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干活儿,实际上就是混工分,只要混到天黑,就算把一天的活儿干完了。
晚上我一如既往地钻进石灰窑,躺在麦草堆里想着心事。我想我这个人的命真是苦到家了,六岁时死了父亲,十六岁时又死了母亲,虽说我不是孤儿,却与孤儿一般无二。父亲死的时候我还不懂事,还不觉得什么,但母亲的死却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我学生时代的终止,而且还意味着我自食其力的开始。母亲死了以后,我就再没有理由到三哥家去了,我去干什么呢?原来母亲在的时候,我去了有依赖、有温暖,而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我无可选择地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尽管三哥也常常喊我到他家去吃饭,但一想到母亲不在了,我也就不去了。书,我是彻底念不成了,除了自己找点书看看之外,学校已经成了我可望而不可及的皇宫,令我再也不敢想了。我不但要独立支撑门户、到生产队去干活儿、挣工分来养活我自己,而且我还得盖点房子、尽快离开石灰窑、住到一个像样的地方去。然后,像所有的农村人一样,娶一个窝窝囊囊的媳妇,生几个窝窝囊囊的孩子,喂一头窝窝囊囊的猪,养几只窝窝囊囊的鸡,窝窝囊囊地上工,窝窝囊囊地收工,住着窝窝囊囊的房子,过上窝窝囊囊的日子,生老病死,了却一生。虽然我实在不愿意这样生活一辈子,但残酷的现实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不这样过也没办法。
也许大哥和三哥见我太孤寂了,所以就千方百计地给我找起媳妇来。这时的大哥已经成了公社的农业干部,长年累月都在各大队指导农业生产。他跑的地方多了,见的女子也就多了。他见一个就要让我去看一个,再见一个就要让我再看一个,但我一想到我住在石灰窑里,我就坚决不去看。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父母都不会把自己的女子嫁给一个住在石灰窑的人。大哥见我对自己的婚姻问题不上心,后来也就不管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名叫秀秀的姑娘却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和秀秀认识没有任何传奇色彩,就是在生产队一起干活儿时认识的,就像认识本班同学一样简简单单。秀秀姓刘,名家刘秀秀。是外地人,刚到我们生产队落户不久。她的父亲是一个做皮纸的匠人,社员们都把她的父亲叫做刘纸匠。因为她的老家没有皮纸作坊,所以她的父亲就到我们生产队来找活儿干。我们生产队的皮纸作坊正愁着没有匠人,于是就把她的父亲留下来了,自然她也随着父亲留下来了。有一次我问她:“你的母亲为什么没有随你们一块儿来呢?”
她悲戚地告诉我说:“我没有母亲,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已经离婚好几年了。母亲和父亲离婚以后就走了,不知道又嫁到哪里去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她显得很伤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见有一次我爹打我娘时,说我娘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没结婚就成了‘吹火筒’,所以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她还告诉我,她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她母亲和她父亲离婚的时候,就象瓜分财产一样把她和她的妹妹瓜分开了,她随父亲,她的妹妹随母亲。
她与我同一个属相,也是十六岁。但那时在我的眼里,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苗苗条条,曲线毕露,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就象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在生产队干活儿的时候,她一天挣七分工,我一天也挣七分工,于是她就笑话我说:“你跟我们妇女劳力挣一样的工分,也就是妇女呢。”
我说:“妇女就妇女,一天能给我七分工就已经很照顾我了,我哪里会干什么活儿?我哪有力气干活儿呢?”
她听了以后就很同情地说:“唉,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干活儿的料子,让你干活儿真是把你亏了。你这么聪明,应该继续去念书。可惜你的父母亲死得太早了,要是你的父母亲还活着的话,你一准能把书念出来,去当干部。”
她那么一说,我便感到她十分可爱、十分亲切了,每天干活儿的时候我就有意地往她一块儿凑。她呢,也和我一样,我没有往她一块儿凑的时候,她就往我一块儿凑。一次,趁没人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对她说:“我好喜欢你,你将来给我当媳妇好不好?”
她不恼我,却轻轻地打我一拳头,吃吃地笑着说:“人小鬼大,这么大点儿人就想媳妇。”
我说:“我真想有个媳妇晚上陪我呢,我一个人晚上躺在石灰窑里好害怕呀!”
她说:“你不要想媳妇,你还是想念书吧。你说,你还想念书不?”
我说:“想啊,当然想啊,可想有什么用呢?”
她说:“你想念书就好,机会总是会有的。”
我说:“有个屁机会,谁供我念书啊?”
她说:“你等着吧,会有人供你念书的。”
中秋节的时候,生产队放了一天假,我草草地弄点儿东西吃了,就钻进麦草窝里躺下了。反正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什么事都不干也没有谁来管我。我觉得好累,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却被一根毛毛草把我撩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竟是秀秀站在我的面前。她似乎刻意打扮了一下,头上扎着两条辫子,还绑着红头绳子。她的辫子很长,长到了屁股以下,一走路,辫子就欢快地左右摆动起来,煞是迷人。一件碎花褂子和一条毛蓝布裤子是她节日的盛装,把她衬托得灿烂辉煌的。
我问:“你咋来了?”
她笑嘻嘻地说:“我怕你这个小鬼头睡死过去了,所以来陪你过中秋节。咋啦,不欢迎?”
我说:“想你都来不及呢,哪有不欢迎的?我是怕你父亲骂你呢。”
她做了一个鬼脸,悄悄地说:“他不在家,去买捞皮纸的竹帘子去了。”
我说:“你先出去,我好起来。”
她转过脸说:“你以为我会看你呀?想得美!你起来,我不看你。”
我起来以后,她就从她提的篮子里拣出腊肉、鸡蛋、青菜、还有一瓶酒,开始动手做起饭来。我给她打着下手,感激地看着她忙碌。
不一会儿,她就把菜炒好了,我们就开始喝酒。一壶酒,两个人,四个菜,典型的小家庭生活;菜美,酒美,人更美,我的心里就荡起了一层层温暖的涟漪。
秀秀喝了几杯酒以后,脸上就泛起一层桃花般的颜色来了。我觉得她脸上的颜色很好看,就想在她的脸上咬一口。但又不敢,就只能看着她。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竟把喝酒吃菜都忘了。她见我痴痴地看着她,就也看我,于是我们的目光就撞上了,撞响了,撞出一串一串的火花来了。她娇嗔地说:“看啥,你不认识我么?”
我说:“你不看我,咋能知道我在看你呢?”
她说:“你真坏。”
我说:“你真漂亮。”
她娇羞地说:“整天在一起干活儿,你就没有发现我漂亮?”
我大着胆子说:“我早就发现了,还常常偷偷地瞅你呢。不过我觉得你今天最漂亮,我真想在你的脸上咬一口。”
她的脸更红了,徉怒地瞪我一眼说:“人小鬼大,顶点儿大个小娃子就想亲人家。”
我说:“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
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是真地喜欢我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哪还有假?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心。”
我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上。她的手柔柔软软的,满手都是汗。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羞涩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如果你真地喜欢我,那你就在我的脸上亲一下吧。但只准你亲这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亲了。”
得到了允许,我的心就疾跳起来,浑身也颤抖起来,我挨近她,就把嘴巴凑了上去。她也把嘴唇凑过来,我的嘴唇就碰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好烫,就象火炭一般灼人。我刚在她的嘴唇上嘬了几下,还没有来得及品出她的嘴唇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她就轻轻地把我推开了,然后就柔柔地说:“小鬼头,你记着,你今天可是把我亲了,你可是第一个亲我的人,你亲了我,可要一辈子都喜欢我,你以后要是不喜欢我了,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吃罢饭,她就走了,我目送她在山间的小路上消失以后才回到石灰窑里。回到石灰窑里以后,我就觉得石灰窑里空荡荡的了,一切又陷入了无奈的孤寂之中。中午喝了不少的酒,她拿的一瓶酒几乎让我喝完了。我感到昏昏糊糊的,就又在麦草里躺下了。刚躺下的时候身边还是空的,可躺着躺着就发现她又来了,先是一张桃花般的脸伸了进来,接着整个人就进来了。她仍然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碎花布褂子和毛蓝布裤子,脸上笑盈盈的。这次她没有提蓝子,而是拿着一束花,有野菊花、百合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她笑盈盈地来到我的面前,就象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把我整个石灰窑都照亮了。我伸出手想拉她坐到麦草上,她却使劲把我从麦草里拉了起来。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山坡上,来到了山顶上,来到了小河边,我们摘野花,捉迷藏,捕蝴蝶,跳着,笑着,唱着不知名的歌儿,说着没有主题的话,当我们回到石灰窑的时候,石灰窑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宫殿般的楼房。我们牵着手走进楼房里,她又开始做饭,我又给她打下手。饭做好了我们就又开始喝酒,我喝了酒就感到浑身燥热,怎么这么热?我激灵一下就醒了,原来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太阳透过石灰窑的上口射到了我的脸上,她也在梦中消失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可惜太短暂了。我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脸也没顾得洗,就上工去了。
这天是掰包谷,我和她又凑在了一起。我悄悄地对她说:“我做梦了。”
她也说:“我也做梦了。”
我说:“我梦见了你。”
她也说:“我也梦见了你。”
我说:“我梦见和你住在一起了。”
她脸红了,红着脸剜我一眼说:“小鬼头,你又开始说疯话了。你再说疯话,我就不跟你好了。”
我急忙一本正经地说:“可别,你要是不跟我好了,我就只有死了算了。”
她忙捂住我的嘴说:“不准你胡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在山区农村,人们对少男少女之间的事情都有点儿神经质。我和秀秀在一起凑的时间多了,很快就传出许多的风言风语来了,他们都说我和秀秀有了那个意思。有些长辈还善意地劝我赶快向秀秀的父亲提亲,干脆到秀秀家去当倒插门的女婿算了。也有些爱开玩笑的“二杆子”竟当着秀秀的面把我们叫做“小俩口儿”,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秀秀听到那些话以后也不恼他们,只脸一红,斜我一眼,走开了事。我呢,随他们说去,只是不吭声。
那些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秀秀的父亲耳朵里,秀秀的父亲很快就重视起来了。农历九月下旬的一天,秀秀的父亲突然捎信叫我到他家里去一趟,并对捎信的人说:“你对房山鹰说,叫他一定要来,不来我可是不行的。”
我心想,这下完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知道山里人的规矩。山里的老人们对儿女的终身大事都是看得很重的,也是管得极严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那还了得?不受到古老而又严厉的惩罚才怪呢,轻则是被羞辱一番,重则就要被打得五劳七伤,我想我和秀秀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鞭挞了。
但我想错了,当我抖抖瑟瑟、忐忑不安地跨进秀秀家的大门的时候,秀秀的父亲竟已经叫秀秀炒好了菜,烫热了酒,就象迎接新女婿一样在家里等我了。入席之后,他并没有急于说什么,而是热情地招呼我吃菜喝酒。直到我肚子快吃饱的时候,他才说:“山鹰,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儿。”
我听他这样说,心立刻就悬了起来,身子也软完了,不由自主地就放下了盅筷,听他的下文。
他端起酒杯“吱儿”一声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最近我听了不少的闲言碎语,都说你和秀秀恋爱了。起初,我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两个还没有脱掉奶腥气的孩子,怎么会谈恋爱呢?但我仔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你,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秀秀,自小离娘,缺温少暖;所以你们两个落难的孩子往一块儿一凑合,就会过早地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因此,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是真地喜欢秀秀呢还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是真地喜欢秀秀,那我就把秀秀许配给你算了;如果你们是闹着玩儿的,那就什么话也不提了。现在你就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真地喜欢秀秀呢还是闹着玩的?不要怕,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我决不会为难你。”
我见他没有任何恶意,就慌乱地点了几下头。
他一见,乐了:“这么说,你是真地喜欢秀秀?”
我又慌乱地点了几下头。
他又“吱儿”一声喝了一盅酒说:“好!只要你真地喜欢秀秀就好。秀秀也对我说了,她也喜欢你。既然你们两个孩子都有那个意思,那么我这个当大人的也就不拆散你们了,就让你们谈去。但按规矩必须订婚,订了婚,你们就可以放心胆大地去谈了。订婚的时候,也不用你花钱,钱由我花。我也没有多少孩子,就秀秀这么一个女儿,订婚以后,你就干脆住到我家里来。你一个人过日子也怪可怜的,衣服脏了没人洗,破了没人补,饭也没人做到吃,还要到生产队做活儿,多不方便!你到我家来之后,这一切就有秀秀给你料理了。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光明正大地、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免得你们偷偷摸摸地谈,惹得别人蜚短流长,你们不好做人,我也不好做人。当然喽,国家提倡晚婚,你们的年纪都还小,起码还得五六年才能结婚,你们可千万要给我把持住,在没结婚之前,非礼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你们做了非礼的事,我的老脸就没地方放了。秀秀说你还想念书,秀秀也想叫你继续念书,那你到我家来之后就仍然去念书,书念好了再结婚也不迟。……”
他这样安排,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日子我早就过怕了,尤其那种寂寞感和孤独感我忍受不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象掉进了黑古隆冬的无底深渊一样,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我的身边游游荡荡,使我惊慌失措而又烦躁不安。我真希望有人来陪我,或者我去陪别人,哪怕说说话也好。现在他这样安排,无疑是把我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了,我不但又可以去念书了,而且还白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我简直是感激涕淋了,当即就给他行了叩拜大礼,并亲亲热热地把他叫了一声爹。
他急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我和秀秀说:“既然房山鹰已经‘开叫’了,那你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古话说得好,田地无戏言,儿女无戏言,既然定下来了就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哪一方变了心我都是不依的。”
我和秀秀似乎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成了定局,并约定,来年农历正月初四订婚,订婚后,我就到秀秀家去。
然而,后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就在我和秀秀将要订婚的前三天,我没有给秀秀打招呼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给秀秀任何音讯。