全国引起了轩然大波。那封信是辽宁的一个知青写的,因为他在最后一场理化考试中,只会做三道小题,其余一片空白。而他却在试卷的背面写了一封“给尊敬的领导的一封信”。在信中,他诉说了他因不忍心放弃集体生产劳动躲到小屋里去复习功课,所以才导致了文化考试成绩的不理想。这一封信让他得到了重视,最终被铁岭农学院畜牧兽医系录取,而一大批考了高分的学生却没有被录取,当然我也在其中了。
我好像顿时被谁扔进了冰窟窿,冷气簌簌地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气得用被子蒙着头睡了几天几夜,也哭了几天几夜。但我却不恨那个知青,我认为那个知青说的是真话。如果我不停工、停产、停业、停职专门复习功课,我能考的那么好吗?我甚至后悔自己没当那个知青,如果我也“给尊敬的领导一封信”,不就也上大学了吗?
别说我卑鄙,因为我不是圣贤,思想也没有那么纯洁,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我从一番痛苦中挣扎出来之后就什么也不干了,常常站在离矿区不远的小山包上,向远处久久地凝望着、凝望着......
我的运气不好,赤岩煤矿的运气也不好,我还没有从失落中缓过劲儿来,赤岩煤矿就因为储藏量不够而被撤消了。全体职工有的去了机砖场,有的去了供销社,而我,又被调到汉江水泥厂去了。
那六个大学生也跟我一起到了汉江水泥厂,陈嘉容常常开导我说:“别灰心,现在不考试了而搞推荐,你迟早是会上大学的。”
因为水泥厂的革委会主任来青云也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那六个大学生的工作条件很快就得到了改善。陈嘉容当上了厂办文书,杨启元当上了厂部出纳,王绎龙和蔡玉峰都进了水泥实验室,林玉山和毕春生一个进了宣传组,一个进了政工组,都是不出力、不沾灰的活儿,也算是各得其所了。
不过也亏我给他们的鉴定写得好,我简直就把能写的好话都给他们写上了,虽然不能使他们当英雄,也足以能使他们扬眉吐气了。
对于我,来青云还是格外开了恩。因为我毕竟在赤岩煤矿当的是文书,再加上他知道我想上大学,所以就给我安排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工作,叫我在化验室里给蔡玉峰打下手。
这工作有我也行,没我也行,所以蔡玉峰根本就不让我上班,就让我在宿舍里看书学习。我怕工人们有意见,也隔三差五地到化验室去看看。我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万一上不了大学了,我就希望永远被留在化验室里工作。那时候的水泥厂都是手工作业,不管是采矿车间还是球磨车间,也不管是成球车间还是煅烧车间,工作都非常辛苦。早晨上班时还像个人,下午下班时就都变成鬼了。除了眼睛还能看见人,其余的部分都被灰尘掩盖了。我看着那些工人常常想,长此以往这样下去,他们不患尘肺病才怪呢!
一天我正在化验室里上班,革委会主任来青云突然跑来对我说:“房山鹰,工业局来电话,叫你立即去一趟。”
我没有问什么事,就骑着来青云的自行车往县城跑去。从水泥厂到县城十五里,我一会儿就赶到了。局革委会主任是长征干部,姓米,叫米万担,我在铅锌矿时就认识他,我的铅锌矿副主任就是他任命的。他见了我,立即就把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介绍给我说:“这是西京师范大学来我县招生的王老师。”
又把我介绍给王老师说:“他就是房山鹰,去年高考总分得第八名的就是他。”
王老师立即握住我的手说:“你考的不错嘛,到我们师范大学去上学怎么样?我已经跟米主任说好了,准备录取你。”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只要能上大学,管他什么学校呢。
我连忙点点头说:“上!上!就到你们大学去上!”
米主任见我已经忘乎所以了,就忙提醒我说:“这还是我们的初步意见,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还有填表、政审一大摊子事。首先就是群众推荐,如果群众推荐这一关过不了,你是如论如何也上不了大学的。第二是政审,你要把你的出身、社会关系都说清楚。不过从你这几年的表现来看,组织考察应该是没问题的。第三是公示十天,如果在公示期间你出了问题,那就仍然上不了大学。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一颗红心,两手打算嘛!”
经他这一说,我的心里又有点儿忐忑不安起来。别的我倒也不怕,我最怕谁把我在两年没工作、一心一意复习上大学的事情抖出来。如果再来第二封“给尊敬的领导一封信”,那我就彻底完蛋了。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推荐我上大学的群众大会上,来青云刚把话说完,几百个拳头就像竹林一般举了起来。陈嘉容装模作样地数了数,就跟来青云耳语了几句。来青云立即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道:“房山鹰上大学,全体通过!”
我好激动啊!心里就想绽开了朵朵鲜花,要蹦出来似的。
一九七四年九月七日,一艘客轮沿着汉江逆流而上向金州进发。在船舱靠窗户的地方有一个年轻人正在孜孜不倦地看书,那个年轻人就是我。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草绿色的裤子上还打了几个补丁,但我的心却是热的,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我将在金州坐上汽车,然后沿着西万公路到西京师范大学。西京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西京师范大学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知道,人活在世界上,有理想才会有期望,有期望才会有拼搏和激情。只有想着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然后努力去完成……成功的喜悦就会慢慢地浸润不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